宁合有些委屈地眨眨眼。
这女妖精看起来很懒的样子,如果她背柴背到一半不肯走了怎么办?
“有什么不愿意的?”芷溟不解地看着他。
“现在就去。”
菱山不接陆地,山体高高的,更像是一座小岛,山上并没有狼和老虎之类的猛兽,毒蛇和其他小动物占满了整座山。
水杉和松柏等各种树木长得尤为高大,树冠连云蔽日,如一块织满深黄黑绿花纹的破旧厚毯,漏着点点金光。
宁合以前上山总是有些担忧,毕竟山里人烟稀少,他如果不小心摔倒了只能忍痛艰难回家,再拿钱托人去给他带药。
这样的事情发生过两次,两次都给他留下了难以磨灭的悲伤阴影。
“这些树,为什么会长得这么高?”芷溟沉默许久忽然发问。
她见宁合低头沉思着,忍不住捏了一下他的手。
宁合惊呼一声,回过神来看着眼前的女人。
她对一切都好奇的样子,真的很像个婴孩。
“长了几百年,上千年,就会这么高。”
他也脸红地回捏了一下。
“你为什么要牵我的手?”
宁合有预感这女人并不喜欢他,他满心好奇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那不然呢?你就会拽我的衣服。”芷溟没好气地呛道。
宁合瞥了她一眼,这冷脸惹得他也有些不快,他垂下头小声嘟囔道。
“是多名贵的料子?我连摸也不能摸吗?”
原来她把这衣裳看得这么重,宁愿迁就他去牵他的手也不想他触碰到。
是见自己整天干活,嫌弃他一双手太粗糙了罢。
“不是,这衣服是我的皮,你们人类的衣服能脱,我的衣服和我是一体的。”
芷溟只好忍耐着性子跟他解释了一遍,细眼中的眸光流露几分无奈。
“……”
宁合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昨天在那间铺子里,看到那些花花绿绿的布,居然都是拿来做你们身上穿的衣衫,真有意思……”
那天下午,自己心里像是在不停冒泡泡,快乐一点点出现,消失,然后又出现。
她简直想在码头一直这么待着,就待在那些数不清的漂亮东西里。
“那你现在,是光着的啊?”宁合小声问道,将头压得更低了。
芷溟刚想应一声回他,忽然清晰地瞧见他鼻子正涌出红色的血水往下滴,侧脸看上去分外滑稽。
“……?”
宁合也感觉到上唇凉凉的,他用右手一抹,鲜红得刺眼。
他瞪大双眸,难以置信地看着手上的血迹。
“你,你一定是给我施什么法术了,一定是……”
此刻他脑子里已经乱得找不到东南西北。
“别赖我身上,不是我干的。”
芷溟的眉目和语气都是冷冷的,连手掌心的温度也好像变冷了。
宁合静静凝视着她,看着她蹲下身子打算捡柴火,许是觉得手受了束缚,很自然地放开了他的手,将那些枯枝往后背背着的竹筐内一投,有些得意地冲他唇角勾起,笑了一下。
他感觉自己此刻十分恍惚,像是在做梦。
“你知道你烧掉我多少柴火吗?一天可捡不完,你得捡十天……不,是二十天。”
“这么多?”芷溟有些震惊,不由得皱起眉头回想了一下之前的情形,她怎么觉得这男人在说谎。
地上的枝子都好小,感觉要过几个时辰才能填满一个筐。
她加快了速度,心无旁骛地重复着枯燥的动作。
“我也不会让你白干活,你想吃什么可以告诉我。”
宁合用力抹了一下人中处,已经没有新血了。
他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
芷溟捡了一会儿就累得气喘吁吁,只好扶着树休息。
她莫名觉得腹中空空,倒有些饿了。
“我想吃真的三牲,不是那天的什么面。”
这树摸上去十分粗糙,痒痒地磨着她的掌心。
“你想吃猪肉?”
宁合默默地靠近了女人,看着她眨巴眨巴眼。
早知道猪肉就能把她引出来,他早就去码头买肉了。
“应该是叫猪肉。”芷溟盯着这树沉思着。
自己如果能飞上去,岂不是能掰多少掰多少?不消片刻就能堆满一筐了。
她心不在焉地回复着眼前的男人。
“每年要等到三月三才能吃一次,我其实挺喜欢这个味道的。”
“三月三……那不是祭河神的日子吗?”宁合有些震惊。
他曾经看过一次祭河神的仪式,一些商会的总商和衙门里的官大人在龙头大船上开设香坛,皆面色肃穆地等着,码头好多人手里拿着包子或蜜饯果脯,一边吃一边看热闹。
自己那次去看就等了两个时辰,等到腿都站麻了。
江中央后面出现了一个奇妙的巨大漩涡,引得路人啧啧称奇。
州府尹身着红色的圆领鹤服亲手将三牲投进去,都说如果食物没有被丢回岸上,河神就会保佑今年航运少些波折风浪。
“你,你是河神?”宁合惊呼出声。
“我不是,我母亲才是。”芷溟将念力集中,想要慢慢地腾空而起。
可是她再怎么努力,双脚也就最多离地五寸远,想要飞上去成了一件看起来不可能的事。
她努力挣扎着,并不想就这么快认输。
宁合觉得自己此刻的脑子已经一片空白,他好像有很多问题想问,却都堵在了嗓子眼吐不出来。
四周山林寂静清幽,只有白鹭,黄鹂的声音在沥沥叫着,如同水珠击打岩石的清脆。
“那你究竟是人?是妖?还是神?”宁合突然心里酸涩不已,还带着些难以言喻的失落。
他一直以为这妖没有栖身之地才留在他家里。
原来她随时都能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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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 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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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人,不是妖,也不是神。我们螭族在江底生活了几千年。”
芷溟回过头来认真跟他解释,眼眸闪着清冷的光泽。
“母亲说我们是天神所造,就像你们人族是女娲所造。”
宁合被她的话震得一时哑然,眼里弥漫着茫然的雾气。
但他又很快想到——如果天上住着神仙,那么江底住着一些奇特的人也不是什么难以接受的事。
“那你,你为什么要到陆地上来?”宁合觉得心里乱乱的。
他慢慢垂下了头,小脸上的神情似是想哭又想笑。
“陆地上很繁华很漂亮吧,和你们江底应该很不一样,食物也比江底的好吃,你肯定来了就不想回去了……”
“我当然要回去,江底是我的家。”
芷溟有些奇怪地瞥了他一眼,似乎是困惑他为什么要问出这样的问题。
陆地上再好,那也是人族主宰的世界。
宁合抬头凝视着她。
这女人完全不会撒谎也懒得撒谎,他心里知道的。
他低下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芷溟刚刚盯着这树干看了好一会儿,忽然想到了一个绝妙的办法。
她可以用念力一点点推动自己的双脚,抱着树逐渐向上。
“躲开点!”
有树枝噼啪断裂的声响传来,宁合抬起头向上看,瞧见她不知怎的已经爬到了树的分叉点,掰了好多个细枝艰难地圈在臂弯里,高大的一束。
这棵水杉十分壮观,树干要三人合抱才能圈住。
宁合还是乖乖地走远了,他看着她把那些枝丫丢下来的时候身形晃了一下,心里忽然一紧,急忙红着脸大声喊道。
“你快下来,这些已经足够了!”
芷溟倒不是那么快想下去,她慢慢地爬到了最高处,尽情俯瞰着四周。
这深黄大树的气味十分好闻,清冷的香气让她莫名想起神殿里那些族人闲暇时候做的水晶雕像。
她搜寻到不远处东南向有一方深潭,像一片边缘长满青苔的椭圆黑贝。自己之后应该可以在那处捕食,不需要再吃这个人族的食物了。
她心满意足地想着,伸手往前想要够住分杈的时候,忽然脚下踩到了什么滑滑的东西,整个人天旋地转,陡然悬空。
一棵圆顶白色的粗茎叶子从眼前飞速略过。
本能的惊呼还没出口,接着她便听见一声极其刺耳的尖叫,震得整座山的鸟扑棱棱飞了大半,只是没过多久这声音就像个泄了气的皮球般又迅速弱了下去。
芷溟发现她稳稳地倒挂在了空中,她操控着自己一点点调转过来。
她惊喜地发现在空中她有了心随意动的能力,飞来飞去控制得十分自如,不再是刚刚那般艰难向上的姿态。
“……?”
她徐徐落地,像个没事人一样抖了抖头发上身上沾着的碎叶和木头渣子,那些东西让她痒得不行,只想泡在水里。
不过没想到居然是这样学会的飞行术法,等回了神殿一定要跟师傅和母亲讲这件事。
她的嘴角忍不住地上扬。
还没理完,忽然一个影子冲过来一头扎进她怀里,如水草般紧紧地缠绕住她,压得她有些喘不过气,并且完全没有要松手的意思。
他小声地呜咽着,弄得她摸不着头脑。
“你抱我干什么?”
“你吓死我了……”宁合的声音又粗又闷,像是鼻子被完全堵住了。
“我问你抱我干什么?”芷溟不耐烦地把他掰开,瞧见他整张脸都红红的,布满了泪痕。
这人族居然在哭,她有些讶异地眨眨眼。
其实连她母亲也很少以人身抱她,族员如果要表达亲密之意,会缠绕在一起。
“我把你当朋友才担心你的安危。”宁合将头压得更低了,泪珠扑簌簌地往下掉。
芷溟莫名觉得有几分荒谬,这人族想跟她做朋友。
可是为什么呢?
那些柴很快塞满了两个大竹筐,不留一点缝隙。宁合背起其中一个,脸色猛然涨红,整个人摇摇欲坠,差点跌一跤。
可是这是她冒着生命危险给他取的柴,他不敢也不想告诉她——他背得很吃力。
“太远了,咱们一起飞下去。”芷溟觉得背上好重,如果真的要这么走回去那还不累死?
她直接握住了宁合的两只手,看着他还盛着些清澈泪水的呆呆双眸,冉冉腾空而起。
宁合发现自己双脚居然离了地,短促地尖叫一声,也拼尽全力攥紧她的双手。
女人的手纤细修长,温凉柔软,给予他奇异的安全感。
在这极速穿梭中,秋天独有的萧瑟配着冷风呼呼刮过耳边,他的心从怦怦乱跳变得畅快无比,淋漓尽致地享受着久违的行动自由。
好快活啊!
宁合咧开嘴笑得如花灿烂,露出两个深深的酒窝。
他是孩童的时候也健步如飞,十分调皮,只是九岁那年脚不小心卡在岩石缝里,他没有呼救,就想着自己能拔出来,结果用尽了力气只痛得他嚎啕大哭。
母亲父亲后来将他带去了码头的百年医馆杏子堂,大夫说他的脚筋被扯坏了。
那个时候他还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左不过要忍受伤脚承力传来的刺痛感。
直到他瞧见村里人看他的眼神变得怪怪的,惋惜中带着几分嘲讽。
他懂了,渐渐收敛了自己调皮的性子,变得安静乖巧,勤劳听话,只是害怕母父嫌弃他。
母父倒是没说什么,依然对他极好,荤菜也是让他和姐姐两人用一样的分量。只是在他十三岁那年因为一次江上货运出了事故,两个人皆落入江中,尸骨无存。
春水暴涨的时节,很少会有人选择花钱去捞尸体,结果大概是花再多的钱也找不回来。
即使他和姐姐变卖了大部分家产,最后还是什么也没够着。
姐姐宁杳二十多已经考中了秀才,需要银子供她心无旁骛地继续念书,为此只能入赘了胡记钱庄的旁支明月洞胡家。
后来,他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宁合回过神来看着眼前女人的脸,渐渐视野模糊。
时隔多年,他没想到还能体会一次这样做梦般的快乐。
她们落脚的是后院那一块地方,院门下堆满了枯柴烧焦后的骨灰,芷溟有些拿不准把背上这筐柴放哪里。
“直接堆灶台处吧。”宁合似乎能看出她的左右为难,他有些紧张地朝她羞涩一笑,小步小步地挪到了厨房,将柴堆在了角落空处。
他蹲下身子,在为数不多的几个凉薯里挑拣,找到一个最大的,用水冲干净后,从墙上取了一把小刀,开始仔细地刮皮,碰到凹陷处便小心地剜去。
芷溟很快就把柴卸下了,她站在一旁低头饶有兴味地观看着他手里的活计——他的手居然这么灵巧。
很快,它变成和之前完全不同的晶莹白色,宁合把凉薯放在木盆里沥了一遍水,从竹筒里拿了一根筷子插住,举着递给了她。
芷溟突然觉得,和他做朋友也不错。
她接过来直接开吃,这东西的滋味比梨要差一点,但还是甜滋滋的。
她吃得正兴起,忽然余光瞥见宁合一直呆呆看着她。
她顿了一会儿,冷声开口道。
“你放心,我不会白吃你的东西,到时候弄点鱼给你。”
“我,我……”宁合吞吞吐吐地,又红着脸低下了头。
女人的嫣红双唇沾着晶莹,恰似带着露珠的熟透樱桃,看上去颇为妖冶,摄人心魄。
他刚刚盯着看得出神,有些失态。
相衬之下,他自己就是一枝灰扑扑的小草。
芷溟很快吃完了,把那根木棍还给了他,穿过走道到那田螺壳前,正要钻进去的时候,金贝铃铛忽然响了。
虽然声音十分轻微,却频繁刺痛她的手腕。
她吃了一惊,迫不及待地用术法打开,那边却寂静无比,连水流声都消隐了般。
“师傅?”她试探着轻轻喊了一声。
没有回应。
其实自从在曜日堂那次进入田螺壳直到现在,她已经打开过这铃铛不下百次,从来没有听到过师傅或者母亲的只言片语。
从不知害怕为何物的她,第一次体会到了被这种情绪反复折磨的滋味。
她有些难过地看着那个金贝铃铛。
突然它暗淡的外表好像被谁用力擦拭了一遍又一遍,顷刻间成了明亮晃眼的金色,刻着的弧形条纹也不再坑坑洼洼,变得完整流畅,亮洁如新。
她困惑地眨眨眼,一颗心恍惚不已,她有太多太多的问题急需解答,她想要回江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