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衣伙计似乎是觉得自己听错了,她看着眼前女人的冷面,确定这人是认真的。
真是在她预料之中了,这娘子不认识钱啊……
芷溟和宁合走了许久后,莫珊儿还在回想着,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掌柜的,您是不是看上那个娘子了?”周连抱着套莲花白瓷杯盏,小声地在他耳边问道。
“我大概是老了,她连正眼也没瞧过我一眼。”莫珊儿幽幽叹了一口气,眉目耷拉下来。
“您哪儿老啊?您才二十六啊……”周连以为自己说了句好话,却瞧见他脸色黑如锅底,赶忙空出一只手来打了几下自己的嘴。
他又激动地开口道。
“宁郎君就是年轻些,他的姿色还不及您的十分之一呐!”
莫珊儿嗤笑一声,未置可否。
他在生意场上见惯了对他有非分之想的女人,如今碰到一个高挑秀丽合他眼缘的娘子,却冷峻到难以接近,勾得他心里痒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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码头船只停泊处仿佛高至天空的木杆上垂着一列圆形的绢布彩灯,那光似乎扩散不开,凝固在那一小块里。
天已经变成墨色,鸳鸯江面黑沉沉的。
那些隆重华丽的大船占了二分之一的江面,不时有丝竹声传来,还伴着银铃般的娇笑声。
即使提着灯笼,即使这路已经走了不止千遍,宁合还是有些害怕摔跤,他只能死死攥着身旁女人的衣角。
幸好女人没有嫌他慢,也没有嫌他碍事。
“……”
芷溟有点疼,被他掐疼了。
她疼得实在受不了了,忍无可忍带着些不耐烦开口道。
“我牵着你,不要再扯我的衣服。”
宁合惊讶到话也说不出来,耳朵霎时变得通红,他脑袋蒙了一会儿,还是颤抖着把小手递给她了。
这路好像突然变短了,眨眼间便已到了村口。
芷溟根本不需要所谓的灯笼,也看得清清楚楚的,不远处正有个人躲草丛里,鬼鬼祟祟的样子。
“那人是谁?”她摇了一下他的手。
宁合茫然地抬头看着四周,却看不清楚哪有人。
慢慢地,不知道哪里有个影子晃荡到了眼前,穿着褐色宽松肥大的衣衫,梳着歪髻,不是刘瑗又是谁?
“呸,”刘瑗眯起眼睛在两人身上扫了一圈,带着些不屑开口道。
“宁小郎,你居然也做起皮肉生意了……”
“我不是!”宁合气得狠狠瞪了刘瑗一眼。
她之前怎么暗示他他都可以当做她发疯,但是她诋毁他就是不行!
“你一个未婚郎君居然带外女回家,这不是皮肉生意是什么?”
刘瑗又“呸”了一声,眯起眼睛对着眼前的女人腻腻地调侃道。
“这些外乡的女人骗了男人就跑,到时候宁郎君你大着肚子可没地儿哭去……”
“还有谁会管你?连你姐姐都不管你!看你一个人怎么养大孩子……”
忽然那灯笼仿佛长了翅膀一样从宁合手里飞出,像流星般迅速窜向了刘瑗的头,“砰砰砰”打得她不停往后退,不得已一屁股坐在了草地上,发髻都散了。
“见,见鬼了……”
她喃喃自语了一阵,突然“啊啊啊”地尖叫着往村内跑,一溜烟人就不见了。
芷溟虽然不太懂这人在说些什么,但是听她这个古怪的语气,男人又这么气愤,就知道是不好的话了。
她不知道这人还要说多久,干脆施了一个转移诀让灯笼打她的嘴。
她的转移诀可用得太溜了,谁叫她在神殿里连走路也懒得走呢?
“……”
宁合见她一脸淡然的模样,猜也猜到了是她搞的鬼,霎时间心里五味杂陈——这女妖精对他也太好了。
从没嘲笑过他的瘸腿,吃了他的东西还要送大笔的银子给他,连惹他不快的人也替他出面教训了。
她是不是有点儿喜欢他?
可是他有什么值得女人喜欢的呢?
他默不作声地松开了她的手,笨拙地靠近草丛把灯笼捡起来,自顾自地往前走着。
芷溟觉得这男人好像哪里怪怪的。
刚刚还黏着她,现在就离她三丈远了。
“你叫宁什么啊?”
“我叫宁合。”他的声音小得差点听不清。
等回了那间瓦房,芷溟很自然地钻进了田螺里。
这田螺还真是高阶法器,她找不到灯,却能用意念控制它亮不亮,就像一栋小屋。
她看着不远处师傅留给她的术法书,这些她都可以重新学一遍。
就像今天学的那个筷子的用法,其实只要多尝试,再难又有多难?
下次再见到师傅,一定要告诉她,自己已经熟练掌握了火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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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合清晨起床的时候,脑子还在发懵。
他枕头下压着的东西,他又拿出来看了一遍,想确认自己昨天不是在做梦。
是张面额五十两的银票,有胡记钱庄的编号和印戳。
昨晚牵住的手掌凉凉的,感觉像是穿少了衣服。
也是,秋天快要过去了马上入冬,她就一件薄薄的春衫……
啊,他好像忘记了,她是个妖精。
他不会又要过半个月才能见到她吧?
他咬着下唇思索了一阵,慢慢把衣服穿好后,轻手轻脚地走到田螺身边蹲下,曲着食指小心地敲了一下。
“……”
芷溟恍然惊醒,不知道哪里来的嗡嗡声。
她紧张地等着,那声音又响了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
嘶———,有人在敲壳?
她只能没好气地钻出去,只见那男人睁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仰头看着她,用细细的声音开口道。
“你饿了没?有没有想吃的东西?”
哪有每天都进食的,难道陆地上的人每天都吃东西?
芷溟慢慢地眉头都皱在了一块儿。
“我不饿。”
“哦。”宁合有些难过地撅起了嘴。
眼前的女人一眨眼就消失了,他莫名沮丧地转过身,沉默半晌后往大门走去。
清晨至晌午时分,院子门口陆续堆了四五筐梨。
因着早上出了太阳,他便干脆叫柳家夫郎元五和林家夫郎江炳过来帮他把所有梨都摘完了。
还是按照之前说好的一人给二十文的工钱。
宁合则一个人在灶台处忙活。
能拿来招待他们俩的也只有米饭和鱼干,一些酱菜,还有所剩不多的黄酒。
灶台下还有几个凉薯,他思索片刻还是留下了。
元五年岁将近五十,是个两鬓斑白半截入土的男人,颌面宽宽的,看起来有些苦又有些凶。
他喝了酒面色潮红,嘴里絮絮叨叨个没完。
“宁小郎,你赶紧嫁人才是正经,你姐姐怎么一个人在胡家吃香喝辣完全不把你的终身大事放在心上啊……”
“一个男儿郎,又不是生在什么富贵人家,嫁人生女才有下半辈子的倚靠——”江炳苦口婆心地劝着,唾沫横飞。
他也是过来人,十四岁就嫁给了村里唯一的屠户,只是头胎生的儿子,总有些郁郁寡欢,差点被妻主休夫。
前几年生了女儿,日子才过得滋润自如起来。
他会来帮宁合摘梨是因为曾经受过宁家妇夫的恩情,虽然工钱也照拿就是了。
江炳见宁合面露不悦,更加重了语气,拧眉恐吓道。
“难道你想一辈子这样?”
“我腿脚不好,姐姐也很难为我说亲……”宁合心烦意乱,闷闷地敷衍他们。
“要我说,嫁给刘瑗就不错,彼此知根知底的,她刚失了男人,一定会好好疼你的。”
元五有些恨铁不成钢地伸出食指戳了两下宁合的额头。
“你都十九了,有女人肯要就不错了。”
江炳见宁合满脸不悦的样子,调笑着开口道。
“难不成你还想着嫁个富商,嫁个大官呐?”
语音刚落,两个人哈哈大笑起来。
那笑声刺得宁合心口疼。
“我要嫁也是嫁一个正直守礼对我好的女人!”他有些气愤地辩驳着,泪珠已经在眼眶里打转。
“我不盼她有钱也不盼她地位高!”
见他这般认真,两人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顿感没意思起来,静默着倒了些酒慢慢呷饮。
“那……是谁?”元五还以为自己眼花了,他伸手揉了揉自己发涨的双眼,忍不住双腿离开了椅子,往过道上去。
“宁合,你……”元五回头愣愣地看着他。
“你把女人带回家来跟你过夜啊?”
她出来了?宁合惊喜了一瞬,又很快被不知所措的情绪淹没。
“我看看。”江炳惊讶到也离开了椅子,站在元五身旁张望着。
“哪有女人?不是你眼花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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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 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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芷溟想着今天需要练习火诀就出来了。
她一撇头,瞧见厅堂里有三个人端坐着,好像都是男性,其中一个是宁合,另外两个不认识。
芷溟如同没看见那两人一般,绕过了他们,直接走到宁合身旁询问道:“宁合,灯笼在哪儿?”
她记得昨晚上他手里提着的灯笼里就有引火之物,是练手的绝佳材料。
“在卧房,就是……”宁合的声音越来越低,他不知道待会儿该怎么跟那两个人解释,脑子里一团乱麻。
“柜子和床之间的夹缝里。”
等她走后,元五和江炳两个人围着宁合连珠炮般发问。
“她怎么这么高,是个外乡人吧?”
“她是要跟你在一起长住还是怎么着?”
“虽说人各有命,但是你要是干这个可得想清楚了……”
“就是,你要是干这个,咱们村子再容不下你了!”
宁合气愤不已,他朝着这两人大声说道。
“你们说什么呢!她是我堂姐,我姐姐让她来住一段时间,为了……”
他很少撒谎,此刻已经满面通红,手也紧紧地攥在一起。
“为了……祖母想吃些梨干。”
江炳和元五对望一眼,半信半疑。
宁合宁杳的母父都是异乡人,年轻时候跑到这里扎根的,要不然怎么会六年前乘船出了事之后,再没有其他亲戚出面养几年这对大孩子。
宁合一直以来清清白白从不逾矩的模样,村里人也都是心中了然。
“既然是亲戚,那就……”元五似乎也不打算为刚刚的失言道歉,嘴里咕噜了一阵,摆摆手告辞了。
宁合看着端坐在那里沉思着的江炳。
他还在撕鱼干,一点点伴着下酒。
“那个……你堂姐婚配了吗?她家世怎么样啊?”
江炳想着自家的大儿子也到快到十五了,嫁给村里人还不如嫁个能对他妹妹有助力的。
虽然诺儿今年才六岁,但启蒙夫子说过了,她以后是状元的命。
“她呀——”
宁合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
或许是开头便撒了谎,再撒一个谎也没有那么难。
“从小到大都是锦衣玉食,母亲在京城当大官,家里什么都有,根本不缺男人。”
江炳讶异地看了他一眼,知道他话里有话,没好气地放下手里的鱼回家了。
宁合见他们都走了,心里一下子空下来,他没顾得上收拾桌子上的碗筷,只想去找她。
灶台处的窗户纸破了好几个洞,露出外界的柔和阳光,树木天空都十分明亮清晰,尽情舒展浸润在金光里。
连那些已经灰黄的草,不远处飘来的枯柳叶,也仿佛被风吹一口气就重新活了过来。
灶台处的门敞开着,一条极短的小路通向院子。
女人眉目弯弯地站在院子里,看上去分外得意高兴。
是他从未见过的模样。
宁合正好奇着,忽然瞧见院门檐下垒起的许多他一点点搬回来的枯枝,不知怎地突然窜出来火焰,那火焰像一只橙红色的蝴蝶,飞舞了一圈,一点点的火星子连成一片,已经开始烧了。
“着,着火了!”
他急得差点绊一跤,有些笨拙地返回灶台处取水,可他力气也很有限,只能举着一瓢摇摇晃晃的水靠近那堆越烧越烈的干柴,努力扬起挥洒出去。
芷溟惊讶不已,怎么陆地上的东西这么易燃的,施火诀比之前要容易百倍。
就像是动一动念头,都不需要念咒,那些就会自己烧起来。
“哪里有水啊?”她有些惊慌地朝他喊着。
“那里有一口井!”宁合快急哭了,给她指了个方位。
水缸里的水他今天中午用了许多又没添,已经见底了,怕是怎么都不够用。
芷溟一改之前的慢悠悠,风一般地跑到井边,她伸头往下探,那石头砌的洞口深不见底,水离她好远好远。
虽然她天生就会控水,却还是累得呼哧喘气。
用念力驱动那些水往上跳再往右拐弯去浇灭火焰,需要行那么长一段路,她根本做不到控制得随心所欲。
她手忙脚乱,额头上都出了薄薄的汗。
那水流要么行到中途就停了下来,要么就是没准头,歪了一些。
等到她能艰难控制住的时候,那院子的木制围栏已岌岌可危。
幸好火最终没有蔓延到整个院子的篱笆上,就是烧坏了两根跟那些枯柴粘连着的木头。
“……”
宁合看呆了,他有些后怕地缓缓靠近那片余烬。
大部分枯枝都变成了浓黑色的灰,一张一合地闪着点点红光。没有被烧到的柴也被水淋得透透地,和底下浑浊反光的泥水混杂在一起。
心里的害怕逐渐消散开,随之而来的是浓浓的忧伤。
他紧抿着唇,眼眶红红的,想哭又哭不出来。
天知道他攒这些柴火攒了多久。
芷溟见他如此悲伤的模样,心里霎时被内疚填满,她沉默了大概半刻钟,还是逼自己开口说话了。
“你想让我怎么赔给你?”
“你真的要赔给我?”宁合难以置信地看着她,闷声补了一句。
“你之前给了我很多钱……不用赔了。”
他的眼里闪烁着泪花。
“我……我不怪你。”
“难道钱能换来所有的东西吗?”芷溟被他这么一拒绝反而有了些气。
“我会赔给你的,你只要告诉我去哪里找这些东西。”
“山上有,你愿意走这么远的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