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太医捋捋花白的山羊胡,眯眼道:“不敢当不敢当,我这只是兴趣罢了。”说话间,他从旁边的多宝阁暗屉里取出一封没有署名的密函,递给秦衍风,压低了音色,“禹州那边的消息。”
“你看过了?”秦衍风并指接过,微微挑眉。
杜太医摇头,脸上仍挂着客套的笑容:“二殿下给你的密信,老朽岂敢擅自过目。”
秦衍风似笑非笑地瞥他一眼,旋即揭开火漆,取出信笺。
二皇子刘桓将近来发生的事一一告知,字里行间都透露着喜色。他按照秦衍风给出的法子,将王巍这臭石头收为己用,有王巍辅佐,刘桓在禹州的行事非常顺利,加固堤坝,堵住龙口,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即便到了汛期,禹州也不会发生大的洪涝糟害。
明明都是喜讯,秦衍风却冷面霜眉。
杜太医察言观色,大气不出,双手捧着杯子默默吃茶。
他与秦衍风认识快三年了,却摸不透这年轻人的脾气,甚至都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站队二皇子,还把自己拉下水。
两人结识,还要从九皇子病危说起。
当年,五岁的九皇子突发怪症,口吐白沫,脸色发青,皇上连夜急召太医院会诊。身为院正,杜太医倍感压力,他不眠不休推敲药方,黄天不负,九皇子病情逐渐稳定。可偏偏这个时候,后宫的端妃娘娘命亲信小黄门私下威胁杜太医,让他不许救治九皇子。若九皇子不死,他杜家满门必死!
杜太医惶惶不安,端妃背靠神威将军,弄死他一个太医比弄死蚂蚁还容易。可杜太医也明白,若九皇子不治身亡,淑妃娘娘和皇上必不饶他。
前后皆是深渊,那两天的杜太医仿佛被放在火上炙烤。正焦头烂额,裕国公府那位出了名的傻公子,竟主动找上他,愿意帮他渡过难关,前提是要杜太医答应三个条件。
杜太医想破脑壳也想不明白,如此隐秘的宫闱腌渍,他一个外人是如何得知?但他走投无路,为今之计,死马当活马医,只能点头。次日,就听端妃娘娘的亲爹神威将军得了与九皇子同样的怪病,杜太医赶紧去医治,掐着时间,让九皇子和神威将军同时病愈,此事有惊无险的糊弄过去。
杜太医始终担心端妃娘娘还会找他麻烦,过了大半年,平安无事,他才逐渐卸下防备。时至今日,杜太医也没搞懂秦衍风是用了什么方法,但却对他不敢小觑。好在秦衍风提出的三个条件并不过分,只需帮忙掩护他的病情,顺便提供给他一个可以和二皇子秘密联系的场所。
杜太医原本是不想站队的,奈何二皇子秦衍风三天两头往他杜府跑,他想将自己摘干净也无能为力。接触时间长了,他对秦衍风亦是敬佩欣赏,干脆听之任之,就这么着了。
正发着呆,便听秦衍风笑问:“杜太医,你猜二殿下信上说了些什么?”
杜太医回神,愣了愣,才搁下手中茶杯,道:“愿闻其详。”
第二十八章 不懂
秦衍风将信上喜讯复述一遍,杜太医不禁好奇地问他:“二殿下到底是用了什么方法,能将王巍那老匹夫说动?老朽实在好奇的很呐!”
王巍的臭脾气在朝中是出了名的,就连皇上也经常被他气的够呛,更遑论资历浅薄为人跋扈的二皇子。
秦衍风笑了笑,低头轻轻吹茶,淡声道:“只要是人,总会有弱点。王巍再怎么顽固,也难过美人关。”
上一世,就听说六十多的王巍被一名十六岁的养蚕女迷的七晕八素,为此,不惜顶着世人目光将其八抬大轿娶进门,婚后对其宠爱有加,没两年,还给他生了个儿子。秦衍风这次预先部署,让手下将那养蚕女带至禹州,引见给二皇子,再由二皇子撮合她与王巍结识,果不其然王巍落入圈套。只要王巍心系养蚕女,他便会对二皇子的话言听计从。
杜太医闻言,啧啧称奇,想不到王巍跟他差不多大,还好这口呢。
转念一想,自己和王巍也差不多,都被秦衍风这只老谋深算的狐狸拿捏住命门。别看秦衍风当初只对他提出三个条件,可他温水煮青蛙,一点点投其所好,让自己根本无法与其划清界限。
被迫陷入泥潭,杜太医心头不是滋味,右手摩挲着茶杯,叹了口气。
秦衍风眼角蔑他一眼,忽而笑了,问:“缘何叹气?”
杜太医哪敢说出真实想法,忙道:“总觉今日这药茶,稍苦了些,还得去几味黄岑。”
秦衍风对药材略懂,他右手端起茶杯转了转,审视着白瓷上的斗彩灵芝纹,说:“都是清火下焦的药材,不如将黄岑换成银花,品起来回甘。”
杜太医从抽屉里取出之前写下的药茶方子,看了一眼,旋即点头:“可。”脑中突然浮现出一道人影,他顺嘴就说:“这次泡的是白毫银针,若将茶底换成兰馨雀舌,再加三钱红参,倒非常适合你夫人饮用。上次我观她面色,常年体质虚寒,气血亏损,若喝我这药茶,说不定还能……”似乎想到什么,杜太医顿时住嘴,小心地用余光瞅了眼秦衍风。
秦衍风正低头在看手里刘桓的密信,好像没在意他的唠叨。
杜太医微微松了口气。
差点忘了,秦衍风对他那妻子厌恶得紧。
秦衍风的确没耐心听杜太医掰扯他的药茶,他脑子里想的是另一件事。
刘桓的密信只顾着报喜,根本没说他暗中派遣人手,前往鲧州对七皇子刘甯捣乱。
这件事还是他机密署亲信探听到的消息,否则直到此刻,他还被蒙在鼓中。
刘桓派去的人手,打着神谕天道的幌子,说刘甯等人疏通河道是在损坏天地灵脉,阻拦他们施工进度。要知道,前朝覆灭后,大元便不许宗教宣扬鬼神之说,刘桓真是不知者无畏。刘甯比他聪明多了,一看来人捣乱就能猜出眉目,届时将人拘起来严新拷问,他刘桓难道觉得自己能摘得干干净净?
当今天子还没老糊涂呢!
秦衍风将薄薄的信纸攥成一团,俊朗的五官却看不出盛怒的表情。
他选择了刘桓,便已经做好了扶持草包的准备。
“杜太医,我稍后回信一封,午时杨五来取,你将信直接给他便是。”
杜太医答好,“我这便去给你准备笔墨纸砚。”
不多时,纸笔取来,秦衍风刷刷落笔,将回信封上火漆,并叮嘱杜太医道:“届时杨五来了,你告诉他,先莫将信交给二殿下。待二殿下慌张找他,等个三五日,再将此信交出。”
杜太医满腹疑虑,但他不问。
这两年他算是看明白了,秦衍风走的每一步棋,都提前算好了。他只需将疑虑憋在肚子里,按照他说的做。
“老朽明白。”
秦衍风又不蠢,怎么可能直接对刘桓的做法兴师问罪,否则刘桓知他一直暗中监视,少不了会对他生出间隙。他估摸刘甯那边已经将刘桓的人扣下,刘桓一急,自然会找他商议,届时再将信中对策交与,应对也不算晚。
末了,杜太医又问他:“这次需对外称病,在我府上待半个月么?”
秦衍风原本是这样打算的。
但这会儿他忽然又改变主意了。
“不必,明日我便回裕国公府。”
杜太医颔首。
反正他的杜府是块砖,秦衍风有需要就往哪儿搬。
秦衍风沉吟片刻,抿了口转凉的药茶,神色疏淡。他站起身,随意说道:“这茶还不错。你将茶底换成兰馨雀舌,再加三钱红参,多准备些,我回去送人。”
杜太医回过味儿来,浊目一亮,“是给尊夫人带的吧!”
看来秦衍风也不是他所想的那般冷漠无情。
哪知秦衍风立刻皱眉,反驳他道:“谁管她死活?我弟弟随星这些日子劳累过度,神容憔悴,正好喝点药茶补补气血。”杜太医更不懂了,“前天我碰见令弟跟一群少年郎打马出城,红光满面,意气风发,没觉得他哪里体虚啊……”
秦衍风瞪他,“你懂什么?”
杜太医还欲再说,秦衍风却大步两迈,袖手出门。
他望着对方颀长潇洒的背影,吹胡子瞪眼,心中愤愤不平:“我怎么就不懂了?你是太医还我是太医啊!”
第二十九章 生机
立夏将近,嘉云郡主给江娴送来好几身新裁的薄衫。
知她喜欢素净,颜色大都是水蓝、草青、藕粉。没有大片繁复的金线花卉刺绣,只在暗纹袖口裙边点缀几颗镂空细珠,清雅别致。
江娴收到新衣,十分高兴,忙领着翠浓去向嘉云郡主道谢。闲暇午后,郡主正和国公爷在院内对弈,招呼江娴在旁边观棋。江娴对围棋一窍不通,硬着头皮观了几局,实在摸不出门道,干脆立在旁边剥盐花生吃。
裕国公自是不敢赢他夫人,五局四输败下阵来,灰溜溜提着笼子找东阳侯斗蛐去了。
嘉云郡主将棋盘一推,又好气又好笑,对江娴说:“瞧他那德行!改明儿我定将他那些蚂蚱鸟儿全给扔了!”
江娴扶着嘉云郡主的手臂,笑意盈盈:“公公反正也是闲着,随他去吧。”
裕国公府靠着祖宗挣下来的殊荣,这辈子吃穿不愁。朝政大事用不着他操心,除了吃喝玩乐没别的事儿干。
嘉云郡主如何不知道这个道理,但就想嘴两句。她又跟江娴数落了一会儿裕国公的不是,江娴含笑听着,并不发表意见。末了,嘉云郡主才问她衣裳是否合适颜色可喜欢,江娴一一作答,谢过母亲。
嘉云郡主捏了捏她纤薄的肩头,语重心长地说:“萱儿,你还是太瘦了,得多吃点儿。万一哪天碰见叶少监,他指不定会怪罪裕国公府磋磨了他女儿呢。”
“母亲多虑了。”江娴低声道。
她垂下眼,心头忍不住想:叶溱这个父亲,真心宠爱叶荷萱吗?若真的爱自己的女儿,怎么舍得把她送来裕国公府做眼线,又怎会在叶荷萱被暗卫杀死后,草草在灵堂祭奠了一下,便再无过问。
叶荷萱这个边缘配角,在剧情里轻飘飘地销声匿迹。
当初江娴随手翻过的一页,如今想来,心绪竟有点复杂难言。
嘉云郡主凑头和江娴说了会儿话,见她神色不佳,忙让她回院子休息。江娴起身告退,拖着步子,病恹恹地走到松竹院门口,却见一道熟悉的背影伫立。
男人穿着寻常的灰青窄袖长衫,长发整齐仔细地用碧玉簪束成髻,蹬着双乌靴,身姿挺拔的站在那里,像是一丛苍翠的劲竹。
“秦衍风?”江娴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她眨了眨眼,陡然来了精神,“你怎么从杜太医府上回来了?”
秦衍风转过头,双目痴滞,就连英俊的五官也变得愚钝,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错觉。
秦衍风没说话,江娴这时才注意到他旁边还有一人。
来人三十多岁,一身小厮打扮,自称是杜府下人,说秦衍风的病服药后已经好转,杜太医命其将人送回来。说到此处,那小厮双手递上一四四方方的红木漆盒,解释道:“这是我家老爷亲自调配的药茶,日服有补血凝气之功效。上次老爷与少夫人匆匆一见,望少夫人似有气血亏损之象,特来将此茶赠与少夫人。”
江娴万万没想到杜太医还记得她,忙笑道:“杜太医有心了,妾身在此谢过。”
她让翠浓收下药茶,又赏了小厮一吊钱,礼数做的周全,这才领着秦衍风往院内走。
秦衍风默不作声,江娴走在他右侧,轻言细语地问:“之前听母亲说,你突然头痛晕倒,将我吓了一跳,究竟是怎么了?杜太医有说吗?”
秦衍风瞟她,那关切的神色不似作伪。
他抿着薄唇不答。
好在江娴习惯了,她叹了口气,蹙额道:“若有哪里不舒服一定要讲出来,千万别闷在心里。”
秦衍风帮她谱曲,江娴很感激,倒不觉得有什么隔阂,自然而然地与他说了许多。什么小毛团子终于学会装死了,厨子新做的雁巾羹非常美味,母亲又送了她几件新衣裳……
江娴像个老熟人似的喋喋不休,歪着脑袋,巧笑倩兮。
秦衍风几乎被她的明艳晃花了眼。
他移开视线,盯着墙角花圃里种植的葱姜蒜,嘴角微抽。心道:这个叶荷萱,越来越猜不透。
重活一世,秦衍风愈发敏感多疑,没那么容易相信一个人,更何况这个人还是他上辈子的仇敌。他始终觉得叶荷萱身上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反正近来有时间,不如潜伏在她身边,看看她到底会不会露出马脚。再者,迎夏宴还有不到半个月,他需要好好谋划和段问春的相遇。
“累了吗?”
江娴凑近,盯着他漆黑的眸子眨了眨眼。
女子清雅的木兰熏香钻入鼻尖,秦衍风微微后仰,僵硬地点了下脑袋。
江娴还没意识到这个动作有问题,她笑了起来,抬手捏了捏秦衍风的脸颊,轻快道:“回房去睡会儿吧,晚上我让厨子给你做雁巾羹,再用糖渍些山楂,你肯定喜欢。”
秦衍风不置可否,进屋闩上房门。
他毫无睡意。
在床边坐了一会儿,忽然听得外间传来低低的哼唱,正是那首《菩萨蛮》。
秦衍风起身,将轩窗推开一条细缝儿,瞅见江娴慵懒地躺在那张摇椅上,手里拿着一卷话本。旁边的翠浓在给她打扇,徐嬷嬷并几个丫鬟在廊下闲聊,那名叫小毛团子的狗儿欢快地在院子里追撵麻雀。阳光丰沛鲜盈,满院煦暖。斑斓的光影缓缓流动,一派闲散惬意。
秦衍风目光一凝,忽地觉得这场景极为陌生。
他的松竹院,曾几何时这般富有生气了。
第三十章 水漂
江娴混吃等死的浪费了一个下午。
东阳侯邀裕国公和嘉云郡主去侯府做客,到了饭点,只有江娴和秦衍风两人用膳。
三菜一汤一甜点,菜品少而精细。
江娴殷勤地给秦衍风布菜,说:“糖渍山楂酸酸甜甜,很开胃,你多吃点;芋头片炒得可香了,还有这酱乳鸽……”
秦衍风被迫吃了不少,最后一撂筷子,总算说出了两个字,“饱了。”
江娴也不逼他多吃,只道:“嗯,吃饱就好。”
不记得谁说过一句话,人这一辈子吃的饭是有定数的,谁先吃完,谁就先走。秦衍风跟她不一样,他还能活很久;而自己却只有不到一年的寿命,剩下的日子,怎么舒服怎么来,能吃就一定要吃。
秦衍风静静地看着她。
烛火将房屋映照的暖融融。
江娴持着象牙箸,夹菜飞快。但吃的时候却细嚼慢咽,沾了油渍的菱唇水亮晶透,贝齿张张合合,竟有些憨美可爱。
秦衍风实在想不出来,她瘦瘦弱弱的,胃口怎么如此之大。
难道想直接吃垮他们裕国公府?
过了一会儿,江娴实在吃不下了,她用清水净了口,起身问:“要跟我一起出去走走吗?消食。”
秦衍风迟疑片刻,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