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娴也觉得自己透露太多,她轻轻咳嗽,“谁能料到日后之事,我这是防患于未然,好心提醒你。”
秦衍风不置可否。
兰舟在湖心一点灯火荧荧,周围激起碧波,浪花轻轻掠过船舷。湖畔的草丛里时不时飞过几只萤火虫,伴随着越吹越大的寒凉的冷风,上下翻飞。
狐毛斗篷也不能抵御这股寒潮,江娴控制不住地剧咳。
秦衍风赶紧把船靠岸,拉着她回府休息。
江娴意犹未尽。
她很喜欢在夜晚里泛舟湖上,听着虫鸣鸟叫,有明月霜风相引,别有一番滋味。
可惜,秦衍风绝不会纵容她。
他麻溜把江娴塞回松竹院,隔着碧纱轩窗,看着她清透干净恋恋不舍的眼神,终究是软了心肠,“你好好休息,明晚我再带你去。”
江娴登时粲然一笑,眉眼弯弯地点了点头。
至此以后,秦衍风不管白日再忙再累,每晚都戴着面具来找江娴。
子时旁人熟睡,他们两个却翻窗跳墙、踩瓦上屋、划船荡秋,不亦乐乎。江娴把他送的小玩意儿一一整齐摆放在梳妆台上,随身不离那枚香囊,期待夜晚降临。
徐嬷嬷和翠浓近来发现江娴晚上早早闩门入睡,白天上午睡不醒,作息习惯很不规律。
二人觉得这是好事。
冬天难捱,江娴身体太差,这样直接睡到开春最好不过。
江娴却无所谓。
她健康不容乐观,但是每天晚上和宋七一起玩儿,令她非常快乐,这种快乐几乎麻痹了身体上的疼痛。即便后半夜被病痛折磨苏醒,她只要看一眼梳妆台上琳琅满目的小玩意儿,亦能缓解许多。
比起江娴整日无忧无虑,秦衍风痛苦多了。
他感觉自己如今跋前疐后左右为难,如同身处漩涡,不能自拔。
明明不应该靠近,却控制不住步履,不知不觉就要来到那扇小小的碧纱窗外。透着暖黄色的光,他看见她窈窕的剪影在屋中踱步、坐在梳妆台前梳理青丝、纤纤食指取下耳珰……
那扇窗,宛如沾染魔力。
他总被吸引,想与窗里人说话。
看她被逗笑被惹生气,或娇嗔或佯怒……那张病恹恹的脸上嬉笑怒骂,格外明艳鲜活。
第一百七一章 情怯
今晚月色美极了。
秦衍风望着窗上映照的那道纤阿倩影,沉默地站了良久,才抬手,轻轻敲了敲窗框。
不消片刻,一身素色的女子裹着一身毛茸茸的斗篷,踩着凳子翻了出来。
江娴翻窗愈发熟练,她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兴奋又期待,“宋七,我们今晚去玩什么?”
秦衍风看见她,方才压抑纠结的心情瞬时变好。像故事书里曾浅薄描述过的,只要听到某个人的嗓音,任何不愉快的事都不算事。
“看月亮吧。”
秦衍风双手负在身后,侧头去仰望夜空。
江娴昨儿个跟秦衍风偷偷去了木射场,玩了几局木射的游戏,手膀子到现在都还酸痛。她也不想奔波了,点了点头,“好。”
秦衍风带着她在裕国公府的屋顶上走来走去,江娴差些踩掉一片瓦当。
幸亏秦衍风反应快,足尖一勾瓦当,才不至于闹出动静。
两人照旧在佛堂高处排排坐。
江娴侧坐在屋脊上,双手抱着膝盖,将自己整个人都裹在暖和的斗篷里。秦衍风不畏寒霜,两条长腿随意搭在瓦片上,枕着手臂望天。只有在江娴面前,他才会展露最悠闲松懈的姿态。
一时谁都没说话。
江娴看着月亮上隐隐约约的黑点,突然说起嫦娥奔月的故事。
秦衍风听后,淡声道:“所以嫦娥应悔偷灵药。”
江娴却不这么觉得,“为何要悔?”
“她与后羿从此动如参商。”
“可是她飞升成仙了,比起曾经整天为柴米油盐操劳强上百倍。”
秦衍风卡壳,找不到理由反驳。
他挑挑眉梢,“怎么,你想当嫦娥?”
丢下傻子夫君独自逍遥自在?
江娴低头,粲齿说:“不敢不敢,我哪有嫦娥好看。”
秦衍风心想:若世上真有嫦娥,也不过你这般姝色。
下一刻,就见江娴瞪大了眼睛愕然地望着他。
秦衍风这才明白刚才不小心把心里话给说出来了,他顿时红了耳垂,以拳抵唇用咳嗽掩饰尴尬。
江娴捂住怦怦直跳的胸口。
她盯着那花花绿绿的面具,蓦然有一种想法,想揭开面具一睹真容。
“宋七,我们……我们是好朋友吧?如今能让我看看你的脸吗?”
江娴小心翼翼地请求。
比起初相识,他们现在关系融洽多了。虽然各自潜藏着秘密,但内心某个角落惺惺相惜着。
乌云不知何时遮蔽了月光,夜色如墨黏稠。
风也寂寂。
四目相对,江娴鼓起勇气,伸出右手,想解开他绑在脑后的面具绳结。如玉的指尖刚触碰到发丝,就被秦衍风一把捉住制止。
江娴有些失落。
她嗫嚅着唇瓣,却是怪罪自己,“抱歉,我刚才过分了。”
秦衍风内心如江水翻涌。
半晌,他才忍声道:“我不敢让你看。”
天知道,他好想好想让她知道自己是秦衍风,不是宋七!可他不敢!他甚至不敢去想江娴知道真相后的表情。
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他竟会对着曾经最恨的那个人……情怯。
第一百七二章 借口
“宋七”始终不愿意揭开面具,江娴确实有小小的遗憾。
但不能怪他。
他毁了容貌,若有人见他的真容,那么,见他真容的那个人在他心里一定拥有非比寻常的位置。江娴不禁猜测,会是什么人看到“宋七”的脸,那个人是男是女,男的会不会是秦衍风,女的又会是谁?是他未来的妻子还是……
不知为何,江娴想到宋七今后会娶妻,顿时生出淡淡的委屈和难受。
“没关系,我等你自己揭开面具。”江娴强撑精神,笑了一笑。
秦衍风心情却不太好。
他垂下眼帘,凝视着排列规律整齐的青色瓦片。忍不住开口,唤了声她的名字。
“江娴。”
“怎么?”
“如果我骗你,你会不会生气?”
“看什么事吧。”江娴搓了搓雕花铜手炉,笑弥弥的,“你知道我这人宽宏大量,不爱人吵架,不与人争执,更不喜欢怨恨什么,万事以和为贵。无足轻重的小事,我肯定不会跟你生气。”
无足轻重的小事?
秦衍风苦笑。
他隐瞒他的身份,曾命宋七溺死她,数次动了杀念……这些,可以算是小事吗?
秦衍风不敢再往深处想,他引开话头,给江娴讲些京城里的异闻闲谈。
江娴开始还听得认认真真,秦衍风音色低沉动人,语调又刻意放柔和了,极为催眠,到了后面,江娴脑袋一点一点的。
“……然后这个说书人,偷鸡不成蚀把米,落了个人财两空。”秦衍风讲到此处,右边肩膀忽地一沉。他哑然,低头一看,才发现江娴靠在他肩头睡着。
嫩生生的小脸藏在一片洁白的狐裘中,娇叶金柯玉软花柔。
出来太久,她怀里的手炉已经凉了,左手指尖冻得绯红。
秦衍风莫名生出一种陌生的悸动,是他从未体会过的感觉。
他瞥了眼江娴紧闭的双眼,随即,情不自禁地握住了那像冰一样、已经冻僵的指尖。
秦衍风喉结滚了滚。
他心跳极快,不用照镜子,便知道自己耳根又红了。
内心不住告诫自己,他只是不希望江娴冻伤手,免得这个病秧子又咳嗽不停,总是弱不禁风的样子真令人操心……
秦衍风长长一叹。
罢了,哪有那么多花里胡哨的借口?
他就是想握住她的手。
仅此而已。
天气说变就变,夜风呼啸,刺骨寒凉。月亮藏进了密布低垂的乌云里,不多时,簌簌飘下漫天飞絮。
十月十七,下元节后的第三天,京城落下第一场雪。
冰凉的雪花飘在江娴的脸颊、眉梢、鼻尖,她霎时惊醒。
她僵住不敢动。
江娴清晰地感觉到秦衍风正紧握着她的手,男子略粗粝的掌心,覆盖着她的手背,暖到烫人。
紧张发闷的滋味再次出现,一颗心似乎要跳到嗓子眼。
江娴脑里一片混沌,只能傻傻的继续装睡。秦衍风望着茫茫风雪夜,握着她手,始终不曾松开。
夜色深沉,长街巷陌无人,万家灯火寂灭。
苍苍天地间,仿佛只余他二人互相依偎在屋顶。
乱雪纷扬而落,拂了一身还满。
第一百七三章 心跳
万籁俱寂,风越吹越猛,雪越下越密,天地惟余莽莽。
秦衍风扛得住刀风霜剑,但江娴身体娇弱的,这么下去恐怕会着凉。
他握紧了掌心的那只柔若无骨的手,不舍放开。
“江娴,醒醒。”
秦衍风轻轻摇她肩膀。
江娴跳到嗓子眼儿的心可算落下,她抖抖睫毛,装作刚刚睁眼,四下张望,“咦?怎么下雪了?”她伸出手去接雪花,惊讶感叹,“这么大一片的雪啊!我还从来没见过呢!”
秦衍风皱了皱眉,“没见过?京城年年都有雪。”
江娴恨不得咬掉自己舌头,暗怪自己紧张,竟又说漏嘴,“……但这我是第一次认真看雪呀。”
若是以前,秦衍风缜密的心思怕是要揪着这点挖根掘底,但如今他脑子里只冒出一个美滋滋想法——第一次认真观雪是与他在一起!
秦衍风顿时心情好了不少。
他将江娴送回屋,叮嘱她要早点歇息,江娴微笑点了点头,关上窗页。
江娴笑容隐没,没有立刻转身。
隔着木制雕花的窗棂,看见那道颀长提拔的身影依旧停在窗外。她垂下眼,想象“宋七”立那里,这么冷的天,落雪纷飞,他又在凝望什么呢?
她抬起那只被焐热的左手,白皙的手背青色的血管纹路若隐若现。肌肤上似乎还残留着他掌心的余温,烫得人脸红心跳。
这一夜,江娴辗转反侧。
只要闭眼,就会想起“宋七”,想起他那张傩祭面具,想起二人从初识到现在的点点滴滴。偶尔发笑,偶尔尴尬,偶尔又捂着脸羞窘非常。
江娴将这些全都归咎于炭盆太热、雪落枯枝的声音太吵,终于在天边泛起鸦青色的时候,抱着被褥睡去。
平时江娴都要睡到日上三竿。
但今天一大早,翠浓和徐嬷嬷就来催促她起来梳洗。江娴晕晕乎乎的,还搞不清状况,“怎么今天不让我继续睡觉?”
“少夫人,你把这事儿给忘了么?”翠浓给她挽的发髻比平时都隆重了一些,“今儿个是国公爷生辰。”
裕国公的生辰?
翠浓一说,江娴好像记起来了。
前些日子嘉云郡主给她提过一嘴,裕国公今年散生,请几个要好的朋友并家人坐在一起吃顿便饭。她这几天总想着“宋七”,倒把此事给忘了个一干二净。
江娴梳完头发,又洗了把脸,才显得精神了些。
徐嬷嬷给她挑了件桃红的绣梅缠枝裙,“大好吉日,少夫人你得穿鲜亮些。”
江娴颔首,“好。”
翠浓给江娴鬓发间戴上一只金灿灿的莲花步摇,总觉江娴太素净了些,她拿起水粉盒子,“少夫人,再描描眉,上点胭脂吧?”
徐嬷嬷道:“夫人貌美,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无须胭脂水粉打扮。”
江娴静静地望着菱花镜里的女子,铜镜有些模糊,但单薄的身影和举手投足间的气质,像极了从前的自己。可是,满脸病气苍白无力,平添了几分颓唐。
第一百七四章 夫人
“翠浓,帮我上个妆吧。”
江娴揉了揉眉心,音色疲倦。
“是。”
翠浓喜滋滋地给江娴收拾。
江娴往日里能素净就素净,披头散发,有时候连簪子都不戴,怎么闲散舒服怎么来。徐嬷嬷看着江娴今日一反常态,有些捉摸不透了。
其实江娴的想法很简单。
她昨晚没睡好,脸唇十分苍白,虚弱的仿佛下一秒不留神就会厥过去。今天是裕国公的生辰,大喜之日,她这幅尊容岂不是太晦气了,说不定还会惹得嘉云郡主忧心。
本来底子就好,扫点胭脂提提气色,便已光彩照人。
江娴一个人待在松竹院也是无趣。
她干脆提前去嘉云郡主的院子,想跟郡主一起闲话家常。行至半道,却在梅柏院和松竹院交汇的月洞门处,偶遇了许久未见的秦衍风。
秦衍风仍是从前打扮。
蓝衫玉冠,风姿秀逸,俊采星驰。
积雪压弯了旁边的树枝,他踩着薄薄的积雪,负手而立。江娴一时眼拙,恍惚间仿佛透过秦衍风看到了立在窗外的宋七。
她忙甩走这荒唐的念头。
秦衍风昨夜也没有睡好。此时见到江娴,眼前一亮,只觉她一身桃红立在皑皑雪中,鲜明艳丽到了极点。
他下意识地走了过来,斟酌了一下,问:“你去哪儿?”
江娴没想到秦衍风会主动跟她说话。
她笑了一下,“去找母亲。”并发出邀请,“你要跟我一起去吗?”
“好。”
秦衍风爽快答应了。
他正愁找不到借口跟江娴在一起,这话正中下怀。
两人并肩往主院走去。
积雪路滑,江娴穿得又厚,她走路小心翼翼的,每一步都很缓慢。秦衍风依着她的速度来,刻意收敛步伐,与她始终保持在一条线。这样,万一江娴不小心脚滑,他能第一时间保护她。
江娴发现了这点,心中生出一种诡异的感觉。
秦衍风这是在默默的关心她?
江娴百思不解。
面对傻乎乎的秦衍风,她倒是不必拐弯抹角,直言不讳,“秦衍风,你为什么走这么慢?”
“因为你走得慢。”
还真是因为她!
江娴愕然,“我走得慢……所以你也走得慢?为什么啊?”
秦衍风微微蹙眉,心想,这哪有什么为什么?他平静地道:“因为弟弟说,你是我夫人,我要好好照顾你。你走得慢,所以我走得慢;你走得快,所以我走得快,就是如此了。”
江娴被他这个思维逗笑了,刚弯起嘴角,忽而又僵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