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浓“哦”了声,拍了拍手上泥土,赶紧去办。过得半柱香,翠浓端来炭盆,秦衍风推了推门,这才发现书房从里闩住了。
他抬手轻叩,“夫人,开门。”
书房中的江娴,听到熟悉的“咚咚咚”三声轻响,心神恍惚。
她静静地站在门闩前,隔着一道房门,凝视那道挺拔高大的轮廓。虚影与此前数个子时的夜晚,映在窗上的身形,何其相似。
“夫人?夫人?”
江娴被他的清朗的音色拉回神智。
她回眸看了眼书桌上未收的宣纸,默默深吸了一口气,打开门闩。
秦衍风端着炭盆,他穿一袭竹纹蓝衫,言笑吟吟,风姿俊秀,爽朗清举。
“夫人,你在书房干什么?”
秦衍风跨步进屋,将炭盆放在另一个角落,顺势握了握江娴的手。她的手永远都冰冷的像石头,怎么搓都搓不热。
江娴神色冷淡。
她想抽手,却忍不住观察他的指节。
分明,修长,白皙……
真的和宋七一样。
秦衍风专注地给她捂手,没有抬头。他给江娴说了今日去翰林院报到,卖了个关子,“夫人,有个好消息,你想不想听?”
江娴没有作答。
她只是好奇,真的有人可以说谎不眨眼,演戏不露馅吗?
第两百四九章 揭穿
对于江娴来说,什么是好消息?
秦衍风没有骗她,宋七与他无关,就是最好最好的消息了。
“你说吧。”
江娴喉头哽咽。
秦衍风没听出她的异常。
他将她冻得通红的指尖,包裹在掌心,反反复复揉搓,仔仔细细地把玩,“皇上同意我将那两个胡姬赠给二皇子,你不用担心了。”
江娴眼神闪烁。
她有什么可担心的?
他纳妾,跟她有关系么?
活生生两个人,被他说得像是货物转赠一样,这样根深蒂固的阶级古板思想,怎么可能是穿越者。
她想也不想,一声冷笑,反问:“刘桓索要我,你是不是会毫不犹豫地把我送给刘桓?”
秦衍风心头一震。
他敏锐地感觉到江娴心情不对,短暂地沉默后,依旧温润地开口:“夫人,你想多了,你是我妻子,谁都不可能把你从我身边带走。”
无论是谁。
以前他说这话,江娴觉得肉麻难为情;而今,她只觉虚伪。
怒气上涌,江娴心悸绞痛,呼吸不畅,弯腰剧咳。
秦衍风脸色一变,正要给她拍拍背顺顺气,却被江娴猛力一把推开,“别碰我!”
她语气充满厌弃。
秦衍风心慌心虚,手足无措,“夫人……”
“谁是你夫人?成亲那日,你在场吗?我们拜过堂吗?既未拜天地,算哪门子夫妻?”
秦衍风意识到江娴可能知道了什么,打定主意装傻。
他努力维持英俊得体的笑容,上前两步,温言道:“我听翠浓说,你今日去给于蓝桃贺喜了?看了他们的婚宴,你是不是在怪我成亲那日生病不在府中?这事是我不对,是我不好,等天气暖和了,我们再成亲一次。吉服喜宴都凭你喜好操办,你想请谁来,我们就请谁。于蓝桃段堇秋都可以……”
江娴抬眸,眼神定定地朝他望来,“我想请宋七。怎么样?”
秦衍风呼吸一滞。
他袖中的手紧握成拳,面不改色地笑了一下,“好啊。”
“你觉得他能来么?”
江娴咳嗽着,以锦帕掩唇,淡声问。
秦衍风答:“我不认识他,不知道他会不会来。”
江娴抿了抿干涩的唇瓣,“他会来,因为……”欲说的话卡在喉咙里,她咽下带血的唾沫,打算跟他挑明,“因为他一直都在。”
秦衍风仿佛浑身血液凝固,缄默不语。
江娴一步步走到他跟前,伸手指他的右腿,冰冷严肃地命令,“撩开。”
秦衍风僵立着,还欲搪塞,“夫人,你知道家规……”
“我问过母亲了,没有这个规矩。”
“我忘了带官印回来,得再去翰林院一趟。”
秦衍风没辙了,想遁掉。刚一转身,就听身后女子嘶声呵斥,“站住!”
事已至此,江娴还有什么不明白。
他的背影逆着日光,明亮地于周身镶了一道虚幻的光边。
愤怒、失望、痛苦、悲伤,林林总总的情绪糅杂,令江娴不禁抑制不住地泪流满面。她颤声问:“我该叫你秦衍风……还是叫你宋七啊?”
第两百五十章 承认
他是秦衍风还是宋七?
如果可以选择,他宁愿做后者。
“夫人……”
秦衍风想抬手拭去她的眼泪,江娴避如蛇蝎,慌忙后退,“你离我远一点。”
她没有提高音量,语气极尽平缓。毕竟隔着一道门,外面有好几个丫鬟婆子,万一被她们听到什么,传出去不妥。
秦衍风打死不承认,“夫人,你是不是误会了?”
江娴抬起泪蒙蒙的眼,从怀里摸出玉簪,放在书桌上,一字字道:“你若光明坦荡,可以挽起右边裤腿,自证清白。”
芙蕖花的碧绿玉簪,静静躺在宣纸旁,在清冷的日光下折射出晶莹剔透的光辉。
秦衍风眸光一暗。
怪不得找不到玉簪,原来是被江娴拾得。
他脚钉在原地,没有说话。
江娴眼神瞟了下他的右腿,揶揄说:“怎么?不敢?因为油蜡被擦去,没办法立刻伪装?”语毕,她哽咽着,抬袖胡乱抹了抹眼睛,“你还要骗我到什么时候?”
明明告诫自己不能哭,无奈泪腺发达,怎么忍都忍不住。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秦衍风无法再隐瞒。
他的确不敢挽起裤腿。
只要她没看到疤痕,他就可以死鸭子嘴硬。可是,江娴泪眼盈盈地立在桌前,唇无血色,说不出的柔弱可怜。
他于心不忍。
他不想再骗她了。
欺骗她的每一刻,他胆战心惊且愧疚自责。如今不用再编织谎话,反而轻松。
秦衍风薄唇抿成一条直线。
少顷,他才鼓足勇气,轻声询问:“夫人,是我错了。如果我坦白一切,你能否宽恕我的错误?”
江娴默不作声。
她不回应,秦衍风便当做她默认。
江娴温和善良,包容大度,连于蓝桃段堇秋这些人她都可以一笑泯恩仇,遑论是朝夕相处的他?只要他好好哄一哄,她肯定不会与他置气太久。
她喜欢宋七。
他就是宋七!
思及此,秦衍风信心大涨。
他缓缓从衣袖中摸出水绿色的连理枝香囊。
香囊长长的流苏随着他动作,轻晃轻晃。
江娴瞳孔猛地一缩,如坠冰窟,哪怕披着厚厚的狐裘也不能阻挡那股从里到外的刺骨寒气。她忍不住微微发抖,眼看着秦衍风一步步走来,弯腰,将那熟悉的香囊系回她的腰间。
“夫人,不要再用香囊砸我了。”
江娴僵直着脊背,眼中氤氲水雾。
她扶着桌角,侧目过去,忍声问:“……你承认了?”
那枚连理枝香囊,在宋七吻她的那个夜晚,她扔还给宋七。
秦衍风顾左右而言他,叹息道:“在水坞时,我跟你说过,我曾非常痛恨一个人,如今不恨了。”他停顿了一下,“其实当时我话没有说完。我非但不恨她了,还……爱她。”
疯狂固执地爱她。
都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温温柔柔的笑容,轻言细语地姿态,如涓涓细流滋润了他冷硬淡漠的心。
他喜欢她,那时候不愿承认;如今愿意承认了,却得不到她的一个眼神。
第两百五一章 质问
“我没有办法。一个谎言的开始,需要用无数个谎言去圆。”秦衍风牵住了江娴一惯冰冷的手,不知怎么辩解,只能从头细说,“认识你之前,那时我已为刘桓谋士,一直在暗中帮他与刘甯抗衡。你是叶溱的女儿,很多事我不敢让你知晓,倘若走漏风声,长久以来的筹谋满盘皆输。我只能瞒着你,否则今日离京的人,不是刘甯,而是我,而是整个裕国公府。”
江娴面无表情,内心却地动山摇。
她尚在消化秦衍风的解释,那边又出声了,“你知道的,叶溱杨阚等人一直都是刘甯党羽。母亲执意将你选为长媳,我并不满意,但我那时摔了脑袋痴痴傻傻,无法忤逆母亲的意思……”
嘉云郡主选中了叶荷萱,秦衍风没办法。
他想,叶荷萱进了裕国公府更容易暗杀,于是睁只眼闭只眼算了。
拜堂当日他借病躲在杜太医府上,过了两日便差宋七将叶荷萱推下池塘。叶荷萱大难不死,性格与上一世迥异,他逐渐沦陷于她的温柔,难以自拔。
如今回忆起当时的心态,秦衍风庆幸同意她进门,庆幸宋七任务失败。
“夫人,我不知道何时对你喜欢。知晓你跌落山崖失踪,我心急如焚。”
“我动用了所有势力找你,可是他们都找不到。我借故在杜太医府上养病,亲自动身南下。”
“杀了李通,是我做过最正确的决定。”
“我的身份不能暴露,所以我用了属下宋七的名字。”
“名字是别人的,但与你朝夕相处的日子、那些生死与共的经历,都是我。”
秦衍风握着江娴的手,真挚诚恳地讲述他心态的转变,以及他这些年韬光养晦忍辱负重。他说起宋七教他钓鱼,说起她烧的拿手好菜,说起他们第一次看见漫天飞舞的萤火虫,秦衍风神情温润柔和,一瞬不瞬地凝视着面前女子。
可惜,江娴无动于衷。
那些曾经的美好过往,听在她耳朵里,只觉荒谬。
她惺惺相惜的路人甲炮灰,其实压根儿就是秦衍风假扮。他什么都知道,暗地里应该没少讥笑过她的愚蠢吧?
江娴用力甩开他的手,沉声质问:“你为什么要推于蓝桃坠崖?”
秦衍风笑意一敛。
他冷然答道:“她欺辱我。”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秦衍风并没小肚鸡肠到滥杀一个女子。
但是,于蓝桃在裕国公府行径恶劣,说江娴的坏话,害得江娴在宫宴吃亏,更别说单独堵着他羞辱。一桩桩、一件件,依照秦衍风睚眦必报的性格,给她一个全尸算是大发慈悲。
江娴缄默了。
如此说来,他偏执狠毒的性格与《庶女为后》中描述的一模一样,根本就没有任何改变。只不过因为隐藏太好,让江娴误认为他是个温润如玉端方有礼的贵公子。
江娴苦笑。
她思索片刻,复问:“你的武艺跟谁学的?”
“一位武道大师。”
“你武艺高强,为什么连父母至亲都不知道?”
秦衍风语塞。
第两百五二章 江娴
江娴每一个问题都无比尖锐。
秦衍风薄唇抿紧成一条直线。事到如今,任何谎言都是没有意义的敷衍。
想要得到江娴的谅解,想要和她天长地久,他只能孤注一掷,剖出真心,拱手相送。
“夫人,你相信人可以重活一世么?”
秦衍风声音很轻,窗外寒风号啕,几乎将他的音色淹没。
江娴跳动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捏紧,她脸色一白,猛然抬眼,“什么意思?”
秦衍风没有平铺直叙,而是提到了刘甯,“我和刘甯第一次积怨,是在国子学。那时文华殿被烧了,他们一群皇子没有读书的地方,便来国子学凑合着上课……”
刘甯来之前,秦衍风样样第一;刘甯来之后,次次压秦衍风一头。
就连秦衍风引以为傲的外貌,都被人评论不如刘甯。
秦衍风这人,性子偏执细腻又深沉。面上不显,却一直在跟刘甯较劲,刘甯亦然。两人关系看似和睦,实则针锋相对,加上裕国公府和刘桓关系更近,在国子学,秦衍风和刘甯是出了名的死对头。
“我立誓,一定要将刘甯比下去。”秦衍风笑了一笑,俊眸流光,“夫人,我做到了。”
身份高贵又怎样?照样是他的手下败将。
江娴闭了闭眼,确定了秦衍风的预知,来自于重生。
玄之又玄,但江娴不觉得奇怪。
她可以穿越,别人当然可以重生。
她只是好奇,“秦衍风,你活了两辈子对不对?上世……与这世一样?”
秦衍风脸色严肃,沉声道:“有差别。”
比如,他最恨的人,成了他最爱的人。
江娴估测的差不多。
她又问秦衍风上一世活了多少岁,这一世哪一年重生,秦衍风事无巨细地全部回答了。
理顺了时间线,江娴豁然开朗。
只有重生,秦衍风才能次次抢占先机。有了经验,他这世早早筹谋,建立机密署、暗杀叶荷萱、算计刘甯……
他不坦白,谁也不会猜到。
堆积在江娴心中的疑虑,在这一刻,迎刃而解。
秦衍风为什么要杀叶荷萱?
因为上一世的折磨历历在目。叶荷萱侮辱他、殴打他、还觊觎着秦随星,跟方鹞暗通曲款!
只有杀了叶荷萱,才能断绝后患。
“刘甯败给刘桓,我夙愿了了,此后不必再装疯卖傻。”秦衍风趁着江娴发愣,伸出双掌,再次包握着她宛如柔荑的手,“夫人,以后我不会再欺骗你任何事,我们坦诚相待。等你病愈,你想去哪儿,我带你去哪儿;你想做什么,我陪你做什么。至于朝堂公事……我可以让二殿下安排闲职,省出时间多陪着你。”
江娴缓了缓神。
她心头酸涩极了。
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她竟然对书中的男配心生喜欢,实在荒唐。
秦衍风还在言之凿凿地不停承诺:“夫人,除了你,我谁都不要。我在此立誓,只对你好……”
他说的都是肺腑之言。
过往种种如云烟,从今往后,他独爱她。
江娴看着他深情恳切的俊脸,涌出愤恨痛苦的情绪。她忍不住撑着桌沿,弯腰咳嗽,咳了半晌,嘴角都咳出了血。
“夫人!”
秦衍风想搀她,却被江娴一个眼神制止。
秦衍风愣住了。
他从未见过江娴有这样的眼神。
失望、愤恨、厌恶……还有他看不懂的意思在里面。随后,江娴扯了下嘴角,嘶声问:“你若真对我一往情深……段问春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