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你师父和谁的?”中年男子追问。
蔡阿蛮道:“家师自弈的。”
中年男子眸中的惊奇更甚:“这黑白两子路数截然不认同,却棋力相当,普通人能做到其中一方的程度已实属不易,你师父是谁?我可能见见?”
第99章 瓜瓜瓜瓜瓜瓜瓜
中年男子说话间, 陆续有农户打扮的人进来顾家的院子,这些人年岁不一,都一副熟门熟路的做派, 与蔡阿蛮打个招呼,又好奇地打量男子几眼,便绕过正屋去了后院。
“殿……阁下,”男子的仆从不放心地跟了进来, 低声道,“这里人杂,咱还是先走吧?”
中年男人抬手, 制止了手下的劝阻, 问蔡阿蛮道:“这些人是你家佃户?”
“不是,这些都是我师父的学生。”蔡阿蛮道, “阁下若要听学, 直接去后院即可。”
那仆从听蔡阿蛮此言,忍不住瞪了他一眼,更显心焦。
蔡阿蛮只做没瞧见,搬起顾迟秋下到一半的残局, 打算将其收进屋内。
中年男子让焦虑的随从去外头等, 自己则兴致勃勃地跟随农户们绕去了后院。后院面积不大,土地软, 看起来原先是用来种地的, 不过现在上头摆着各式各样的椅子、凳子、小马扎,甚至还有竹编的蒲团,而那些农户们坐在高矮不一的坐具上, 翘首等待讲台上的人。
讲台很简陋,只有一个小方桌, 后头竖着一块约两丈宽的木板。
“顾先生,我昨天回家练了半宿,但这个肥料的肥字我写不好,您能再讲讲吗?”
“顾先生,我家养了两个大白鹅,您能教教咱鹅字怎么写吗?”
农户们七嘴八舌,都在跟讲台上的人说话,中年男子也早就注意到了这个淡然整理着小方桌上纸笔的年轻人,他一身月白对襟袍服,外头罩着一件纱衣,上无绣纹,飘飘然如云中谪仙。
这张脸他没有见过,可这副面容却尤为熟悉。
他摸了摸袖中藏着的玉佩,玉佩半山半水,雕工精美,绘有一双隔水相望的男女倩影,将“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的意境表达得恰到好处。
这枚玉佩他在十八年前见过一次,是他那位沉浸在相思爱恋中的太子兄长亲手雕刻的,当时他还得意地说这枚玉佩寓意着即使相隔千山万水,他与她也能心意相通。
他那时就说这恍如牛郎织女的图不吉利,他的兄长还不听,硬是将“脉脉不得语”理解成“心有灵犀一点通”。
“诸位请看,这个鹅字……”讲台上,顾迟秋将写好的大字钉到木板上,给众人讲解,他也看到了坐在下面的新面孔,那人一身绫罗,气度不凡,如果是普通农户,大约会以为他是如裕家那样的地主豪商,但顾迟秋认得这张脸――吴皇叔。
他比印象里要年轻一些,眼角的皱纹尚没有那样深刻,腿脚也还灵便,弯腰坐到小马扎上的动作一气呵成。
这倒也难怪,上一世他们煮酒谈天之时,已是甲辰大案之后几年,顾迟秋被流放,吴皇叔也因身份尴尬,常年混迹于边疆荒僻之地,以至于腿脚的风湿愈发折磨人。
那时候顾迟秋因为齐国公和太后的事情身心遭受巨大的折磨,在日复一日的苦役中几乎放弃生机,如果不是这位吴皇叔的鼓励,顾迟秋支撑不到后来流民四起之时,也不可能有再度入京的机会。
回忆翻涌,那些被他压抑在废墟里,艰涩的、愁苦的、愤怒的、独木难支的回忆一幕幕展现在脑海。
顾迟秋言辞简练地讲解着今天要教授的新字,他思路清晰、嗓音温润有力,有学生问问题的时候也解答地非常生动详实,甚至还讲了一段南方偏远之地的风俗趣事,逗得学员们哈哈大笑。
但他始终控制自己的目光不要落到吴皇叔身上,上辈子的记忆像许久未保养的剑,利刃钝化,寒光不再,割进肉里的时候迟钝、缓慢,使得疼痛感也无限拉长,变得尤为难熬。
上午的认字课持续了大半个时辰,后又有学生留下来单独请教顾迟秋,顾迟秋都一一解答。
吴皇叔自然没有要问的,但他也没有走,坐在最后一排的小马扎上观察顾迟秋。
那枚玉佩出自他的兄长之手,年前,他在一堆好友送来的礼物中又发现了它,他一眼便认了出来,而后派人多方打探,最后竟然发现在山阳道一个普通的村庄里藏着这样一名年轻人。
一开始他只是抱着好奇的心态,更多得是想调侃他皇兄,可现在看到本尊,一切调侃的心思都升不起来了,想到宫廷中那对许久未好好说话的帝后,作为长安城最有名的纨绔王爷,今上最疼爱的胞弟,吴王有点头疼。
顾迟秋的脸何止是像皇后,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而那冷淡的姿态,讲课时认真的神情,下棋的棋路,则像极了……
又一位农户上前请教,顾迟秋低头耐心讲解,吴王起身,往前走了两步,却又停住脚步。
唉,不可冲动,不可冲动。
皇嗣之事,必须格外慎重。
吴王拂袖,又看了顾迟秋一眼,走了。
西家村最气派的客栈大堂里坐着一群人,其中几人掌柜认识,那是翠县的县令阁下和衙门里的衙役吏官们,他曾上前打招呼,可县令阁下却只顾着打量坐于正中的那男人的脸色。
那人长着一张方正的脸,粗眉紧锁,手一刻不停地把玩着空掉的茶杯。
能让县令阁下如此小心的人肯定不简单,掌柜的不敢多看,使人去汇报了东家,又关照小二好生看顾,吃的喝的都不许收钱。
田湟等着那位天潢贵胄的消息,周融观察田湟的神色,掌柜的又看着他们的,时间尤为难捱。
直捱了近一个半时辰,一辆低调的青布马车在门口停下,伙计按常迎客,却见田湟在客人下车的瞬间跳了起来,快步迎上。
田湟是第一次见这位今上最疼爱的皇弟,但他看过画像,加之对方身上那多年养尊处优才能形成的贵气,他一眼就认了出来。
吴王在客栈也留了人手,早就接到知州和县令前来的消息,他恍若未闻,却也没人随从阻拦,径直去了下榻的上房。
“你们进来吧。”吴王解下披风给随从,让杵在门口的田湟进来。
田湟微躬着身上前,拱手道:“下官愚钝,不知殿下莅临,还望……”
吴王按住他行礼的手:“客套话就不必说了,你是曳州知州?翠县的县令呢,让他进来。”
田湟不明所以,但也不敢怠慢,连忙给下面的人打了眼色,叫周融过来。
周融一直等在更外面的地方,他早上没睡醒,打着呵欠,正想着要不要开溜,不想里面田湟的人却叫他进去。
“里面到底是谁?”周融问那人,他一早被田湟拉来,只知道来了大人物,却不知道究竟是谁,可来人也不肯答,只让他小心伺候。
周融只好一步三挪,慢腾腾地往里头去了。
“磨磨蹭蹭的做甚?快一点。”田湟一把拉住他,把慢慢挪的周融弄进室内,而后严厉嘱咐道,“吴王殿下有事找你,好好表现,不得敷衍,快去。”
语罢,田湟推了一把,周融踉跄几步,来到了吴王近前。
吴王正在手下侍从的服侍下更衣净手,那些侍从都是男的,腰间还配着刀,一看就不是在内室伺候人的那种,可做起这些事情来流程熟练,规矩丝毫不差,竟比周融房里的丫头还要周全几分。
“来了?叫什么?”吴王用帕子擦了把脸,走出来到外间,问周融道。
周融连忙行礼,自报家门。
吴王没有多瞧他,径直问:“你是翠县的父母官,可知道你治下有一名秀才叫顾迟秋的?”
翠县不大,若是举人,周融兴许知道,但这秀才没有几百也有几十,他一个县令怎可能人人都认识?周融搜肠刮肚一圈,愣是没有想起任何有用的信息。
“回贵人的话,小的知道。”周融身后,一人出列,迟疑道。
吴王分神瞧了眼那人,是一名普通的吏官。
周融回头,焦急地瞪了眼那个出列的潘吏官,刚想把他骂回去,却听吴王道:“你到前面来说。”
“是。”潘吏官躬身,小心翼翼地上到近旁。
“你知道些什么?都说来听听。”吴王喝了口茶水道。
潘吏官斟酌着,要说顾迟秋,他其实不算熟悉,他跟孟四娘的交流还要更多一些,但今日这位贵人一看就不简单,看田知州的态度,这绝不是寻常上峰,官职权势应是要大上许多。
若能在这样的人面前露露脸,他也许能有机会挣个更好的前途,当然,万一触怒贵人,或者因此得罪上峰,也可能是祸非福。
他原是不想说话的,可心里一股热腾腾的冲动逼他开了口。
既然已经开口,那就得牢牢抓住这个机会呀。潘吏抹了抹额上沁出的冷汗。
“回贵人的话,这位顾秀才也是命途坎坷之人,他早先曾因伤失过明,那时的顾家几乎要过不下去了,但是他的新妇孟时是个能干的女子,她带着顾迟秋和家中老母庄氏一同做生意,她做的葱油饼又香又松软,全西家镇的人都喜欢。”潘吏组织语言,把自己知道的全都一股脑儿说了出来,连顾迟秋上衙门交罚款的事情都没有拉下。
说话的时候,他不时顿一顿,偷看贵人的反应,那人一开始只凝神听着,听到顾迟秋当街揍人的时候,先是皱了皱眉,而后不知是想起什么,竟露出一丝慈爱的笑,又似有欣赏之意。
这人难道认识顾迟秋?
潘吏猜测,但他不敢多想,否则会打乱他叙述的思路,他连忙打消了所有纷乱的念头,把自己知道的关于顾迟秋的事情全都娓娓道来。
第100章 瓜瓜瓜瓜瓜瓜
潘吏从顾迟秋失明、孟时摆摊, 一直说到孟时种辣椒、顾迟秋开设认字班事情,他说得非常详细,把自己看到的, 家里人或邻居告诉他的事情也全都说了。
一边说的时候,他一边在观察吴王的神情,这位神秘的贵人不仅听得津津有味,还不时笑出声来, 那样子不像上峰在询问下属,倒像长辈在听小辈在外的经历轶事,神情中不时流露出慈爱赞许之色。
潘吏不敢多想, 但心里也逐渐生出了疑惑。
这位贵人似是跟顾迟秋关系匪浅, 他究竟是谁?乡里都传言顾家是被宗族赶出来才流落此地的,听闻顾迟秋原本是别地一位举人的养子, 也从未听说那举人出身什么世家大族。
如果只是普通的举人之家, 在民间也许能颇受尊重,但绝不会被周融、田湟等人看在眼里,但若不是传闻中那个顾家,这位贵人又来自何处?与顾迟秋是什么关系?
潘吏终于说完了他知道的所有事情, 口干舌燥。
吴王亲手倒了一杯茶水, 放到桌边:“辛苦了,喝口茶吧。”
潘吏连忙行礼谢恩, 又忙不迭地端起茶碗, 咕噜灌下。
“你说的那本《四时农事》他是跟哪些人一起作的?”吴王问道。
潘吏跟孟时有些联络,冬菜那两次后,他又去辣椒地里镇过几次场子, 所以顾迟秋在谷仓作《四时农事》的事情他也知晓,刚才都说给了吴王听。
“小的听闻其中有一位是京里来的画师, 仿佛姓古,另外还有一伙年轻人,都是翠县和附近州县学画的人。”潘吏恭敬答道。
“你说的这本画作现在在哪儿?倒甚是有趣。”吴王道。
“回贵人的话,还在顾家小院。”潘吏道。
“不错,改天我也要去瞧瞧。”吴王道,他随手摸出两粒金锭,赏给潘吏,“你说得不错,下去喝点茶水吧。”
潘吏欢喜地接过,连声道谢,直到捧着金锭离开房间,才惊觉背上已经湿了一片。
潘吏走后没多久,吴王吩咐周融去调顾迟秋在衙门的相关文书,让他尽快送来,而后也打发了他跟田湟等人离开。田湟原想请吴王下榻县令府邸或者干脆去曳州自己的宅子住,不过都被拒绝了。
等人全都走后,吴王的侍从关上门,低声道:“殿下,此人究竟是谁?您为何如此关注?”
吴王带来的都是心腹,此时他松了松腰带,让外袍敞开,闲适坐下:“我问你,朝中那几位,你以为如何?”
侍从听此一问,脸色煞白,唰得跪了下去。
吴王却笑笑让他起来,也不再为难自家心腹,自顾自道:“老大是前头先皇嫂留下的,他生性仁厚,可惜身体不好,能熬到现在已是极限了。”
“老二出身不好,人也懦弱,恐会被齐家或冷家利用。老三倒是心思活泛,跟那个封闻大肆敛财,到处收买人心,但就他那德行,哼。”吴王冷哼一声,随即又落寞地叹了口气。
“我自小跟在皇兄屁股后面长大,以他为榜样,可惜朝政的事情我就是学不明白,打架也不行,如果老大能接过担子,我自然全力支持,但如果是剩下那两个,还不如让我替皇兄守着呢。”吴王道。
心腹已经吓得又跪在了地上:“殿下,慎言啊。”
吴王撇撇嘴:“先皇嫂走后我皇兄也着实荒唐过一段时间,不过也算因祸得福吧,这个孩子总算没长歪,也无愧冷氏百年士族之名啊。”
心腹腿软得不敢起来,听自家王爷这意思,这是替陛下把将来都想好了?
虽然知道自家王爷跟陛下关系好,但这种事情弄不好是要掉脑袋的啊!
*
西家村,顾家小院。
棋子不慎从指尖滑落,顾迟秋弯腰去拣,却被另一只手抢了先。
孟时把棋子放进他手里,坐对面道:“在想什么?中午来送饭的时候就心不在焉。”
晚饭的时候,顾迟秋只吃了面前的那碟菜,饭后也不说话,进屋对着早上自弈的残局枯坐良久。孟时交代完外面的事情进来,顾迟秋连坐姿都没有变过。
他腰背挺直,右手执子,仿佛在思索棋局,可盯着棋盘的眼神早就散了,也不知道思绪已经飘至何处。
顾迟秋看了眼手里的黑子,又看了眼棋局,最终把棋子放回了罐内。
“四娘,有件事我该先跟你说明。”顾迟秋敛眸,长长的眼睫遮住他的神色,看不清情绪。
“说吧,我听着。”孟时道。
刚才去逛辣椒地的时候孟时开了直播,此时也没关,顾迟秋如此说,许多潜水党都冒了出来。
“小顾要说什么?”
“怎么感觉小顾不开心?我好像都没见小顾不开心过,他只会生气时时撸猫不撸他,难道时时又去撸猫了?”
“什么虎狼之词,小顾这回应该不是吃飞醋,是真的不开心。”
“发生什么了?我刚加完班回来啊,社畜只想嗑糖啊!”
孟时不再看直播弹幕,专心等待顾迟秋开口。他今次的表现别说直播间,就连跟他朝夕相处大半年的孟时也没有遇见过,比他失明的时候更加低落,且心事重重。
“我曾与你说过,我是顾家收养的儿子。”顾迟秋酝酿良久后道,“今日我见到一人,尚不能定论,但他很可能是我亲生的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