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般又过了几日, 乔书渐渐觉得有些不对。
在以往的任务世界中,纵使对女子有再多的限制,但基本的社交还是有的,花宴、诗宴、茶宴……便是性子孤僻些的姑娘, 也有一两个手帕交。
可她醒来这许多天,没有收到一份请帖便罢了――可以理解为别人知晓她身体不好,故而不给她递帖子;更有甚者, 连上门探望的友人都无。
乔书有些纳闷, 按照崔维的描述,原主的性格怎么也算不得讨人嫌的那种, 怎么能一个朋友也没有?
她试探性地问了问自己的婢女, 结果却发现她身边所有伺候的人,竟都是新进换上的。
――这就有点奇怪了吧?
不过,这点小疑惑也很快就被解了,她问过那婢女没过几日, 崔维便提着一盒点心回来。
原主这夫君待她确实是极好的, 他似乎是个地方上的官员,白日里要去上衙, 但每日归家, 都会“顺路”买点小玩意回来,倒不是多名贵的东西,但很和人心意――起码合乔书的心意。
这次带回来的点心, 样式到算不得多,但每个都做工精致, 有小动物形状的,憨态可掬;也有做成花朵形的,精致可人……乔书盯着看了一阵,不由心生感慨:这一盒吃的,拿去做饰品,似乎也挑不出毛病来。
那边崔维看见乔书只是瞧这点心,却没有动手的意思,不由笑道:“怎么还是这毛病?点心便是拿来吃的。你这么只看不吃,难道要将它生生地放坏了?”这语气极为亲昵。
乔书也没想到,自己歪打正着,倒是和原主的性子对上了。不过,她自己看着这点心没什么动口的欲・望,倒不只是因为它做得太过精美,而是因为……她当真不喜甜食。但无论哪个世界中,外售的点心,都以甜口居多。
半路出家任务方式的坏处之一:得跟着原主的喜好走――便是讨厌的东西,也得装出喜欢的模样来。
乔书暗自叹了口气,她迟疑一下,选了一个花苞形的糕点,在边沿处,轻轻咬了一小口。随着口中的咀嚼,她忍不住睁大了眼。
这点心确实是甜的,但意外的,她吃来却不觉得发腻……味道竟是不错。
因为期望太低,这会儿乔书由衷生出几分惊喜来,脸上强装的笑意也真实了许多。
那边崔维见乔书又咬了第二口,这才松了口气,他冲乔书解释道:“东边新开了家糕点铺子,说是大师傅是从京里的‘杏芳轩’回来的。我想着,你原来在京里就爱吃它家的糕点,所以带了点回来。”
原来……在京里……
所以……原主夫君原本应当是个京官吗?
乔书暗自推测着,她咽下口中的东西,冲着崔维感激道:“夫君费心了。”
崔维摇了摇头,脸上却露出了些惭愧之色,“若我有些本事,娘子便不必随我来这毅州受苦了。”
――这语气……合着他还是贬谪?
乔书将手里的糕点用帕子包着放下,轻轻拉过崔维的手腕,冲他柔柔地笑道:“夫君莫要如此说,夫君对妾如此疼宠,妾如何会觉得苦呢?”
“娘子……”
崔维声音也低了下来,他倾过身来,小心翼翼地将乔书揽在怀里。
……
不过那日过后,乔书倒是觉得有些明白了,原主一家应当因为崔维调任之故,刚从京里搬到毅州来。
――这调任里面应当还有些内情,不过崔维不愿意细说,乔书也没追着问。
这般看来,自己卧床这几日,没有友朋过来探看,倒是能说得通了。
至于她身边伺候的人,也应当是到了毅州之后新置办的。
乔书也探过崔维对口风,原主来的时候,还带了一个自小伺候的丫鬟,但那丫鬟似乎路上遇了什么意外。原主同那丫鬟的关系应当不错,因为崔维被她问起时,不小心提起了这一茬,又急急忙忙地岔过了话去,似乎是怕引她伤心。
乔书疑心的点都一一解释通了,而原主的人生也十分顺遂,不像有什么一定要完成的执念――
她的丈夫对她极为爱重,一个妾室也无;而丈夫虽然仕途不知受了什么阻碍,但仍是一方大吏,故家中也算富裕……
乔书虽总觉得哪里别扭,但找不出缘由来,也只当是自己第一次执行这种半路接手的任务,所以觉得不适罢了。
*
这日,乔书算了算日子,发现她都醒了一个月有余。
她这些日子,揣摩着崔维态度,努力扮着原主。
乔书本有些担忧,毕竟看崔维的作态,应当和原主关系极为亲密,很有可能发现不对――但意外的,崔维竟没有丝毫怀疑。
乔书虽有些惊奇,但过了最容易被怀疑的第一个月后,她还是大大地松了口气。
这段时间紧绷的神经一松,似乎孕期的症状也上来些,她整个人都懒洋洋的不想动弹。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子洒到室内,照得人暖洋洋的、只想睡过去。
乔书晚间睡得太多了,此刻倒没什么困意,但这也不妨碍她躺在软榻上,沐浴着日光、闭眼假寐。
远远地似乎听到有人在低声交谈――
“牛二,听说燕北军要撤回来了,你哥他是不是要回来了?”一人压着声音道。
他口中的牛二回道:“还早嘞,说是要进京领赏,怎么也得好几个月。”语气中隐隐带些炫耀。
那人也接着他的话,羡慕道:“真好啊……我听人说,燕北侯麾下特别容易出人头地,你哥运气真不错。”
“都是拿命去换的,容易个屁!”牛二似乎有些急了,声音不觉高了些许,察觉之后又连忙压低,“就连燕北侯,这次不是也差点死在北边?听说棺材里都放好衣裳了,京里法事都做好,就等下葬了……”
――燕北侯?
乔书莫名觉得这个称谓有些熟悉,脑中不自觉地浮现了一个名字――
韬圭……
韬光养晦、不露圭角。
若是这个名字有所知觉,安在那样一个人身上,怕是要哭吧?
――奇异的、与名字同时出现的,竟是这样一个想法。
眼前似乎出现了一张笑脸,模模糊糊地看不清面容,但其中的张扬与锋锐却全无遮掩。就是这么看着,便生出一种被刺伤的错觉来。
这感觉……原主认识这个“燕北侯”?似乎还挺熟的……
不过,京城同毅州何止百里,两人大约也不会有什么交集。
这样想着,乔书毫无负担地放弃了对这位燕北侯的种种揣测。
*********
与此同时,离京数百里之外,一支万余众的队伍正缓缓地向京中进发,人数不多,但各个都是精锐。
――是此次燕北军中,要回京受赏的部众。
赤色的旗帜高高举起,上面的黑字若隐若现,既非国号,亦非军队番号,而是主帅姓氏――“易”。
而这位堂而皇之地将军队冠以自己姓氏的易大将军,却没有策马在队伍前段引领着这一众部下,而是在中后部、运送伤员的车板上,仰面躺着。
――他身上也确实带着伤就是了。
易韬圭双手盘在脑后,嘴里还咬着一根不知从哪里揪来的草梗,左腿曲起、右脚搭在左膝之上。
虽是动作姿态都十分悠闲,但他却眉头紧锁,像是遇到什么难事儿一般。
他这兀自深想,可苦了那边来找人的军医,连唤了几声“大将军”都没有人应,还是一旁的伤员给他指了指方位,他才在众多一模一样的车板上找到了自家大将军。
“我方才叫你呢,吱一声能死?”
易韬圭只动了动眼珠瞥了来人一眼,又伸了右手的小指掏了两下耳朵,没什么诚意道:“对不住啊,没听见。”
颜奚也不恼,能得这位大爷一句“对不住”已经是感天动地了,还追究什么语气?
两人大眼对小眼地看了一阵儿,颜奚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起来换药!身上的刀口还咧着呢,你还打算回去让阿书看看啊?!”
易韬圭看了他一眼,慢吞吞地起身,“你……”他只吐了这一个字,就被颜奚抢过话头。
“行行行,我知道了,‘阿书’不是我叫的。”颜奚满脸不耐,“将军夫人、燕北侯夫人、嫂夫人!行了吧?……动作快着点,老子可不只伺候你一个人!”
换完了药,颜奚正整理收拾着药箱,易韬圭已经仰面躺下、恢复了原先的姿势,眉头仍是紧锁着,不知在思索什么。
颜奚倒是能猜到几分,随口安慰道:“阿书没你想得那么脆弱,你别瞎想了。”
易韬圭应了一个单音,脸上的表情却没怎么放松,显然没被这话安慰到。
这次的北虏统帅是属乌龟的,两方对上,能缩着就绝不出来,还他娘的缩得挺严实。
本来这不是什么大事儿,易韬圭从不缺跟人慢慢耗的耐心,但朝中又不知出了什么问题,送来的粮草少了一半还多,眼看着拖下去就是全军覆没的结局,易韬圭不得已,想着诈死把对方骗出来。
胜了是胜了,可胜了之后……
朝廷里头的账自然要清算的,可……他最担心的还是自家媳妇……
既然是诈死,当然是演得越真越好,听说家里头都给他备好衣冠冢了……也不知道阿书怎么样了?可别哭坏了身子……
第41章 绿帽
?
乔书发现, 近来崔维的心情似乎不是很好。
虽然在自己、或者说原主面前,他仍是十分体贴关切,没有露出丝毫负面情绪。但乔书几次觑见, 他独自一人向着东北、也就是京城的方向呆呆望着,眉头微蹙,显然是遇到了什么难事。
原主同她夫君这般恩爱,看见这情形, 应当是担心的。
乔书这般想着,在又一次撞见崔维站在水亭上远眺时,没有像从前那般避开, 而是走上前去, 斟酌着开口道:“夫君似有心事,若是不嫌弃, 便同妾说说罢……妾虽无才, 不能替夫君分忧,但只听一听,也是好的。”
听到乔书的声音,崔维一惊, 脸上凝重的表情骤散, 换上了另一种慌张来――
“娘子怎么过来这里了?!这里风大,可莫要着了凉。”说着, 就小心地搀着乔书, 往外走去。
等两人走出了水亭,崔维这才有心去想乔书刚才的疑问,脸上不由露出些苦笑来, “是我不好,竟是累得娘子为我担忧了。”
乔书轻轻摇了一下头, 温婉地笑道:“夫妻本就一体,夫君若遇到什么难事,妾自当同忧,怎能说是累及?”
崔维握着她的手紧了紧,放低了声音感慨道:“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可这话终了,他又沉默了下来。乔书也不催他,两人静静地走了一段,走到了府中的花园附近,崔维才又开口道:“我前些日子收到调令,下月便要迁到枢察院去……是京官。”
乔书对这个世界的官制了解不多,倒也分不清这是升是降,但单听崔维的语气当知,他对这次调任是不太情愿的。
这想法也说不上错,按照崔维本来的打算,他和乔书两人在毅州呆上一两年,等燕北侯府彻底败落了、阿书也在心底接纳他后,两人再回京城去。到那时,阿书便是正正经经的丞相夫人、他崔家的大夫人!
――但说是“不情愿”,其实也不大对,因为这调任,却是他自己要来的。
皇家已经势弱数代,今上更是年不满十岁,朝政之事早就被官员把持手中。
而崔维幼时拜入先丞相门下,少年入仕,弱冠之龄便继任丞相之职,这么多年下来,根基深厚、常人难及,要一纸调令还是十分容易的。
……
看着崔维脸上的难色,乔书试探道:“夫君可是……不愿回京城去?”
崔维叹了口气,没有回答她这话,而是面带苦色、似是难以启齿道:“是……为夫无能。”
乔书正待开口劝,却被崔维摆了摆手止住,他拉着乔书坐到花园的石凳上,做出一副长谈的架势,“……当年先师座下有弟子三人,我虽不才,却因年纪之故居长。”
崔维口中的“先师”便是原主故去的父亲了,先前他便同乔书说过此事,只是未曾提过,原主父亲还有其它弟子。
“当年老师最宠爱的,乃是居于行二的弟子,他姓‘易’、名曰‘韬圭’。”
乔书倏地回忆起,那日听见外面小厮门低声谈论“燕北侯”时,自己脑中映出的名字……原来是他,怪不得原主对这人如此熟悉。
崔维一面说着,一面仔细观察着乔书的神色。见她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一股郁气从心底生出――前尘尽忘,却独独对那人有印象吗?!
拢于袖中的左手死死地攥紧,抓着乔书的右手却仍是力道轻柔,脸上的表情也与先前一般无二,极为自然地继续道:“他也无愧于老师的宠爱,以军功起家、数年前便已封侯,冠于‘燕北’之名,在朝堂无人敢于正面违抗。”
乔书有点不解:按说这是好事啊,都是同门师兄弟,有一人出息了,自觉不自觉的,都会提携他人一把――除非两人的关系极差。
果然,崔维下一句话便是,“当年先师在世时,为夫与他的关系便生疏,之后,更是因为……一些事,生了嫌隙。”
似乎是乔书的错觉,崔维说“一些事”的时候,抬头看了她一眼――这事儿还与原主有关吗?
“此次他大破北虏、班师回朝,却于庆功宴之际骤然发难,说是朝中粮草供应不足预先的四成,宴会当场便捆了数个官员下狱。”
这个……有点嚣张啊……
乔书正兀自感慨,崔维却继续道:“他出征之时,我尚在京中任职。韬圭做事向来随心……我着实担忧……”
乔书品了品那句“向来随心”,倒是有些了悟――崔维这是怕易韬圭趁机寻私仇吧?
她心中却隐隐有个声音在在反驳这话:那人行事虽看起来是肆无顾忌,但心中自有准则,这种挟怨报复的事情,他是决计不会做的。
又是这莫名的感觉,乔书皱了皱眉,不由暗叹――原主同这位易将军的感情着实不错。
看着崔维满面忧愁,乔书伸手搭在他的手背上,安抚似的摩挲着,口中安慰道:“夫君莫要忧虑,公道自在青天,咱们问心无愧,自不必担忧那许多……若他当真冤屈了夫君,妾便是去告御状,也定当为夫君讨回公道。”
“告御状”这话,让崔维愣了愣,险些绷不住脸上的愁苦之色、笑出来――就凭那个不到十岁的小皇帝?阿书失忆这一回,可真是天真了许多。
不过,想到近来朝中那个疯狗一样、逮谁咬谁的易韬圭,崔维也有些头疼:他那完全是一副要跟人同归于尽的架势……
崔维自信自己收尾收得干净利落,但架不住易韬圭发疯啊。
与其到时候被他发现了什么、陷于被动,还不若他早些回到京城、主动同他对上。
“娘子的心意,为夫心领了。”崔维脸上还有些忧虑,但神情却渐渐松缓下来,似乎同乔书说了这一遭后,他心情也缓和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