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明明没有回过头,心里却已经控制不住回想了一百次他的侧脸。
第8章 第八条金鱼
“却忘了你我,隔着山河。”
——旅行团乐队《红色的河》
*
“这水怎么每次就这么点?”王思琪用水卡敲敲又变成红灯的烧水机器,皱着眉头,“真服了,钱不会都用来买试卷了吧。”
温迟迟用手指推了下她已经装了半杯热水没盖盖的保温杯,怕烫水倾洒出来。安慰地问她:“饿了啊?”
文科班今天下课晚,这个点吃饭的地方堵的全是人,两人干脆先趁着这儿没人来接水。
“气都气饱了,”刚做过测验的王思琪嘟囔,“我觉得我这学期明明也学的挺好的,怎么一做题就是差了那么一点儿。”
每个老师都念着高三迫在眉睫,次数多了再松的精神状态都要不自觉紧迫起来,连同王思琪这个原本对数学深恶痛绝的人,竟然也开始担心起成绩来。
“啧啧,真是奴颜媚骨啊。”王思琪摇摇头,如是感慨。
温迟迟忍不住笑:“哪来这么多歪理。”
“嘀——”
热水器重新变成绿灯,接满水,把荧光绿的水卡从铁盒子一样的机器口抽出来捏在手里,另一只手还没旋好瓶盖,王思琪迟疑又有些含糊的声音传来:“迟,那什么,真要帮递啊?”
温迟迟旋杯盖的手就这么顿住一下,视线里,水卡上的绿被磨损出斑驳的不规则线条,间或有折痕。
“递吧。”她把盖子完全旋上,轻声说。
“也是,”王思琪把水杯倒过来检查有没有盖好,“毕竟也不好拒绝……”
楼梯间里回声空荡,她压低了声音:“啧,课怎么就偏偏找上你了呢,这种事真有点糟心。要是别的东西就算了……”
那个词已经快到嘴边,硬生生被王思琪忍住。
她原本是想说,别的东西就算了,可偏偏,是一封情书。
时隔一周多,下课后差不多三四分钟那会儿,郑景伊又来找了温迟迟。可能是受上次被屡屡打断,她这次倒是干脆得多,甚至干脆到像急迫,担心某种好不容易下定的决心会因为话出口慢了就后悔。
“迟迟,我知道这么说有点冒昧,”三人对峙,寂寥走廊拐角处的视觉死角,郑景伊的脸颊却是几乎红到滴血,“你能帮我把这个递给你们班的李槜吗……不不不,就放在他桌洞里就行……”
郑景伊没有明说到底是什么,但花纹繁复的淡蓝色信封已经说明了所有。明明和温迟迟完全说不上熟,却平白把所有信任压在她身上。
王思琪叹了口气:“唉,再说李槜那人,看起来就不像热心,哪是一封情书就能打动的,景伊和他多半连话都没说过吧,这事你说,跟看人热闹有什么差别……”
温迟迟摩挲了下杯口,把水卡放进外套又重新拿出来,若有似无的叹了一口气,也说不上是什么样的心情,只感觉沉闷得紧。
两人都再没有什么心情去正儿八经吃饭,把答应的事做完,最后只去超市买了两桶泡面就草草了事。
晚自习的预备铃声很快又打响,今晚第一节又是英语晚自习。
廖海乐没交英语作文的事情,之前温迟迟本来都已经做好了会被他时候发难的准备,谁知最后英语老师似乎忘了还有这么回事儿,别说根本没在乎到底有几个人交了这开学的第一份作业,连着那叠答题卡,已经过了一周甚至也还是没有发下来。
学生时代就是这样,天大的事在比之稍有阅历的人眼里其实都只如米粒一般微小。
不过她此时也没有闲心纠结什么廖海乐的英语作文。
晚自习的预备铃声一响,十分钟的时间,原本还在写作业的同学都疏疏朗朗结伴走出去,或是卫生间或是接热水,座位空了大半,明亮的白炽灯照下来,映照着斑驳的墙壁,和窗外即将走到尽头的夕阳和在一起,像烂掉的鸡蛋黄,莫名惨淡。
走廊的吵闹声和楼下操场偶尔提起声音的呼喊像是两个音轨,隐隐相融又泾渭分明。温迟迟如发呆一般明目张胆看着前方那个空座位,视线分明是虚的,却仿佛能透过一切看到被草率压在英语课本中间的那个蓝色信封。
那是接完水后,王思琪这个因为好人缘多少还算有点经验的,从她手中抢过来随意夹进最上边那本课本里的——放在桌肚里当然最安全且几乎不用担心暴露的,但那就真的不礼貌了。
手边,保温杯的盖子被敞开,杯口略微凝结了一圈小小的水珠。温迟迟收回视线,居然会过早出现一种感同身受的酸胀感。
“上周一那份试卷是不是还没对答案?你们也不提醒我是吧?”英语老师笑眯眯地进来,用有些嗔怪的语气开玩笑说,“行了都把试卷翻出来啊,待会儿我们先讲了。”
教室里一时间充斥着各种开箱翻书的声音,英语老师在讲台上看着:“藏得够深的啊你们,翻箱倒柜的。”
分了科搬了教室,习惯却没变。温迟迟从桌上一堆没讲过的试卷里很快抽出英语老师说的这份,还在不知不觉被那封信牵着,余光不自觉往前桌上。
但其实什么也看不清,李槜身高肩宽,灯光落到她的桌子上都被埋了一半,是他的影子。温迟迟在班里身高并不算矮,平时却连看板书挺直身子。
更遑论说此刻要看清他有没有从薄薄一本英语课本里发现一封信。
思绪百转千回,达不到目的,回神其实也就转眼间。
惊醒温迟迟的是前方骤然更深笼罩下来的身影,她被宽大校服掩盖住的肩膀控制不住轻轻颤抖一下,视线尽头,李槜弓着身子往后一些,手肘弯曲着在空中划过,应该是想从桌洞里掏出一份试卷。
相同的动作,直观地就在她面前发生过,温迟迟突然想起他倦怠的眉眼,然后恍然惊醒——他哪里拿得出来什么试卷,不是被连同作文一起交上去了吗?
眼见大家试卷都找得差不多了,英语老师的声音适时响起:“对了,作文我都已经改好了,但被我忘记在家里了,到时候我让课代表发下来给你们……”
已经收回视线的温迟迟用拇指按了按手中的碳素笔,感受到笔压在中指圆茧上的钝感。
还是自己告诉他交试卷也可以,到底可以什么可以……
教室那头,徐徐的女声说到这,话锋一转:“大部分同学都写的很不错,比上个学期有进步,但是有些同学,别说进步了,我不知道你是忘了还是怎么的,千叮咛万嘱咐最后连个作业都没给我交......”
英语老师站在讲台上,视线能轻而易举传递到后排,具体一点说,也就是温迟迟旁边,廖海乐的位子:“多的我也不说了,下去自己反思一下吧,都快高三的人了,要真是自己不想学,老师也帮不了你半点......”
温迟迟察觉到旁边人隐晦传过来的视线,面容依旧静默恬淡,但心里却因为讨厌的人犯错被批评了而难以低沉。
“你牛逼。”
英语老师开始念答案,温迟迟隐隐听到左边传来这么一句,但她恍若未闻,连额都没侧一下,只继续用红笔在试卷上打勾。
倒是前面的高川柏微微转头过来,看着他们这出官司,皱了皱眉头。
所有的选择题改完,完形错了一个,语法填空错了一个,温迟迟把试卷翻回来,手中的红笔重新换成黑色。
她确实只提醒了那么无足轻重的一次,也没管廖海乐听见没听见。
但是,那又怎么样呢?
这原本就从来不是她的义务,她也没想法要去帮助什么失足同学。温迟迟确实永远会等大家改完听写,但没有必要按照一个霸凌者的想法,去做任他差遣、逆来顺受的冤大头。
温迟迟侧了侧头,更加听不清廖海乐砸笔的声音。
与他的所作所为相较,温迟迟这点手段或许不痛不痒,但戳到软肋就是最有用的,考得进一中的人就有一点不好,坏也难坏到尽兴。就像廖海乐,再怎么试图摆脱应试教育,尝试脱离循规蹈矩,却还是下意识会因为英语老师一句并不指名道姓的批评。
但不痛不痒又怎么样,她就是故意的。
温迟迟垂了垂眼睑,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那样,正要找出另一套题来写,原本习惯先讲阅读的英语老师却突然话锋一转。
“先翻过来看语法题吧,我估计着这题你们错的肯定多,这是下个单元的语法,这样,也省得待会儿了,我干脆先给你们讲一点,”她说着放下试卷,“把必修课本打开......”
温迟迟的心口陡然震颤。
英语课本。
甚至顾不上旁边的廖海乐会不会察觉,她几乎是凝视着前面,像在等待什么,又似乎更像后悔。
或许看不到——
但其实反射到脑海里的画面再明晰不过。
看到结果的温迟迟已经下意识自己补全前半段。
李槜随手拿起放在书堆头的英语课本,夹着东西的那页轻而易举就被摊开。
他或许愣了一下,或许司空见惯,但总之最后,他只是轻飘飘地,把那封淡蓝色的、薄薄的信,原封不动扔进了右边挂着的、敞开的书包。
书包拉链只拉开小半,其实什么都看不到,温迟迟却仍旧看着,目光像掩藏在寂静海面下汹涌翻滚的浪。
望着那样轻飘飘的动作。
恍然间,说不清是什么情绪,她只感觉口腔里又沉又苦。
第9章 第九条金鱼
“太阳还是亲手烧光了黄昏,自卑总在深夜里杀了人。”
—— 莉莉周她说《爱人》
*
从高二的教学楼出来是一个很大的操场,不绕路直走的话要下一串不算短的阶梯,风吹过两边的石栏杆灌进来,整个人都像飘浮的纸屑。
晚自习下课回家,出校门左拐,路上偶尔会有坏掉的路灯,照着已经打烊的五金店,有时会让人生出一种矫情的萧瑟感。
“回来了?”李香茹听见钥匙贯穿锁孔的声音,抬头起来看她,“要吃宵夜吗?”
“不用了。”温迟迟弯腰把鞋子勾下来,钥匙串在鞋柜头砸出一声清脆的响。
李香茹坐在沙发上打毛线,电视里八点档的偶像剧放在尾声,广告跳出来。
她把勾到一半的毛线放在茶几上就要站起身,勾针反射出一线凌厉的光:“不吃怎么行,我今天下午煮的排骨汤还有,我给你下碗面吧……你这孩子,家离得这么近,下午就应该回来吃,挤食堂又不是什么好受的事,白浪费了钱……”
“真不用了,我在食堂吃过了。”温迟迟捏钥匙的手紧了些,打断她的絮叨,“妈,我回房写作业了。”
“真吃过了?”李香茹打量她两眼,客厅的灯是偏黄色的,照在满是木式装修的房间里,连带站在里面的温迟迟都透露出一种灰扑扑的劲儿,整个人恹恹的。
李香茹跟着她往房间走:“行吧行吧,那你早点写完早点睡,待会儿我给你热牛奶,别锁门啊。”
温迟迟点点头,总算把书包放下椅子,李香茹看她坐下,正要关了门退出去。
她想起什么,随口问:“我爸呢?”
“去下乡了,估计得一个周。”
那就是能清闲一周。
温迟迟点点头,把书包拉到腿上,低头翻出剩下的半张数学试卷。
“你赶紧写吧,要吃夜宵再喊我......”
李香茹门都拉上一半,突然又反身回来:“对了,你爸单位那个领导的儿子,就去年带你去过他家那个,你见过的吧,叫李槜,听说也选了理科......”
“妈,”温迟迟面无表情地,打断她,“我作业要写不完了。”
砰——
门终于被完全拉上,温迟迟脸上的笑陡然落下来。
外面,电视里还在快速轮播着各种各样的广告,背景音乐热闹,被出去的李香茹很快用遥控器调下。
但和房间内的沉默安静比起来,对温迟迟而言,更加像是钝刀子接触皮肤一般的痛感。
绵长,不得挣脱。
她接近于木然地把书包拉链拉严、挂好,视线垂落在桌上那张已经写完一半的数学试卷,久久拿不起笔来。
高二九点下晚自习,比高三要早一个小时,看似高中生终于能在睡前有一段属于自己的时间,但其实不然。
这段时间要用来做很多其他的事,最紧迫的,就是要用来完成那些布置了、却显然根本不可能用课堂时间来完成的作业——对其他大部分人来说是这样。
但温迟迟不是。
课堂时间的分配是有规律可循的,老师们会用大概一半的时间来讲新的知识点,另外一半用来讲各种练习。
在讲那些对她而言浅显易懂的题时,比起大张旗鼓用抢答的方式来表现自己的扎实知识,温迟迟更宁愿埋头写其他的作业和试卷。
所以晚自习后她写的都是自己额外买的作业,包括桌上的那张数学试卷。
她是曾经被家人盖棺认证过是笨小孩的人,时至今日依旧还能坚持往上爬,凭借的不过是笨鸟先飞的不屈脊梁。
但今天,她莫名就拿不起笔来。
整个人像被浸了水又捞出来拧干的海绵,不是湿,是漫长的潮。
一心试图让视线里变得都是试卷上的几何图案,可那封淡蓝色的信封却轻而易举占据她的脑海。
那样不成抛物线的轨迹,不曾拆开,不曾追溯源头,甚至不曾炫耀——
班级里曾经有男生收到过情书,那人不仅在班里宣扬得恨不得每个人都知道,甚至据说还在男生宿舍里给人传着传阅过。
郑景伊在写下这一封情书的时候,有没有设想过那样薄的一张纸,或许最后也会是同样颠沛流离的结局呢?
隔着一道门,下一个档期的偶像电视剧已经开始播放,没有温先江在家,李香茹不用担心会有人来突然换台到新闻频道。
她终于拔开碳素笔的笔帽,却依旧写不下一个字。温迟迟庆幸李槜没有这样做,但不知道到底是为谁庆幸——
你替她转交那封情书的时候,究竟期待着哪一种结果呢。
笔尖在试卷的空白处晕开一团墨迹。
是两个只有单方面见过面的人在一起吗?
是看着他们真的幸福吗?
是要在多年之后,轻描淡写地说,其实你见证过一段青春的开始?
还是只为了用一个已经确信的答案,来验证他到底是一个值得还是压根就不值得的人呢?
温迟迟把笔从试卷上拔起来。
那现在结果分明是好的,你为什么又要这样郁郁不安呢?
笔横着掉落在试卷上,数字在米白的纸张上迷乱拖拽成乱糟糟的一片,像是怎么解也解不开的鲁班锁,怎么拼也不完整的七巧板。
温迟迟很重地咬了一口脸颊内侧的软肉,她闭了闭眼,认命一样从左边的抽屉里拿出那把蓝色的塑料剪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