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雾天气,光线昏暗,尾灯的红氤氲一片,麦穗歪着身体,将脑袋抵在车窗上,半阖着眼,时不时长久地闭合,好似快要睡过去。
明明距离不算远,还是走了近二十分钟。
两人下了车,没有径直走向民政局,而是前往在网上预约好的一家照相馆。
店内有恒温取暖,麦穗脱去大衣,只留一件白衬衫,与谢冯笙一起站在红色背景布前。
二人俱是长相优越,单拿出来,任何角度的抓拍都可以做杂志封面图,因此店家只调整了灯光效果,连续拍了几组正经的用来贴在结婚证上的照片。
在确定打印相片时,店家贴心建议:“要不要拍几组搞怪一点的,或者亲密一点的,留作纪念,现在年轻人都会这样哦。”
两人面面相觑,谁也没有点头或摇头。
麦穗看着谢冯笙面无表情的脸,清了清嗓子,准备婉言拒绝。
谁知谢冯笙竟在前一秒开口:“你说好不好呢?”
“我。”麦穗怔了怔,躲开他的视线,“我都可以。”
“那就麻烦摄影师再帮我们拍几张了。”
“不麻烦,能拍到帅哥美女就是我这辈子最开心的事情了。”店家再度举起相机,“方便我留一份做例图吗,可以给你们打个对折的哦,再免费送几张你老婆的单人照!”
老婆。
听觉神经对这两个字做出反应时,麦穗感受到自己的大脑“嗡嗡”响了两声。
对她来说,这个称呼太过亲密,是比荣叔口中的“少夫人”更为犯规的存在。
它被赋予责任与义务,在律法基础上,在两个彼此相爱的人的期待中,缔结婚姻契约。
而他们,麦穗仰头去看谢冯笙的脸,古井无波,凉淡至极。他在思索,眉心微拧,应当在考虑是否有些不妥。
麦穗突然觉得很累很累,像是刚参加完大学时的环校马拉松,原本炙热跳动的心脏在这一刻冷了下来。
是啊,他们之间,本就有且只该有利益。
种下因,得到果。
除此之外的种种,都是多余的。
麦穗再度抬眼,脸上挂着明媚得体的笑。如同谢冯笙的假面,在面对有利益往来的合作伙伴时,她也会端起一副美艳张扬。
这样的伪装,经过六年的历练,早已信手拈来。
“不好意思,我们赶时间,今天先不拍其他的照片了,抱歉。”麦穗朝店家微微点头致歉,随后转身,将衣架上的大衣取下往身上套。
在她身后,谢冯笙动作始终没变,剑眉微不可察地蹙起,倒不是为她在外人面前驳了他的面子,而是在疑惑她为什么会突然生气。
对,生气。
他可以确定,麦穗现在在生闷气。
麦穗穿好衣服,行至柜台位置回头。哪怕距离远,谢冯笙仍能看清她眼底透出淡淡的红。
她哭了?
“还不走?”
第5章 赐我樊笼
她声音带着压抑后的哑,听上去有些委屈。
谢冯笙并不擅长哄姑娘开心,又知道麦穗是要强的性子,肯定不能当场戳破,故而向老板点点头,又说钱照付,只当定金,以后再来补拍。
老板乐得眯起眼,右手手背挡在嘴前,小声道:“兄弟,快好好哄哄。”
说着,特意翻箱倒柜找出一个红色纸封,将两人的红底合照放进去,在封皮上写了“新婚快乐,和和美美”八个字,随后递给谢冯笙。
出了照相馆,麦穗步伐明显加快,试图将谢冯笙甩在身后。奈何对方身高腿长,占据先天优势,她走得气喘吁吁,对方却气定神闲,呼吸一丝不乱。
法国梧桐林立的街边,麦穗放弃自我折磨,渐渐放缓节奏。真正与谢冯笙并肩,已到长宁市民政局门口。
荣叔提前取了号码纸,麦穗与谢冯笙进去,可以直接前往柜台。工作人员递来几份表格,两人填写完毕,交还回去。
“二位是自愿结婚的吧?”
“当然。”谢冯笙淡笑着答,随后去看身侧的麦穗。
在他的注目礼中,麦穗红唇轻启:“是。”
“好的,请两位提供一下身份证与户口本。”
谢冯笙将两人的身份证明材料自档案袋取出,交给工作人员。
麦穗低眉顺目,安静坐着等,只是心脏跳动空了两拍,让她疑心今日的任务恐怕不能顺利完成。
果然。
业务员将两人的身份信息输入进面前的电脑里,操纵鼠标的手忽地停住,僵硬扭头,用余光去瞥坐在麦穗身边的男人。
“怎么了?”谢冯笙人前惯用一张玉面笑脸,语气沉沉如往常。
“不好意思,电脑出了故障,您稍等。”
业务员演技拙劣,麦穗目送她借口找计算机管理员修理电脑,实则一路小跑,去向经理办公室的身影,忽然笑了。
她出门前特意化了妆,本就美艳的面容经过修饰更加乱人心魂,谢冯笙侧过身肆无忌惮盯着她看。
“好看吗?”麦穗斜睨他一眼。
谢冯笙不以为然,老实点头:“确实好看。”
“我还以为我的脸上,有你公司最新季度报表呢?”麦穗语气上扬,挺直的腰背放松,慵懒打趣他,“看来谢总拿户口本出来没有报备呀。”
谢冯笙掏出随身携带的烟盒,从中取出一支,顾忌着场合没有点燃,只在手间把玩。他勾了勾唇,正欲开口,被一道突兀震起的声音打断。
环境幽谧,手机铃声响了五秒钟,就被主人调成静音,重新扔回口袋里。
“原来真是先斩后奏,太刺激了。”
事已至此,麦穗猜出大致原因。
谢家关系网庞大复杂,子孙后代的婚事自会严格把关。若有未经同意的谢家人前来登记,便会被委婉拖延一段时间。与此同时,谢家的长辈也会收到消息,定然马不停蹄前来阻拦。
所以谢冯笙将要与她结婚,并未提前通知父亲与祖父。
这是他一个人的决定。
麦穗不知该夸他勇气可嘉,还是该贬他胆大包天。
他说结婚是为了坐稳集团CEO的位子,可若是因此惹怒了那些老头,齐心协力要将他拉下来给个教训,岂不是亏大了。
谢冯笙泰然若定:“不必担心。”
“今天还能拿到结婚证吗?”麦穗看向他,“这种地方来两次,可不吉利。”
“如果不出意外,在别人眼中,你已经是谢太太了。”谢冯笙眸光闪烁,将那支烟凑到鼻下轻嗅。
心底像是有一只鼓,平整鼓面被棒槌敲得砰砰响,迟迟难以恢复如初。她的手攥握成拳,指尖深陷掌心,灼灼刺痛让她冷静下来:“你这是什么意思?”
在片刻沉默对视之后,恍若画龙点睛,她茅塞顿悟,猛地反应过来,伸手去摸口袋里的手机。
麦穗的手刚放进口袋,谢冯笙的手便凑过来,隔着一层厚厚衣料,将她摁住。
“别看,先领证。”谢冯笙胸有成竹。
没多久,业务员去而复返,重新坐回位置。
“耽搁太久,真的抱歉。”
此后程序顺利得多,没一会,两本盖上钢印的结婚证新鲜出炉,业务员满脸堆笑递过来。
“祝二位新婚快乐,白头偕老。”
“谢谢。”
回去的路上,麦穗再度窝在后座的角落,取出手机。
还未点进微博,屏幕顶部便弹出一条推送,醒目的主副标题让她怔了怔。
最上边加粗的一行:
“谢氏集团现任CEO已于近日登记结婚:”
紧随其后的是:
“据悉,谢夫人为谢氏集团援助项目——山城计划的受益人之一……”
麦穗手指微动,点进去,花了一分钟浏览,只觉得浪费时间。
千字长篇总结起来,能用一句十分形象的话概括:谢冯笙吃了窝边草,将多年前资助的女学生娶回家。
底下评论褒贬不一,当然反对的占多数,将谢冯笙描述成唯色是图的酒囊饭袋,而她也成了持靓行凶,以貌侍人的小狐狸精。
这称呼,似乎还是看在她这张脸的份上,给出的优待。
麦穗百无聊赖,继续往下翻,秀气的眉随之拧起,胸腔起伏程度也逐渐明显。
忍无可忍,麦穗大力拍了下谢冯笙的肩膀,将闭眼假寐的人打断,略带歉意又毫不诚心:“我就是想关心地问一句,这些评论是你花过钱的吧。”
她将满屏吐槽递过去,“这要不是你买的,我可就要切小号开麦了。”
“正向评论一边倒很容易看出运作手笔。”被迫中止休憩,谢冯笙明显面色不虞,但仍耐心解释,接过她的手机,“你不开心,我帮你骂他。”
字里行间,倒像是她在向他告状,诉说自己被骂,被指责的委屈。
麦穗撇撇嘴,没反驳,甚至有些许心欢雀跃。
谢冯笙动作熟练,点开其中一人的私信,修长的指动得飞快,敲下长串的字母,点击发送。
又如法炮制,替她问候了几条浑水摸鱼,满口污言秽语的评论。
这是德文?
麦穗在心里吐槽过无数次的谢家家规里有一条,家族的继承人终身不得前往国外。
既是约束,也是保护。
因着这条规则,谢冯笙自是没有机会出国的,但谢家有财力有背景,能够花大价钱聘请专业教授,为他进行私人授课。
第一次听谢冯笙讲德语,仍旧是在山城。
彼时的他在麦穗心里还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少爷。
一个目空一切,睥睨众生,平等地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的讨厌鬼。
一个对她来说,用处极大的敲门砖。
“别发呆,到家了。”谢冯笙将手机塞回麦穗手里,推开自己身侧的车门,下车,又绕过来替她打开,举手投足,无不绅士。
“谢谢。”
麦穗发誓自己此刻的夸奖绝对发自内心,就跟谢冯笙这种站在金字塔尖的人,愿意为了假结婚对象放低身段,给她开门拎包一样真。
谢冯笙将车门甩上,站在副驾驶车窗处朝荣叔摆了摆手,示意对方先回去。
荣叔特意歪头与她道别:“小麦,我先走了,祝你今夜愉快。”
今。夜。愉。快。
麦穗竭力控制思绪,不让其发散联想,但却忽视不了荣叔嘴角促狭的笑,以及对方说完这句话,没敢看谢冯笙的脸色,升玻璃、踩油门,俶尔远去。
太阳穴的位置似乎是有青筋跳动,麦穗无奈闭了闭眼,开口缓和气氛:“荣叔与时俱进,有年轻人的心态。”
“确实。”谢冯笙状似赞同,走到她身边垂下脑袋,“所以你要听从荣叔的建议吗?”
“什么?”麦穗讶然往后退半步。
不成想对方步步紧逼,语气暧昧:“当然是和我有个愉快的夜晚了。”
“我……”
麦穗吞吞吐吐半天,抬眼瞧见他眼底藏都藏不住的笑意,顿时明白他在戏弄自己,扑通乱跳的心落下来。
她抬手,将一缕发捋至耳后,唇角慢扬,轻佻地摆出弧度,食指伸出,落在男人解开两粒衣扣的衬衫领口,勾住,拿腔捏调:“能不能愉快,得看谢总有多大本事,毕竟不是所有人都有能力让我开心。”
西方天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暗下来,霓虹光影闪烁迷离。
谢冯笙喉结上下滚了滚,腰肢微折,低俯下身。
路灯在这一刻亮了。
瞳仁里倒映着彼此的面容身影,周遭徒然升温,抵消冬夜寒寂。
麦穗不自在地收敛眼睑,视线落在男人薄薄两片唇上。
气氛旖旎,或许,他们该接一个吻的。
倘若他们心有戚戚。
“走不走。”谢冯笙不知何时直起身,跟在麦穗身后,走进太和西里。
他不是看不出她眼睛的晦明变化,只是他深知此后会发生什么。
越靠近,越无法割舍。
谢冯笙的手在麦穗看不见的位置猛然抬起,而后无力垂落。
他知道自己应该在她面前克制冷漠,但那些试图伪装的假象,还未靠近她半步,已先将他自己划伤。
两人迈进电梯,短暂的失重感过后,停在地下负二层。
“我们坐反了。”麦穗说着,去按电梯上行键,被站在一旁的男人阻拦。
她疑惑望去,被对方牵着往里走:“没反。”
转弯,再转弯,谢冯笙扬了扬下颌,朝右手边停车位示意。
一辆顶配冰莓色保时捷停靠在那里,车身与轮胎均由并不扎眼的粉构成。
“这是?”麦穗挑眉,眸中惊艳之色尽显。
“原本想当作生日礼物的,现在看来也可以算作新婚礼物。”
“准备了挺久吧。”麦穗说,“突然有些愧疚,还有点良心不安。”
“为什么?”
“我什么都没准备。”麦穗抬眼看他,“是你的决定太过草率,没给我留出时间。”
“都是我的错了?”谢冯笙笑,顺着她的话接,又问,“最近几天有时间吗?”
“有什么安排?”高兴过了头,麦穗也没忘记自己的身份和义务,在任何公共场所,与谢冯笙扮演亲密无间的爱人。
看她脸上表情变换,谢冯笙推测出麦穗误解了他的本意,仍没解释,只说:“陪我去拜访一位老人。”
第6章 赐我樊笼
“随时有空。”
花店与茶楼的生意走上正规,麦穗的工作远比谢冯笙自由得多。
“不急。”谢冯笙整理衣袖,“最近几天恐怕不会太平。”
麦穗了然点头:“你父亲和祖父应该不至于对我做出过分举动的吧?”
“他们向来顾及面子,只会在公众面前加倍对你好,以此减轻带来的负面影响。”
“公众面前,那就是说私底下,他们会为难我?”麦穗自认抓住关键字眼。
“麦穗,”谢冯笙无奈喊出她的名字,“你放心,既然我和你签下契约与婚前协议,就做好了足够多的准备,你的那些顾虑,不会发生。”
“那是我多虑了。”麦穗懈一口气,语气淡下来。
“让荣叔先走,你怎么回去,带钥匙了吗?”麦穗指了指面前的车子,“开它?”
她情绪调节得极快,此刻狐狸眼中满是幸灾乐祸。
谢冯笙开冰莓粉汽车,脑海中幻想出的违和画面让她压不住唇角,却又不敢太过放肆。
“当然。”谢冯笙朝她抛出一串钥匙,“你开。”
“你确定?”麦穗表情一瞬间凝固,“我的车技你应该还记忆犹新吧,搞不好会登上社会新闻哦。”
麦穗刚上大学那年,在谢冯笙的建议下报名了驾校辅导班,暑假基本每天早出晚归,去时兴高采烈,回时愁眉不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