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凌拦抱着叔叔,他年轻,个子又高,也是费了好大一番力气才控制住怒火中烧的叔叔。
他看见许希,喊道:“别啥站着,快来劝劝啊!”
她鞋都来不及换,跑过去拉叔母,“您,您别气,有话好,好好说。”
“好好说?!希希,你爸那笔抚恤金,有三十万你知道吗?一条人命,三十万!本来存在银行里,他个老不死的,偷摸摸用来嫖.娼!还不止一次!要不是我查了下,真不知道他动了这么多钱。”
许希脸色一白。
她咬着下唇,看向叔叔,眼里有怨,有恨,也有无能为力。
她一早就知道,他们几乎将这笔钱据为己有,给许凌花,打牌输钱,已经用去许多。
但她万没有想到,叔叔会用来干这种事。
那是她爸爸用命换来的,他凭什么啊?
许希越想越恨,眼里几乎瞬间盈满了泪,嘴唇蠕动着,发不出声音,心脏如同浸进苦水,每一个细胞都流出悲伤的眼泪。
如果爸爸没有死,妈妈也不会跳楼,她也不用白受这些委屈。
凭什么啊……
许卫民被她的眼神刺到了,用力挣掉许凌,一巴掌扇过来。
那一瞬间发生得太快,太突然,没人反应得过来。包括许希自己。
直到脸上一阵火辣辣的,像火燎上来般的疼。
叔叔心狠,没留一点余力。
“白眼狼,畜生,养你这么多年,你拿老子当仇人看?要不是老子,你现在还不知道死哪儿去了。”
骂着还不解气,一脚踹上来。
许希全身动弹不得,也忘了躲,像一个沙包,任人发泄。
她原本就单薄,晃了晃,下意识扶住一边的电视柜,才没摔倒。
“爸!”许凌拖住他,“你跟她计较什么,她一个结巴,又没惹你。”
叔母冷笑:“冲小孩发脾气算什么本事,孬种。”
“你没完了是不是?以为我不敢打你?”
许希怔怔地杵在原地,看着这一场闹剧。
陈致十七岁生日这天,她祝他此生多喜乐,可讽刺的是,送祝福的人,却像受了诅咒。
她以为,日子正在向好,可再一次被打回了原形。
一次,又一次。
如果上帝真的存在,那么他一定是个喜欢恶作剧的顽劣老头。
他总是信手击碎人的希望。
许希进屋时忘了关门,不少邻居聚在门口看,七嘴八舌地交谈,有的来劝,说老夫老妻的,还不懂家和万事兴的道理吗。
还说,大晚上的,这么吵架很扰民。
许卫民也不想出丑,骂骂咧咧把人赶走,一把关上门。
“嘭”。
多像梦轰然而裂的声音,又像一声箴言:她,永远逃不开。
到底是成年人,两人大吵过后,是死一般的静。
许希一声不吭,收拾客厅的一片狼籍。
她眼眶已经干了,只是半边脸肿得老高,被踢到的部位也隐隐作痛。可能青了。
叔母嫌恶地说:“别进来,不想跟你这样的人睡一间屋。”
叔叔啐了口,拿了衣服进许凌房间。许凌不情不愿,也没办法。
许希睡在小床上,翻身,压住挨打的半边脸,疼得一激灵。
第二天,那道巴掌印转成乌红色,碰一下就疼。
学不能不上,她戴了口罩帽子,露出眼睛,这才出门。
许凌从后面追上来,下车,慢慢地走在她旁边,欲言又止。
他不开口,她也不搭理他。
“你还是上一下药吧,”他忍不住说,“毕竟是个女孩子,怪不好看的。”
许希闷声说:“反正,没,没人在意。”
“我爸就是那么个破脾气……”
他当儿子的,也看不下去许卫民昨晚的所言所行,又不知道怎么安慰她。
虽然是同在一个屋檐下的堂兄妹,但素来关系一般,没有亲密到,可以互相吐露心事的地步。
许凌叹了口气,正要开口,她忽然说:“你,你和你爸一,一样。”
他一愣,“什么?”
许希不予回答,拽紧书包带,加快脚步往前走了。
他站在后头,看她的背影。
不知道为什么,他竟然发现,她背的书包那么大,那么重。
或者说,她那么瘦。
第13章 12.战友
十一月下旬,已是初冬,许希顶着风,一路走到学校。
陈致懒懒地半趴在桌上,手里拿着一支按动笔,有一下没一下地按动着。
他的目光抬起,又顺着她坐下的动作而下落,奇怪问道:“你今天怎么这么晚?”
一贯早早到教室开始学习的许希,破天荒的,今天居然踩点到。
“没,没怎么。”
她摘下书包。
陈致猝不及防朝她的脸伸出手,她躲开,甚至下意识地挡住脸。
完全是应激反应。
前排同学在说话,谈论的是过两天的月考的事,他压低声音:“被打了?谁?”
“你别,别问了。”
家丑不可外扬,何况是这么不光彩的事。
陈致看着她,眼神沉了沉,倒依了她的话,没有再问下去。
她一整个上午情绪都不好,上课时而走神。
高中教学进度快,一旦有知识点听漏,或者跟不上,就过去了,老师不会再讲。
中午许希不想去吃饭,跟唐黎说自己不舒服,在座位上写题。
写着写着,眼眶酸涩,头埋下去,藏起滚动的泪水。
教室几乎空了,仅有的几个里,有一个贫困生吃馒头,还有的自己带饭,或者吃面包、泡面。
他们没注意后排的许希。
原本,父母去世前,她是个很活泼开朗的女孩子,老师夸,同学也爱和她玩。
每到换季,妈妈会给她买新衣新鞋;在她去上学前,往她书包塞水果、零食,或者牛奶。
爸爸偶尔也跟妈妈吵架,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但吵完第二天,又是恩爱、甜蜜的夫妻俩。
怎么变成现在这样了呢?
幸福也许是比较别人的苦难而来的,她时常安慰自己:啊,你看,还有那么多人吃不饱,穿不暖,你已经很走运了。
可当自己的苦难降临时,这套方法,便失去了效力。
她肩膀瘦弱,担不起这么沉重的痛苦啊。
许希的脸埋在臂弯里,哀戚地想:爸爸妈妈,我快被压垮了。
肩膀被人拍了拍。
耳边传来唐黎的声音:“希希,你在哭吗?”
许希抹了把眼睛,抬起头,“你怎,怎么来了?没去吃,吃饭吗?”
她并不想传递负面情绪给好朋友,尽量让语气轻松一点。
但似乎没用。
“陈致刚刚来找我。”唐黎牵她的手,冰凉的,没有一点温度,心疼地说,“我们出去转转吧。”
这样的天气,不适合闲庭信步,她们进了体育馆,那里空旷且避风。
唐黎从兜里掏出一颗杏仁糖,剥出来问她吃不吃。
许希不想摘口罩,缓缓摇了摇头。
唐黎不勉强,塞进自己口里,说:“我一出教室,就被陈致堵住了。”
整个高二年级,几乎没人没听说过陈致。颜值,家世,还有他在昂立的事迹,都容易成为谈资。
其他同学不断侧目看向他,猜测着,他来文科班找谁。
包括唐黎也不知道,班上总共就几个男生,他跟谁有联系。
陈致伸手挡在唐黎面前,她莫名地指自己,“找我?”
他颔首,说:“过来一下。”
离开走廊,到拐角处,陈致两手插着校服口袋,半靠着墙,淡声问:“许希家的条件,你了解吗?”
唐黎有些懵,含糊其辞:“知道一点。”
“她叔叔一家对她好吗?”
唐黎摇头,“不怎么样,但具体的,希希也没告诉我。”
陈致沉默了会儿,说:“她家可能出事了,你是她闺蜜,你去找她的话,她应该会说。”
于是唐黎来找她了。
“其实我没想到,他这么关心你。”
许希没作声。
唐黎又说:“不过我觉得,要是你不愿意说,不说也没关系,很多事情,安慰不如陪伴。”
“我,我只是……不知,知道怎么,开,开口。”
“是你叔叔还是谁,”唐黎试探道,“打你了吗?”
她低低地“嗯”了声。
“严重吗?”
许希停顿了下,似下定决心,摘下一边挂绳。
唐黎见状,倒吸一口凉气。
“什么人啊!”她愤愤,音量都高了数分贝,“打成这样,可以报警了。”
许希低落地说:“就算报,报警,警察也只,只是调解为主,不,不会拿他怎么样的。”
“你怎么知道?你们是……”唐黎心惊。
她解释:“以,以前,他们打,打起来,邻居报过警。”
唐黎完全不敢想象,许希到底过的什么日子。
她是很怕麻烦别人的性子,有难处或苦楚,永远自己处理、承受,于是愈发地闷。
“你为什么都不跟我说啊?”
唐黎又气又心疼——气是冲她家人。
“说了也,也没什么用。”
许希想笑笑,结果扯到脸颊肌肉,刺痛不已,笑不出来。
“希希,有句话是说,‘虽然这世界充满苦难,但也充满克服苦难的故事’,会好起来的。”
会吗?
但如果没有这样的希望,她靠什么支撑自己?
走出体育馆时,看见陈致倚着不远处的一棵树,目光眺向远方,一只手拎着一个袋子。
冬风冷漠,刮得他的身影也显得萧索。
似有所觉,他转过脸,目光一顿,定在她的脸上,眉毛逐渐蹙紧。
许希蓦地想起口罩,忙戴回去。
陈致将袋子递过去,许希问:“什,什么?”
“拿着。”
她只好接过。
他没说什么,直接走了。
袋子里是两份饭,从食堂打包的。还有一管药,看说明,是消肿化淤的。
唐黎说:“我感觉……他是不是……”
诚然,发问的这一刻,自己也怀疑,与许希有着云泥之别的陈致,真的会喜欢她吗?
她不知道的是,他们在很多年前,就有过交集。
许希觉得,大概是因为,陈致把她当成了,见过彼此最狼狈落魄模样的朋友,或是战友。
关心,送饭和药,只是出于情份。
他怎么可能喜欢她。
-
一转眼,月考很快过去了。
这几天,家里氛围特别差,叔母不和叔叔说话,照样做家务,拖地拖到叔叔脚下,像是没看见,径直拖过去。
叔叔憋着气,又不好发作,脸色糟糕。
连许凌也不敢惹他们,小心翼翼的,比平时老实不少,怕挨骂。
许希更沉默了,绝大多数时间都窝在房间学习。
成绩出来时,因为用了药,她脸上的巴掌印消得差不多了。
然而,这回她考得史无前例的差。
袁老师当天就把她叫去办公室,问:“许希同学,你是遇到什么事了吗?”
她摇头。
他苦口婆心:“你一直很稳定的,上次前三,这次滑了十几名,如果有什么困难,可以和老师说,老师会想办法帮你解决。”
许希说:“没。”
“陈致倒是进步很多,是不是他影响你了?”
她还是摇头。
这姑娘看着没脾气,骨子里却固执得很,袁老师拿她没辙,到底放她走了。
许希回教室写作业,陈致叩了叩桌面,叫她。
“之前的赌约,还记得么?我赢了,我现在找你兑。”
“行,你,你要什么?”
他不提要求,只说:“周六早上,我来你家楼下找你。”
许希现在心灰意懒的,懒得揣摩他的用意是什么,答应下来。
现在已经是十二月初,早上气温很低,他们都没起床,屋里安安静静。
许希有台手机,是叔母淘汰下来的,唯一用途就是与人联络。
她收到陈致的短信后,换鞋出门。
陈致穿的是一件白色卫衣,背了只橙色斜挎包,整个人在灰色的初冬早上,在落后的老城区居民楼前,格外显眼。
她走过去,“去,去哪?”
“先吃早餐。这附近有什么吗?”
许希带他去了一家环境比较干净的饺子店。
“你一般吃什么馅?”
“猪,猪肉白菜。”
陈致听罢,要了两屉猪肉白菜的蒸饺,又拿了两瓶玻璃瓶装的豆奶,付了钱。
“不,不用你……”
话没说完,被他打断:“我的要求是,你今天跟着我,不要拒绝。”
她抿着唇,不语。
周围居民不多,流动性也不大,住的年头久了,老板娘眼熟许希,端饺子上桌时,熟络地问:“这是你同学哇?”
她说:“是。”
“这些吃得够吗?要不要再加点。”
“够……”
“再来屉小笼包?”
两人异口同声。
老板娘看看许希,又看看陈致。
许希胃口小,但转念一想,青春期的男生吃得多,于是说:“加,加吧。”
“行嘞。”
陈致吃东西其实挺挑,不是嫌味道不好,而是很多菜不爱吃,比如白菜。
但他学着她,在小碟里倒一点陈醋、放一小勺辣椒,蘸着,竟把一整屉吃完了。
许希吃得好饱,连连打嗝。
陈致笑了,“走吧。”
她没想到,他带她去的是游乐园。
很小的时候,父母带她来过,但没什么印象了。
有不少孩子是和家长一起来的,她看见别人家其乐融融,眼神黯了黯。
陈致轻拍了下她的后脑勺,唤回她的思绪,“我去买票,你别乱跑。”
“我又,又不是小孩。”
他买了两张票,带她进园,问:“恐高吗?”
“有,有点。”
“那更好,先去坐大摆锤吧。”
许希:“?”
坐上去,工作人员卡上安全扣,检查一遍,机器还没开动,她突然害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