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了一定年岁就容易回忆往昔,细数自己种种功过得失,成了鬼怎么也不例外。
鬼帝偏过头,用宽大的袖摆做掩护,快速抹干脸上的泪。
它仿若无事,笑吟吟地:“姜淮将你教得很好。”
很是欣慰,却闭口不提这几百年里它自己的良苦用心。
七魄健全后的姜晚心里很不是滋味。
她被那个声音推出神殿后跌入了一个梦里,那梦里有无比清晰的过往,真实但不可触摸的。她在梦里,站在她记恨了半生的父亲身边,看着他是如何一步一叩跪求来的神谕,又是什么样的天地乱局让他有撼动主神的祈求。
她看见了神谕降临时的喜悦,也见到了阎罗外袍在七魄空缺的那个娃娃降生时的垮塌。
梦里,那个声音又重复问了一遍。
[救,或是不救?]
*
九幽本就看不清晰的景色被瘴气淹没,只有站在高处才能偷喘几口好气。
鬼城城楼上换班的无常依依不舍地离开,接班的无常大口呼吸着不被瘴气污染的空气,咧开到耳根的嘴一张一合着,和同队的同事吐槽着什么,时不时发出细尖的笑声,阴森森地,诡异又可怖。
明明都还没立冬,地下渗透出来的寒气却是越来越多,比异象大寒的那几年冬还要更冷些。
冷风吹拂而过,瘴气被吹开又缝合,将鬼魂兜个满面。
那是比死亡时体验到的呼吸停止更要来的窒息。
很奇怪,人都死了,不需要呼吸,它们却还那样依赖空气。
整座鬼城都空了,两旁商铺合了门,小摊子被收起来依靠在巷子墙边,路上没有一只打酱油的鬼魂。很久很久才会有一队巡逻的鬼差匆匆走过去,飘得极快,不想做一刻停留。
池子时爬上鬼城最高处,姜晚已经吹了很久冷风,宽大的阎罗外袍被风鼓起来,外袍底下是一截颜色明亮的衣裙。
她精神亢奋着,出手果断,将地府上下安排得井井有条,极短的时间里合理调配了不少人,将空缺的岗位填补上。之后又趁着大家奔赴执行的空档,一个人躲起来,在这儿发呆。
池子时站在她身后,看她的长发被风吹乱,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颈,和被寒气冻红的耳垂。
他轻叹了声,尽量放轻声音:“鬼帝在找你。”
小姑娘似乎并不奇怪会被人找到,只是从袖袍里伸出手,拍了拍身侧的位子。
池子时坐过去,顺着姜晚的视线往前看。
雾,一大片瘴气连起来的灰雾。
池子时垂眸盯着她的侧脸,腹稿被遗忘的一干二净。他想神殿里不只发生了她口中的那些,出于某种目的的,她对鬼帝,对姜淮,隐瞒了真相。
就像当初她隐瞒考编意图一样,她想做的事永远有自己的主意,且不会因为任何人的劝阻停步。
姜晚很平淡地开了口,甚至连头都没转过来:“你好像从来没说过。”
“说过什么?”
“我们之间的关系。”
池子时沉默了,长睫颤动,低下眼去,盯着鞋尖发呆。
他们之间能是什么关系呢,行动默契的拍档,曾经的考官考生,并肩面对洲岷的战友,还是……
他到现在还一直抱着侥幸,因为洲岷,他才有借口有身份留在地府,她的身边。
如果那天白芋没叫住他,他甚至没想过能在大战洲岷牺牲以前再见她一面,更没想过她能站在这儿,他的面前,问他这个问题。
上上次在无烬渊,他给她道歉,她还说没原谅。上一次在阎罗殿里,他想问,却被闯进来的人打断了。
他想,等洲岷之事过后吧,如果,如果他有幸能活下来。
梳理情根的时候姜晚猛补了不少小说戏本,情根健全后才有点回悟,不免地想到了自己和狐狸。两人阴差阳错连了红线,相处了那么久,也算得上暧昧过,可他们好像从来没明说过两人之间的关系。
神谕已解,她的命运也在走向终局,突然的,就很想亲耳听听,他说话本里的那些情话。
大概是,红着耳朵,深深盯着你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磕磕巴巴着解释。
姜晚想着,就笑了,狐狸吃醋的样子实在太记忆深刻了。
“我想听你说,我们的关系。”
池子时扣着指头,那几个字就在喉口了,怎么也吐不出来。或许,有没有可能,她是在警告自己,注意距离……
姜晚注意到了他烦躁不自信的小动作,皱着眉头拍掉他的手。
“不说算了。”
她拍过去的手被抓住,狐狸带薄茧的五指挤进指缝里,温热地,有些干燥,很有安全感。
姜晚的目光从手上移开,落在狐狸通红的脸颊,脖颈往上都是涨红。
她弯了眉眼,故意逗弄他:“谁教你的?”
说着,还将十指紧扣的手晃到池子时眼前。
他眼神闪躲,耳朵红得滴血:“我没受过狐族的系统教育,都是书上看的。”
之前要来的那本书,他只翻阅过几次,所有的知识点都停留在浅显的书面。
姜晚好笑,弯着眉眼盯着他,又想起来追究一些往事:“书?书上教狐狸模仿别人?”
池子时咽下口水,慌乱地别开眼:“兵书上记载,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投其所好,可诱敌上钩……”
“不是,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嗯”,姜晚敷衍地哼哼两声,看着他慌乱解释的样子,玩心大起,极具侵略性地身子前探,手掌贴着他腰线边上压在他手壁内侧的空隙间,呼吸交叠着,道,“可是,不用那些把戏,我自愿上钩了。”
第148章 洲岷
池子时身体僵直,肺腑涌上来的热浪还未压下去,那个撩拨人的罪魁祸首已经先一步离场。
狐狸眼尾吊高,眸子喷火,盯着几步之外交谈的两人,后牙槽磨得咯吱作响。
那人缩了缩脖子,毫无意识地凑近姜晚身边,低声说话。
打断他们温存的是前几日来“投诚”的仙族小将,仲奉给他见过资料,履历很优秀,家世背景都很好,自身能力也称得上出众,年纪轻轻已经是西南门副将。
副将将几张牛皮纸递给姜晚,手指擦过姜晚的手心。
她没躲!
池子时咬紧牙关,站起来,理智让他没冲上去一把推开对方。
她喜欢强者,喜欢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那个副将满足了一切条件,有比他殷实的家底背景,有系统的训练学习,有比他年轻的肉体,有大好的青春未来。
最后保护姜晚的人是他,好像也可以。
池子时转过身,抬头看无月的黑天,耳朵下撇,努力控制着自己不去偷听墙角。
他们交谈的声音很小,几乎没有,只有凉风吹过大旗鼓动的窸窣声,和楼底下来去匆匆的鬼差在压低声音埋怨。
心底很烦躁。
“又没月亮。”
姜晚突然地出声让好不容易平缓下来的情绪又涌上了顶峰。
“那我也不是狼,要什么月亮。”
池子时转身,小姑娘眉眼弯着,在笑。就离自己一拳之远,他低头,望进那汪碧泉里。
她笑起来很好看,启明星一样闪耀,在冬日无月的夜色里,光华夺目。
喉咙滚动,心里堵得慌。
他又不想让了,他想活着回来,让别的什么人守着,他还是不能放心。
某只狐狸抛掉了绅士克己的假面,占有欲和醋意赤裸裸地刻印在眼底,那双眼睛要将人吃进腹中一般,紧紧追随。
姜晚还没开口,后腰被大掌扣中,那只肌肉结实的手臂一用力就带着她贴上了池子时的胸膛。
那人心跳好大声,大得能盖过千万灯火的祈愿。
她有预感,今夜的计划会圆满。
“不想说的”,池子时拉着姜晚的手扣在心口,心脏在手心底上下起伏,温度透过衣服灼着姜晚的手。他说:“这颗心从未如此激烈跳动过,我也从未如此庆幸,没冻死仙山,没在无烬渊里堕魔……”
“姜晚。”
“嗯?”
“等到解决了洲岷,能不能…给我个机会?”
姜晚看着他的眼睛,眉头微微蹙起。
就狐狸这霸道的动作,眼神,还以为他要宣示主权了,怎么话到嘴边又成卑微地问询了。
这答案和预期想象的差了十万八千里。
姜晚藏在衣袖下的手沁出汗,小小一颗琉璃珠子在手心打滑,她强压下内心的焦躁,勉强扯出笑容来,不让狐狸察觉异样。
她沉默着,没回答,脑子里搜索着话本内容。
该怎么让他说出那句话呢。
池子时心凉了半截,松了手上的劲儿,退开些距离:“我知道,你还没原谅……”
话被姜晚贴上来的唇堵了回去。
只是浅浅的,一触即离。
方才的柔软,和贴近的体香就像是一场幻觉。
狐狸浑身的毛发都竖直起来,眼睛直勾勾盯着姜晚的唇瓣,在脑子还没转过弯的当下,长腿一屈一迈,以绝对的身高,手长脚长的优势将姜晚圈在怀里,叩着姜晚的脑袋亲了回去。
尝到甜头的狐狸哪愿意浅尝辄止,恨不能将书里的那点理论知识通通实践上。
姜晚的眼睛被池子时的大掌覆盖,没了视觉,唇上的动作和感知被无限放大。
薄唇被狐狸的尖牙啃磨着,注意力汇聚到两人呼吸交叠中,手心一松,琉璃珠子从袖口落下。
清脆的声音在瘴气中绽开花,震退一尺之高。
仿若积冰炸裂,泉水叮咚,直击她的心底。
她感觉得到,万物回春,鲜花绽放,幼鸟啼叫……是她的心,在欢欣雀跃。
从未有过的,怦然心动。
有干涸的枝条在混乱里抽出嫩芽,开了花苞。
姜晚抵住池子时的胸膛,退开两步,手背碰了碰脸颊,是烫的。透过池子时随手戳进砖缝里的长戟的反光能看见,她此刻脸颊正涨红着,在她冷白的皮肤上格外扎眼。
姜晚将目光转回到池子时脸上,他也在看她,视线落在她的眼睛,也落在她的唇上,眸子发亮,像只大狼狗,下一刻就要将人扑倒。
狐狸眼底却又湿漉漉的,带着魅惑的,黏上来,将她吞进汪洋里,沉溺其中,不愿抽身。
最后,最后是稀薄的空气让她抬头抵住了对面战力十足的人。
“回去了。”
“好。”
姜晚活了这么多年,第一次觉得自己还有面皮薄如蝉翼的一天,话都温声细柔的,一点不像她平日的声音。
幸好能直接回到阎罗殿,否则这红肿的唇和久不能退的潮红脸颊指不准要被底下的人怎么传呢。
边上的池子时倒是轻松得很,嘴角上扬着,心情爽朗,给他个哨子都能吹出歌来。
若是变回狐狸原身,那九条尾巴可要摇得飞起,缠绕到一块去。
姜晚好笑,在脑子里回味了下,她最开始要问他什么来着……算了,不重要了,反正她计划的第一步成了。
阎罗殿当下没人,都被姜晚安排出去干活了。
池子时又黏上来,挨着姜晚边上坐下,怕被驱赶,先一步拾起脚边的卷轴翻开,递上去。
狐狸眼真诚又认真,好像真的只是为了凑过来帮忙,没有一丝其他意思。
姜晚收起手里的卷轴,没头没尾的开口:“如果牺牲我,真能解救天下苍生呢?”
原本还安静欣赏侧颜的狐狸登时坐直了身子,双手捏着她的肩头,将人掰过来,语气又急又燥,带着不可否决的坚定:“没有如果。三界没有需要以血祭女子来解决危难的道理。”
“何况,我们不是进到神殿,解开神谕了吗。”
“为什么这么问,你是不是瞒了我们什么?神殿里还发生别的事了,对吗?”
这几日里她的反常引起了鬼帝和姜淮的高度关注,两人轮番上阵,换了法子的套话,面上装作深信不疑地执行着姜晚的安排,私底下聚在一起开小会,哪个都不信姜晚给出的解释。
她都知道,只是假装没发现,没看到他们无法克制地流露出疼惜的目光。
她骗了所有人,编造了一个希望,一个能拯救苍生解决洲岷的计划。
姜晚笑着摇头:“没有,只是好奇。假设大阁那些老头的思路是对的呢?假设,这就是我的命,命数如此安排呢?”
池子时的手指强硬地挤进姜晚的手掌里,十指紧扣:“除非我先倒在你身前。”
有他在,必不可能轮到一个女孩子去牺牲性命解救百姓。
但凡有一丝希望,他和姜淮或是今日因洲岷聚集而来的每一位,都愿意以身去试。
姜晚将卷轴随意搁置在膝盖上,伸手虚搂住池子时的腰,轻拍着他的背。
轻声开口:“不会有那么一天的。”
*
天界大阁。
古木圆桌前围坐着三界六道有话语权的人物,以天帝为首,妖王魔后分坐两旁,接下去是几族长老或受洲岷波及的各洞天观主。
众人齐聚于此,是受天帝邀约,为的就是商讨出对付洲岷的对策。
“怎么还不开始”,大家都是百忙之中难得抽空,有从亘远洞天赶来的观主按捺不住,开口问。
圆桌上的都是把持一方的人物,有交好的,有结了仇的,此时互相警惕观察着,都不准备开口。
众人的视线轮转一圈,齐齐落到为首的三人身上。
那三人的视线则聚焦在对面空着的位置上。
天帝笑得虚伪,开口安抚众人:“不急,还有人没来。”
打头的观主皱了眉头,又巡视一圈:“能上桌说话的不都在这了,还要等谁?”
确实,除去人皇还在人间忙着抽不开身以外,众人认知里该到场的,不该到场的,有资格没资格上桌的可都到了,就算没能亲自来的也都派了心腹或继承人来,再清点一圈也数不出漏了哪位。
“洲岷大患在即,我倒要看看是哪方神圣摆架子,叫咱们在这儿等着,他配也不配。”
“哈哈哈哈哈,覃公可莫要说笑。妖王魔后都没意见,咱们可不敢乱议。”
话是如此客套的,底下的议论声可丝毫不节制。
该为首主持的那三人也并没有提前揭晓的意思,不再说话,视线依旧落在哪个空着的椅子上,双手攥紧。
只要那人来,只要他进到这议会厅里,他们总是有办法让这大患“化险为夷”的,游说人的话术他们再熟练不过。
大阁议事厅紧闭的大门适时从内向外推开,一个西装笔挺的斯文男人阔步走进来。在圆桌前面,向众人行礼,而后一言未发的绕到天帝身后。
圆桌上安静了一瞬,又爆发了更激烈的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