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林氏浅笑点头,似听得入兴,不时给儿子夹菜布粥,低头垂眸间隐去不舍和心疼,她知儿子哄她高兴,尽挑好的说,路途遥远,哪能没有艰辛危险。
昨儿看见儿子带回来的十几张新制狼皮,她便知道这一路定是不太平,为此还落了泪,要不是嬷嬷劝着,今儿都见不了人。
“这一路可绘了画,录了游记?”儿子孝顺,每至一处,都会绘下当地名山大川,记下风土人情带回来与她和夫君。
夫君喜欢的紧,画卷常挂在书房里,负手捻须不断品味,游记也是反复品读。
他们夫妇真真是“不出门便知天下事”,为此,不管是她出门应酬,还是丈夫参加文会,只要有人提起便能应上一二,得了不少脸。
画和游记自是都有的,只不过,“画还未装裱,待兆吉送去装好,便送来与母亲,游记在箱底受了潮,怕是要叫母亲等上一等了。”胤礽解释道。
此次也是下面人经验不足,草原上夜间露水重,当时并未发现不妥,及至回程时,兆利收拾清点东西,才发现字迹都晕散了,只少数能用,大部分都需重写。
贾林氏倒是无碍,只说不急,慢慢来,别累着。就是不知夫君休沐家来是何表情了,她只窃笑。
母子二人聊着聊着,早饭便用完了,下人收了残桌,胤礽便想告退,不想,贾林氏留了他,让人上茶果,似是有话要说,却不好开口。
“可是儿久不归家,母亲与儿生分了?”胤礽又逗道。
贾林氏气笑了,捶了他一下,也不犹豫,开口道:“眼下有两桩事,一娘以后会与西府走动一二,你父亲已知情,娘也须告知你一声,”
胤礽挑眉,这倒是稀罕事。
胤礽在此间名为贾琛,祖父贾代仪,乃宁国公贾演幼子,因此,也算宁国公府正派曾孙。
只早在祖父辈就分了家,如今宁国公府已传第四代,胤礽父子与那边是堂兄弟又堂兄弟,并不非常亲近。
加之,父亲贾敦多年来刻意疏远,他们父子与那“显赫富贵”的宁荣二府,只祭祖或族中有大事时面见,四时八节连礼都不走,母亲何故突上西府门,且还不是关系更近的东府?
贾林氏知他不解,先不言语,打发屋里大丫鬟锦绣将梳妆台上的信件取来,递与胤礽。
胤礽一目十行看完,摘取其意:林氏嫡支家主林海,请母亲代为看顾丧母接入外祖家教养的林家姑娘林黛玉。
母亲出身姑苏林氏旁支,胤礽是知道的。
姑苏林氏嫡支四代列侯,旁支却无能人,外祖父幼时读书不行,早早外出寻生计,辛苦多年在通州闯下一份家业,而后娶妻生子定居通州,与林氏宗族早不联系,与嫡支更是无甚交集。
父亲不近东西二府,母亲与林氏几乎断绝往来,由此,胤礽对西府姑太太嫁与林家嫡支家主之事,也不甚在意。
毕竟,世家大族间的联姻历来盘根错节,不足为奇,大清八旗大族之间亦多如此,认真理一理、顺一顺,都是一家子亲戚。
可如今......
“家中有事求到这位巡盐御史?”胤礽沉了眸,眼底晦暗,他不在家这几月,家中出事了?
否则,此人怎会相托一个不相识、不知人品的远房族妹照看亲女。
贾林氏叹气,“不是甚大事,你表姐夫的商队在扬州惹了地头蛇,还没来得及寻你的故人帮忙,林大人就出面把事解了......”
至于对方是否是已知侄女婿的来历,故意凑上来的,就不得而知了。
反正,眼下情已经承下,一来一往间,他们这一支算是又和嫡支联络起来了,家里和侄女在扬州的铺子生意,人家也多有看顾,以心换心,不过是想让帮着照顾一个小姑娘罢了,不是多费力的事。
何况,小姑娘住在外祖家,上有亲外祖母舅舅舅母护着,中间有表兄弟姊妹伴着,下边儿还有丫鬟婆子伺候着,需她费心之处甚少,只盯着舅家忽略的地方添补一二就是。
胤礽何许人也,略一思索,便知其意,道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只这半胁迫的手段,迫的还是他的母亲,着实令人不喜。
胤礽手指动了动,手背上露出几条青筋。
贾林氏哪能不知儿子体贴她的心思,拍拍手臂安抚他,“小姑娘早前接来了,才七八岁,娇娇小小一个,身子骨有些弱,人却是极聪慧的,招人喜欢。西府老太太万般怜爱,寝食起居一应比照那府里的凤凰蛋,比亲孙女都好些。”
所以,她去西府不为难不勉强也不累,我儿毋忧心。
这桩事儿子知情便了了,以后在外头如何行事,是他们父子爷们的事,贾林氏不问,她转过话头,“这第二桩......”才吐出几个字,欲言又止。
胤礽似有所感,“可是为了儿的婚事?”
贾林氏点头,神色有几分忐忑,管家必是禀报过李家之事,她担心儿子为此神伤,便不好言语。
“母亲刚还说没与儿子生分,怎现在连话都不好说了?”胤礽佯装生气,样子太过做作,逗乐了贾林氏。
贾林氏仔细打量儿子,见他确面无异色,淡然视之,心里松快了几分:“听闻朝廷里有重臣丁忧,皇上会夺情,今日,娘也夺你的情,不许念那李家女一丝一毫!”不值得。
“谨领母亲训示。”胤礽笑着,站起给母亲鞠躬作揖。
他本也不在意,此事若是发生在上辈子,是极度耻辱之事,脏的不只是他的脸,还有损大清皇室威严,涉事、知情者一个别想活。
但在此间,他不过一无关紧要的小人物,李家女于他亦无关紧要,不需在意。
“娘偶遇一个姑娘,觉着不错,你且听一听,”既无李家女,儿子就该正常议亲。
“好。”胤礽笑应,母亲高兴就好。
第三回 (修)
话说贾林氏恶了李家,不顾李氏女丧期,为儿再相女。
“姑娘姓吴,系朝中吴侍御长女……”话语间,贾林氏打量儿子,似想从他神色中看出些名堂。
毕竟这姑娘……
“声名”挺大,都中不少人知晓,甚至是茶余饭后谈资,贾林氏担心儿子不喜。
谁知,儿子全无反应,只侧耳倾听,静待后续。
胤礽不知母亲内里想法,若知,也是没听过的。
圣人言,非礼勿听。
他是外男,无故探听与己无关的姑娘,便是失礼。
与他相交之人,人品性情亦不差,皆不是那等会拿未婚女子闺名取乐之人,他从何处听说耳闻?
不过,初听是官家女,胤礽顿了一顿,略感不妥,后又闻只是七品侍御,便没作声。
家中不与勋贵官宦之家结亲,是胤礽与父亲贾敦之间共识。
如今宁荣二府,怀抱祖上遗徳,从主到仆奢华靡费、行事嚣张不知收敛,成了上位者锅中慢火细炖的羊羔,却丝毫未觉,衰亡败落之局已定。
胤礽父亲贾敦,人名不符,与“敦厚老实”四字相去甚远,腹藏精干,是贾氏族内少有的清明人之一。
其多年来,一面隐晦与宁荣二府划清界限,步步远离;
一面,揣测上意不容贾家于科举一道出头壮大,功名便止步秀才,隐入山野,专心治学,教书育人,如今桃李满天下,朝中四野散落着不少他的学生。
是隐又非完全隐,贾敦手里捏着度,既不一味如鹌鹑缩头度日、大隐其才,也不与勋贵官员学生深交,引人忌惮。
儿女亲事更是慎之又慎,不见胤礽第一任未婚妻乃乡绅之女,家中无一人担官;
第二任门第虽稍高些,李尽仁乃顺天府通判,但也只因贾敦曾与之同窗多年,信重其人品,觉有父如此,李家女品性定然不差,且是几经斟酌,方才定下,不料竟出丑事。
贾林氏虽居内宅,操持庶务,但性敏锐聪慧,从夫君儿子在外行事中也摸到些苗头,自觉与夫君儿子行事保持一致,如今违意看中一官宦女,想此女确有不凡之处。
书接上文,贾林氏道,“吴姑娘少有才名,十年前,宫中也曾如今日一般,为公主郡主们采选陪侍伴读。”
近日,采选之事沸沸扬扬,各地世家名宦纷纷携女进京待选,都中颇为热闹,贾林氏想儿子途中只怕也遇上过不少,必是知晓此事的。
“当时的皇后娘娘一眼便相中了她,将她点给太子嫡女明昌郡主……”
“咳!”陡听到此,胤礽冷不丁呛住,眼中意味难明。
十年前的太子,如今的义忠亲王,换言之,就是此书中影射的他,太子嫡女的陪侍伴读,不就是他家三格格的玩伴?
胤礽顿觉差辈份儿,不自在地摸摸鼻子。
贾林氏却误解了胤礽失态,“怎的?我儿也觉义忠亲王坏了事,和他有关的人都沾不得?”语气难免失落。
胤礽连忙解释,“母亲说的哪里话?”
从未听闻自个嫌弃自个的道理,胤礽虽深觉这厮比不得他,但毕竟是自己个的影子,总要体谅一二。
“您接着说。”胤礽端茶嘬了一口,心想着消化消化。
贾林氏狐疑盯着儿子,慢慢叙道:“往后没几年,义忠亲王及家眷被圈,吴姑娘自然被送家去,中选时满门荣耀,家中族里无不捧着爱着,如今不过无干受牵连,父母亲人却避之不及……”
贾林氏话语中带着叹息与惆怅,胤礽垂眸,掩下其中晦涩,他知了。
一如上辈子十三弟,及许多忠心拥护他之人,皆受牵累,少有好下场。
“归家没多久,吴家就胡乱给她定了户人家,着急将她嫁出去,不想,男方没捱到婚礼就病死了,吴家更觉她丧气。”
对男方姿态放得极低,那户人家趁势蹬鼻子上脸,似是忘了自家病入膏肓才寻人冲喜之事,反在吴家门前大骂吴姑娘克夫,闹得人尽皆知。
未伤己身,不知其痛。
李家未出事,儿子没被人按上“克妻”名头前,贾林氏对这些姑娘也是避讳的,可亲身历过,方知什么“命硬”、“克妻克夫”,不过是一起子小人造出来的口业罢了,信不得。
“那家人闹了一场,硬叫吴姑娘守了三年孝,出孝后,吴家又迫不及待给她议亲,”也不顾行事难看否,只想将烫手山芋快些丢出去。
“定了个整日只知走鸡斗狗的纨绔,没成想,那纨绔与人赌牌,输了耍赖被人失手打死,吴家人越发觉得她不详,竟在八月十五中秋团圆节,送她到十王庙诵经,说是‘洗清身上罪孽’,这一去,又有一祸上身……”
胤礽轻转茶盏,琢磨女子一波三折的经历,再看为之伤怀的母亲,不由怀疑母亲由他之经历,生出“物伤其类”之感,看上去倒不似要为他相亲,只是想将那可怜姑娘舍来与他作姊妹,好生疼惜一般。
贾林氏似述的入了迷,未曾留意儿子神色怪异,“吴家姑娘生得极貌美……”
似画中走下来的仙人儿,端看一眼,便觉心旷神怡,贾林氏出入后宅,识得不少夫人姑娘,却从未见过出落的比她更齐整标致的女子,且气质也极为不俗。
只闺阁女子相貌,不便与儿子细细分说,仅用一“貌美”粗粗形容。
“在十王庙跪经时,入了一无赖色痞眼中,那无赖竟尾随吴家马车,乘夜翻入吴家,欲辱她,万幸,吴姑娘奋力反抗,将那无赖反杀了……”
言至此,贾林氏又打量起儿子神色,忖度他是否介意。
毕竟,外面那起子污遭人胡传乱造,说甚的都有,身子不清白、杀人煞气重等等,叫人一听便想啐人。
贾林氏与奶嬷嬷亲眼见过那姑娘,其眉眼、身形均系云英之身。
至于杀人,贾林氏面露讥讽:不反抗,难不成擎等着受辱?
大兴律,入室盗窃者,主人家可自行处置,打死且不论,何况那无赖还杀了吴姑娘的贴身丫鬟,杀他抵命又如何?
贾林氏父母年迈,早年与兄长合守家业,兄长多病,事儿多是她担着,性子锻炼得极韧,亦有几分血性,见此不平事,只拍手叫好,不像旁人,得知吴姑娘杀人便被慑住。
“后来呢?”胤礽面露好奇,主动问起母亲。
如此,也算奇女子了,不过,想来下场不会好。
果然……
“吴家对外言说受了惊吓,一病不起,送庵里‘养病’去了。”
胤礽颔首,名声被毁,家人厌弃不容,没被一碗药药死,算走运了。
“母亲上香去了?”胤礽随口问道,否则,怎会偶遇?
贾林氏借着吃茶,含糊应了一声,不想与儿子说缘由。
她于李家事发后去的,虽不大信这些神神鬼鬼,但儿子婚事总不顺,她也犹豫起来,想临了抱抱佛脚,顺道看看有无转运之法甚的,谁知就遇见了这姑娘。
想起那日,贾林氏嘴角不由勾起,记忆犹深。
彼时,李家一事明了,夫君愤怒又内疚,整日在书房掩面叹气,她亦恼躁异常,便让管家远远寻一处寺庙庵堂去拜拜。
她知都中附近庙宇道观多受大富大贵人家供奉,里头僧道个个看似高深莫测、几欲登仙,实则看香火钱下菜碟儿,内里世俗腌臜,她不耐去。
管家知她喜好,还真寻了一处好地儿,虽远些,庵堂小僧尼也少,但胜在清净怡人。
庵内香火不盛,僧尼们种地栽菜,自给自足。
贾林氏遇见吴家姑娘时,她正与姑子们一起挑水浇菜。
一身青色素衣遗立山野,发黛如墨、眉眼如画,气质清冷,恍若山间生灵,云雾氤氲,宁静悠远。
只是忽的,赶来一老婆子及一黑瘦小丫头,不解风情入了画,愁眉苦脸左劝右劝,伸手欲夺去姑娘手上木桶水瓢,一时间,仙气全无。
见此场景,贾林氏冷了好几日的脸终于缓和,浅笑驻目好半日,心头躁意郁气也散去不少。
待到再见,是贾林氏听完经、拜完佛,求了好签,心情愉悦,步行下山。
半道上,忽闻山林里有人快速穿行,一会儿,又传来“姑娘、姑娘”的叫唤声,贾林氏心急,想是山上那主仆三人遭遇难事,忙遣家仆去看。
谁知,哪是遇上难事!
家仆来回,竟是那姑娘带着小丫头在林子里撵野鸡,贾林氏听得嘴唇微张,好半天才阖上。
也是太惊讶之故,毕竟贾林氏还真未听过哪家官小姐满山乱跑撵鸡这等稀罕事。
贾林氏乐不可支,还真想知道她们能否逮着,索性带了人在半道上等着。
不想,还真逮住了。
时姑娘一手提鸡,一手持柴刀,从林中出来,长身玉立,迎面而来,似带微霜细雪,清盈盈落在人身上,微凉沁骨。
错过时,姑娘眼角扫了她一下,贾林氏像被摄住一般,移不开目,只挪步跟着走。
却被锦绣和嬷嬷拦住,指指姑娘手上的鸡,望着她心有余悸摇头。
贾林氏顺着锦绣手望去,只见那鸡鸡头已不见,脖颈处血肉模糊,姑娘苍白的手背上、野鸡鲜亮的毛羽上、锃亮的柴刀上皆有一条条血沟流过,看上去有些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