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起来盥漱,就撩把水洗脸的功夫,又将盆打翻,湿了一身。
兆利战战兢兢,吴熳沉默,只叫人安坐别动,兆利端水,她亲自伺候人梳洗、穿衣、用饭,又将人安全送至书房里,坐着看书。
只听男人还有心情调笑,“劳累大奶奶了。”
吴熳不理,从院里的柳树上截了段枝条来刻东西,坐得离男人远远的,生怕手上的刻刀意外伤了他。
窗外春风微扬,和煦舒爽,屋内岁月静好,安然若素。
只一护院匆匆而来,打破这宁静,与兆利附耳几句。
兆利告了大奶奶一声,出去料理。
原是门口来了个姑娘,想找活儿做,护院说家中不缺人,叫她走,她百般哀求,说是若找不着栖身之处,便要被父母卖给高门大户做妾了,请护院行行好,给她条活路。
五大三粗的护院哪见过这梨花带雨,纠缠不休的女儿情态,拒绝不得,只一味避着那女子,叫人快去请兆利来处理。
兆利一来,女子又将自身悲惨境遇诉了一遍,其中几个护院听得不忍,就差帮着一起求情了,可惜,兆利一脸冷漠,不为所动。
此女口中说得凄惨,但兆利观其情态,与宁荣二府里那些耍手段攀高枝儿的丫鬟差不多,此女怕只是不想作别人家妾,冲着自家俊美风流的大爷来了,兆利轻哼,白眼一翻,叫护院关门。
又半说笑半敲打了护院一通,气得门外的女子直咬牙。
门口一了事儿,兆利便迅速回了书房伺候两位主子,顺带向大奶奶邀功般回了情况。
吴熳瞥了一眼那头明明听见了,却佯装专注看书的男人,只当昨日出去一趟,男人又不经意间招了新桃花,没当回事。
第五十八回
且说兆利刚拒一十五六岁明丽少女进宅做工, 不过一顿饭的功夫,又有一老妪找上门寻生计。
兆利纳闷望着来知会他的护院,前儿他大张旗鼓雇人时不见来, 何以今儿一个接一个?
不过,此等庶务护院料理不了, 他还是得去一趟,只得又与大奶奶请示一声。
时吴熳正在雕兰花簪, 听兆利一说, 手上刻刀一顿,将葳蕤的兰花瓣切下来小半片,寂黑的眼睛看不见情绪, 几息后, 方跟兆利道,“我与你去看看。”
前后两人间隔时间甚短,因同一件事上门, 怎么看都透着怪异。
吴熳放下刻刀、柳枝儿起身, 敛了敛衽, 命兆利叫两个护院来守着胤礽, 方在男人无奈的眼神注视下离开。
她带着帷帽, 跟兆利到了大门处, 只叫兆利前去应付, 自个儿站在影壁后听。
兆利打过千儿后,方去了门口, 见一头发花白、老态龙钟的老妪, 佝偻着身子立在门外, 见他来了,又是福身又是弓腰, 一脸惶恐又期盼,像是极想要这份儿工。
兆利眼睛扫过她枯瘦粗糙的双手,应是做惯了活计的,不似先前那女子,心思不纯,可年纪着实大了些,做不了什么活儿,遂直接拒了她。
只兆利犹记得昨日大奶奶让他散钱给穷人,替大爷积福之事,便从荷包里取出五两银子,放到老妪手中,道,“老人家,我们不日就离开,即便雇了你,你也做不长久,还是另寻别家儿去吧,这钱儿,是我家主子行善,助你暂度生计,万莫嫌少。”
说完,便要令护院关门。
不想,老妪颤抖着手,将银子塞了回来,只道,“戏文里说,无功不受禄。老婆子甚都没干,怎能收人钱,不行的!”说着,还连连摆手。
兆利听得稀奇,想不到一个窘迫的老婆子还有如此气节,欲再劝,身后却突然传来大奶奶的声音,“兆利,雇了这位老人家,叫她陪我说说话。”
吴熳静静听着老妪的一切应对,顺理成章,毫无破绽,只这出现的时机,叫她尚觉怪异,只叫人进门,亲自探一探。
若无问题,便当行善;若有……就要瞧瞧,又是何方神圣冲着他们而来。
兆利闻言,知大奶奶性子清冷,不是那需要人陪聊解闷之人,想来是看这婆子可怜又可敬,变相救济罢了,便请了人进门。
老妪一听里头人发了话,面前主事人也松了口,一阵鞠躬感激,嘴里不断说着吉祥话,“大爷纳福,贵人纳福……”
兆利引着老妪,与从影壁后走出的大奶奶见礼。
吴熳见老妪偷瞧了她一眼,似又怕犯了主人家忌讳,慌忙低下头,一副害怕被辞的模样。
所有反应都正常极了,只她问安时呼出的口气,那股食过新鲜血肉特有的腥臭气味,叫吴熳身上每一个细胞都不自觉兴奋颤栗。
看来,昨天掀她帷帽的便是此人,或者说,是此鬼或此狐。
既认定它是非人类,吴熳便不好将它带往靠近胤礽的地方,怕将它吓走;也不好离家中做活的婆子们太近,怕它暴起伤了无辜之人。
只引了它到离大门不远处的廊檐下,坐下闲话,又叫兆利回去照看胤礽,无事别出来。
吴熳边问些此县里的风土人情,边观察它。
不怕太阳;对本地名人名景儿张口就来,颇为了解,似是个本地鬼怪……
“老妪”亦在打量这女子,一面说,一面盯着她外露的上好皮子,心中垂涎不已。
“老妪”是个画皮鬼,几日前物色到一块“好肉”,只待玩够了,就吃进肚里,可还没等她张嘴,就引来个臭道士。
画皮鬼深知若她吃了看中的“好肉”,那臭道士不会轻易放过她,只得提前准备后手,到画铺中寻几幅美人图,成事后,好改皮子模样藏匿。
不想,竟在画铺中看到一批技艺高超的画卷。
她忙记下画上署名,欲去勾搭这画技高超的书生,叫此人为她作一幅独一无二的美人图,玩够之后,再慢慢挖出他的心,一口一口吃掉。
如此一想,画皮鬼便心情愉悦。
计议定下,她先循着画,查到书生住址,又打听了消息,得知此人只是客居,不日就会离开。
她着了急,忙上街偶遇,不想那人竟身具滔天紫气,叫鬼望而生畏,画皮鬼只觉谋划此人的她胆大包天,上赶着找死也没这样的,遂立即打了退堂鼓,不敢再妄想。
只离开时,见那男子紧紧护着怀里的女子,心生好奇,抬手刮了一阵风,帽帘掀起,竟见一人间绝色。
画皮鬼呆呆望着那女子,皮子白皙无暇,五官精致完美,简直是她的梦中情皮。
画皮鬼恶从胆边生,只想着怎么趁那满身紫气的男人不在,将女子的皮剥下来。
据她所知,一般妇人多居于后院,料理家事,不常与丈夫在一处,她只需悄悄潜入后院,伺机靠近那女子,杀了取皮便是。
画皮鬼越想越觉可行,晚间回到“好肉”家里,正想将“肉”吃了好去夺皮,不想,那书生竟信了道士的话,弄了把拂尘挂在门上,威慑于她。
画皮鬼气极,哪有到嘴的肉还叫跑了的道理,遂弄碎拂尘,将那王生剖腹,生吞其心。
后一早来了这宅院,欲借做活儿的名义,混进宅里去,谁知出师未捷,她成功骗住门口的护卫,却被一小厮拦下,话里话外讽刺她攀高枝儿。
画皮鬼气急败坏而归。
她原也不想这般着急就二次上门,只是听闻王生被杀的消息已传出,他二弟已前往城外青帝庙寻道士帮忙去了。
画皮鬼知那青帝庙里的道士有几分真本事,心生害怕,情急之下,便将皮子换成老妪模样又登门,一为女子的皮,二欲借这漫天的紫气藏一藏。
没想到,此次这般容易就进了门,还与她的梦中情皮,单独而坐,可不就是动手的好时机!
画皮鬼心潮澎湃,又生纠结,是趁此好机会杀了女子,剥皮就走,还是忍上几日,叫那道士寻不见她放弃后,好叫她松松、细细动手。
一人一鬼言笑晏晏,皆是一心二用。
忽的,门口传来喧闹声,护院见大奶奶在此,也不进里院去告兆利,只冲着吴熳来,远远立住,回禀道,“大奶奶,门口来了一王姓男子带一道士,说宅里进了鬼,他们要来捉鬼。”
吴熳挑眉,心道原来是鬼。
又瞥见“老妪”脸上稍逝慌乱,却恍若未觉,只令护院去请王官儿来,辨辨真假,也不说叫门口之人进来,眼见面前的鬼松了口气。
她只悠悠坐下,依旧面向“老妪”,若无其事道,“……我家一路行来,常遇上这等为布施而来的江湖的骗子,给些银钱,人也就走了。”
画皮鬼内心戒备不减,暗自嗤笑女子自以为是,但面上不得不奉承她大方、心善等,眼角一直关注着门口情况。
不一会儿子,画皮鬼见护院请了一胡子邋遢的男人到门口,想就是女子口中的“王官儿”,似没说上两句,两厢起了争执,忽的又安静下来,她的心跟着一乱一静,紧张万分。
紧接着,画皮鬼便见一群人神色紧张又严肃望向她们所在的方向,一身着灰蓝道袍的道士趁机拨开人,闯了进来,手执木剑,指着她便怒喝道,“妖孽,还我拂子来。”
众护院和王官儿见那道士完全不顾厉鬼身边站着的大奶奶,就叫破厉鬼身份,心急如焚,狂奔过去护主,将道士撞翻在地也顾不上。
画皮鬼见事情败露,慌忙想逃,但见那些五大三粗的护院竟“助”她阻了那臭道士,画皮鬼贼心不死,惦记着唾手可得的好皮子,便伸手扑向女子,欲将她一起带走。
谁知那女子身手极灵活,躲开了不说,还反踢她一脚,将她振退几步,画皮鬼微愣。
护院们已持刀赶至,一人将吴熳护在身后,其他人朝道士和王官儿所说的厉鬼砍去。
只刀剑砍在那厉鬼身上,皮肤划破,却不见鲜血,反露出皮下的黑气,厉鬼似也感觉不到疼痛,反迎刀冲他们扑来,动作之迅捷,如发怒的野兽。
又不知怎的,那厉鬼冲至一半,瞬间停住,眼神惊恐,好像被甚东西震住了,众护院不解,耳边却传来大奶奶清泠的声音,“动手!”
众人得令,立时挥刀上去,只此次不同,他们砍中的地方,开始“滋滋”冒烟,像被烈火灼烧过一般,后又有皮肉烧焦的气味传来,厉鬼也发出声声哀嚎,众护院惊讶,不由看向手中的刀,微愣过后,下手更快,将那厉鬼逼至宽阔处,合围攻之。
因身材稍显瘦弱,而被挤在外闻的王官儿与道士也甚惊讶。
两人只从人隙中,见一堵蕴含功德之力的火墙阻了画皮鬼去路,又见护院们刀上都窜出同样的火光,将厉鬼砍烧得嗷嗷叫。
道士环视着院中所有人,不知哪位是高人。
只王官儿先盯着那精粹的功德之力看,又转向隐在护院身后的窈窕身影,心中有了定论。
“啊!”护院惊呼,将两人叫回神。
只见那鬼已被逼得脱了人皮,露出“真相”,青翠面,齿如锯,叫声如猪吼,哪还有一丝人样。
第一次见鬼的护院们皆被唬了一跳,愣怔片刻,又听大奶奶出声,“退后!”
众人似被冰水浸身,陡然回神,飞速后退。
而一直护着大奶奶,远远观战的护院,只觉手一空,刀便被大奶奶拿走了,他不敢动手夺回,只无奈哀求。
吴熳不理,异能附在刀上就要上前,只没赶得及,便被好容易寻着机会的道士抢了先。
那道士持木剑一刺,厉鬼仰头哀嚎,瞬间便被枭了首,身子化作一团黑色浓烟,而道士迅速取下腰间的葫芦,打开置于其中,那葫芦便将黑烟嗖嗖往里吸。
那头王官儿见状,亦不甘示弱,虽晚了一步,但迅速将他随身携带的小坛子取下,放入浓烟另一边,一葫芦一坛子似争抢着吸收一般,直至黑烟完全消失。
道士塞上带着葫芦藤的塞子,而王官儿……正拿着他将制好的猪脬缠坛口。
两厢对比,惨烈至极,众护院心神未定,看见王官儿所为,只觉羞愧,有种自家人输了之感,欲叫他回屋缠去,勿在此丢人现眼!
道士也觉这野路子忒不要脸,对其嗤之以鼻,收好葫芦,又上前至廊下,将地上的人皮捡起,如振衣一样,甩了甩,又如收画轴一般,迅速卷好,带上欲走。
这可叫王官儿不高兴了,“阁下擅闯我的地盘捉鬼不说,此皮是我兄弟一刀一刀逼那鬼脱下的,阁下这一声不吭收了便想走,是何道理?”
护院们一听王官儿为了那人皮,将功劳记在他们头上,又喊他们“兄弟”,都是拒绝的。
王官儿要是敢带着这人皮与他们一起上路,几人定要回了大爷,将他赶走,到时,可别怪他们不讲同行之义!
可惜眼中只有人皮的王官儿,完全接收不到他们之想法,尚在与那道士扯皮,“一人一半、见者有份”等等,气得道士面色发黄。
众护院正想劝王官儿放弃,那头大奶奶却开了口,“道长私闯民宅,如今还想掠走我家护院费力所得之物,说不过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