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郎,你终于来了!”
又一道声音响起,带着明显的笑意。
“?”
这不是相蕴和的声音。
前者声音娇媚,是个年轻女子,后者声音粗狂,一听便是粗糙汉子。
商溯有一搭没一搭叩着案几的手指微微一顿,清冷凤目顿时眯了起来。
——相蕴和居然没来接他?!
商溯眼底若有若无的笑意瞬间消失。
手指离开案几,正要开口骂人,可转念一想,小姑娘虽是庶民出身,但接人待物颇有礼仪,应该不会做出这种托大的事情。
恩,再等等。
兴许是小姑娘还没开口说话呢。
“三郎快请进,阿和在府上等你呢。”
宋梨笑着道。
“???”
她居然真的没来接他?!
“大哥回来了,阿和这会儿正在院子里与大哥说话,抽不开身,特意让我与满哥来接三郎。”
怕刻薄的贵公子生气,宋梨补上一句,“三郎一路舟车劳顿,阿和特意吩咐了厨房做了三郎爱吃的点心,三郎快些进府,与阿和一道吃点心吧。”
“?”
她给他准备了点心?
气成河豚的少年别别扭扭转了一下拇指上的墨玉扳指,心里没那么生气了。
“对了,还有三郎想听的琴,此时也摆在议事厅,只等三郎过去。”
宋梨继续问道,“三郎想听高山流水?还是想听广陵散?”
“三郎若想听,便要教着点阿和。”
宋梨面不改色心不跳扯谎,“这些曲子阿和弹得不太熟练,需得三郎提点些,阿和才能弹得出来。”
商溯眼皮轻轻一跳,心里的气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是......邀请他一起合奏?
第31章 第
乱世之下, 往往伴随着礼乐崩坏,让一些酸儒文人时常掩面长叹,说什么民风不古, 道德败坏, 礼仪体统统统不见。
扪心自问,商溯从不是什么好人, 最典型的一点, 是他喜欢这样的时代。
乱世之下代表着英雄辈出,经天纬地之才大可只手擎天,搅弄风云。
而礼乐崩坏则代表着民风的极度开放, 寡妇再嫁不是什么稀罕事,私生子满街跑更是随处可见, 男女七岁不同席与男女大防的规矩被世人彻底丢弃——在活着已是分外不易的情况下,谁还会在意所谓的礼仪规矩?
自由而热烈的时代。
最好的时代, 也是最坏的时代。
商溯喜欢这种时代,更喜欢不被世家规矩约束的小孩。
——若以世家规矩来论, 男女合奏这种事情虽不至于被长辈们耳提面命说有辱斯文, 但总归会订婚之后的男女做起来才合适。
若没有订婚, 便你弹琴来我吹/箫, 你弄琴来我指导, 这二人的关系不是家族默许的小情侣, 便是同性之间的师父与贵女公子,而不是发生在他与相蕴和身上。
唔, 这就是相蕴和的坦率可爱之处。
年龄小, 尚未长到情窦初开的时候, 乡野之间长大的小姑娘野蛮生长,不曾受到世家规矩的规训, 更不会是把自己塞在礼仪体统的规矩里,做个一板一眼至死都不敢放肆任性的泥塑木偶,一如他生母一样。
现在的相蕴和一切随心,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想让他教她弹琴,便是真的想学琴,想与他合奏,便只是欣赏他的琴艺,仅此而已,别无他意。
商溯啧了一声。
他喜欢这样坦率自由的灵魂。
“她既诚心想学,我便指点她一二。”
商溯矜持开口,“如此,也算还了她送我点心的心意。”
“???”
您不是还排兵布阵大破盛军吗?
您不是还把一万多盛军全部收于大哥麾下吗?
这么多的事情,感情只是举手之劳,完全不需要道谢?甚至不需要放在心上?连说话都不会提一嘴?
杜满眼睛瞪得滚圆。
感情他对顾家三郎有误解?
刻薄难以相处的少年郎其实颇为大气,是个做好事都不愿留名的大善人?
宋梨比杜满的震惊少一点,也但也没少多少,只是眼睛瞪得没有那么圆,又加上心思细腻,早早看出了这位顾家三郎脾气秉性,所以短暂惊讶之后,脸色便恢复了平静。
“有劳三郎了。”
宋梨笑着道。
这位顾家三郎虽难以相处,但骨子里是个率性而为的人,第一次相遇时,他出手便是金珠金瓜子,其实已将他的性格暴露无遗——千金难买他高兴。
因为高兴,所以帮他们只是举手之劳。
同样因为高兴,连女郎把他抛之脑后不曾亲自来迎接也不会放在心上。
希望他遇到的人都是好人,否则他这种爱憎过于分明的性格很容易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
宋梨摇头轻笑,对着马车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老仆掀开轿帘。
商溯微拢衣袖,从马车上下来。
“三郎,快请进。”
做好事不图报答,杜满对商溯的好感一路飙升,少年刚从车上走下来,他便勤快给少年引路,“阿和在议事厅里等你。”
商溯微颔首,走进简陋的“马棚”。
郡守府对于商溯这种贵公子是不值一提的马棚,可对于相蕴和来讲,却是她重生之后的第一个家。
更别提这个家还是她与阿父的第一个占领的地方,他们赖以争霸天下的大后方,这么多意义叠加在一起,让相蕴和更加喜欢这个来之不易的地方。
“阿父,虽然你把一万多盛军收于麾下,但咱们也不能放松警惕。”
给相豫刮完胡子,相蕴和取了自己抹脸的香膏,涂在相豫脸上。
整日不是风吹日晒,便是冲锋陷阵,让阿父的脸越发糙了,从曾经十里八村有名的俊郎君,越发往不怒自威的枭雄发展。
这样不行。
楚王是出了名的美男子,阿父不能越来越丑,一定要在美貌的事情上盖过楚王,这样才能赢回阿娘的心。
相蕴和把香膏细细涂在相豫脸上。
“什么东西?”
相豫鼻子微动,闻了闻,“怎么这么香?”
相蕴和道,“这是我的香膏。”
“......小女孩儿家家的东西,涂我脸上做什么?”
相豫有些无奈,“快擦了。”
相蕴和摇头,“不能擦。”
以勇猛果决著称的枭雄着实难以接受自己脸上涂脂抹粉,“你满叔他们会笑话我的。”
“他们笑话便让他们笑话。”
相蕴和按着相豫的手,又把香膏抹上一层,“他们笑话你的事情那么多,不缺这一件。”
“......”
你可真是为父的贴心小棉袄。
“阿父,您不能不修边幅。”
相蕴和振振有词,“阿娘那么漂亮,您却越发粗糙了,难道不怕阿娘看上别的俊俏小郎君?”
还别说,真有这种可能。
贞儿素来喜欢好皮囊,连跟在她身边做事的人都个个漂亮,若不是当初他还算有几分姿色,说再多的这样的世道你难道还没受够吗也没用。
相豫动作微微一顿,瞬间接受相蕴和在自己脸上抹香膏。
“那什么,多抹点。”
相豫叹了口气,“整日打打杀杀的,为父的脸都没往年嫩了。”
“?”
为什么要嫩?
这个时代不是以英武锋利为美么?
听到声音的商溯一头雾水。
一抬头,便看到身材颇为高大魁梧的男人缩在小小的摇椅上,由着个子并不高的小姑娘给他刮脸。
脸上的胡须已刮干净,小姑娘正在往他脸上抹香膏,抹的香膏太多,而香膏的质地也并不算细腻,白乎乎的一层晕在略显麦色的脸上,看上去莫名滑稽。
商溯脚步微顿。
这就是相蕴和的父亲?
与他想象中的完全不同。
在商溯的认知里,父亲都是不苟言笑甚至冰冷无情的,莫说与子女玩闹,连他病得奄奄一息时,他那位名义上的父亲都不不曾温声与他说过话。
只是敷衍来看一眼,冷淡地让他的生母不必太过悲伤,说他们以后还会有新的孩子,随后让仆人给他安排身后事,莫让一个孩子的生死惊动家中长辈。
的确如此,对于所谓的父亲来讲,他只是他无数孩子的其中一个。
他死了,还会有新的孩子的降生,所以他的生死父亲看得很淡,甚至没有伺候他的仆人来得悲伤。
而对于他的母亲来讲,他是她短暂人生中的唯一一个孩子,是她被安排被主导的命运里唯一光亮,尽管他是如此的“顽劣不堪”,甚至“不孝忤逆”,但在她心里,他仍是她仔细珍藏呵护的宝。
男人与女人在对待孩子的态度上截然不同。
所谓的父亲,其实不是父亲,而是一个严厉苛刻的陌生人。
所谓的母亲,却会将你视为自己的生命,自己的第二次重生,在往后余生里,用自己并不孔武有力的手掌为你遮风挡雨。
他的母亲明明那么孱弱,那么循规蹈矩的一个人,却在临终之际要他活得自由而热烈。
——她从来知道他想做什么,哪怕与她自幼所受的教育完全背道而驰,但她依旧支持他的决定。
有这样的父母做对比,他怎会不讨厌父亲?
不讨厌这个世界上只需要爽一下,便能收获一个可以随意打骂的孩子的肮脏生物?
可相豫似乎与他的父亲不同。
马棚似的郡守府里,相豫躺在太阳下,眯着眼让相蕴和给他刮脸。
男人是典型的战将身材,高大魁梧,不怒自威,可在相蕴和面前,男人却是温和的,甚至柔软的,闭着眼任由十来岁的小姑娘摆弄,哪怕她把她抹脸的香膏涂在他脸上,他也好脾气地夸她做得棒。
商溯微微一愣。
——这是在他数十年人生中从未见过的场景,甚至在他梦里都不曾出现过的父与子的关系。
“三郎,你来啦?”
少年走进来,相蕴和眼睛亮了亮,抬眉看着锦衣玉带的儿郎,“你过来怎么不提前说一声?我好去外面接你。”
商溯回神。
“?”
你不是知道么?
还提前给我准备了点心?摆好了琴?
商溯眸光微微一滞。
宋梨立刻打圆场,吩咐周围亲卫,“快把做好的点心拿过来。”
“对哦,快拿点心来,三郎喜欢这里的点心。”
相蕴和笑眯眯补充一句。
商溯感觉哪里有些不对,但又说不出到底是哪里不对,看了看从相豫身边离开,前来招待自己的相蕴和,心头的怪异又被压了回去。
相豫掀了下眼皮,瞧了瞧面无表情的少年郎,虎目微微一转,不由得啧了一声。
——啧,是个缺爱的小孩儿。
这样的小孩儿是天生便有残缺的小兽,哪怕未来的他战无不胜,所向披靡,但生来便带的残缺,足以让人随时取他性命。
不归降他也无妨,有着的严重缺陷的人永远不会是他的对手,哪怕一时优势占尽,也能让他逆风翻盘,反败为胜。
相豫笑了一下,瞬间明白眼高于顶的少年郎为何对他家小阿和另眼相待,甚至还不惜花费大力气来帮他。
原因无他,身处隆冬之际天然向往温暖,身处深渊地狱本能向往太阳,阿和的温暖与阳光,对于缺爱的小孩儿来讲是比罂粟还要致命的东西。
“大哥,他就是顾家三郎。”
相豫虽还躺着让相蕴和抹香膏,但杜满丝毫没有觉得这有什么不妥,他家大哥做过的荒唐事着实太多,大男人却抹小女孩儿的香膏一点排不上号,领着商溯走进来,便欢快与相豫介绍,“就是他让我劫营,把盛军往豫公谷的方向赶的。”
脸上的香膏尚未干,相豫欠了欠身,没有起身相迎,拱手向商溯抱拳,“久仰大名。”
“三郎,坐。”
商溯拢袖坐在软垫上。
相豫上下打量着面前的少年。
顾家三郎的军事才能他已领会到,犹在他之上,他看的是性情模样。
少年的性格与传说中的别无二致,是个眼高于顶的贵公子。
但有才之士都这样,他初遇军师时,军师也把瞧不上他写在脸上,后来相处久了,才勉强给他三分好脸色。
这种性格很常见,用不着大惊小怪。
身怀经天纬地之才却还平易近人,这种性格的人翻遍史书也找不来几个,千古一帝如秦始皇也要屈尊降贵请王翦,他没有那么脸大,觉得自己一定能遇到。
少年就挺好,孤高桀骜却有着致命弱点,这种人可太好拿捏了!
相豫十分满意,以至于把这位少年是要来听他女儿弹琴的事情抛在脑后,躺在摇椅上,指挥着亲卫端茶送水。
“这次方城之围,多谢三郎施以援手。”
相豫道。
商溯面无表情坐在软垫上,漠然点头。
亲卫呈上点心。
庖厨有意卖弄自己的厨艺,但技术有限弄巧成拙,将梅花造型的点心做得像是面饼。
这样的点心被端到商溯面前,宋梨看得眼前一黑。
——这种东西也能送上来?是觉得这位刻薄的贵公子今日心情好?还是觉得今日的少年没有发脾气,所以仿佛少了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