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要开口制止间,点心已被亲卫风风火火端到商溯面前。
“……”
完蛋。
宋梨默默退后半步,避免少年发火时波及自己。
在往后退的时候不忘拉了下身边的杜满,省得这位不会看人脸色的莽夫被点心砸了满脸。
“?”
拽他干什么?
杜满奇怪看了眼宋梨。
……行吧,这人是真的不会看人脸色。
宋梨选择明哲保身,只自己退到一边。
三。
二。
一。
宋梨在心里默默数数。
但她想象中的盛怒却没有发生,不仅没有发生,那位本该把点心砸在离得最近之人脸上的刻薄公子此时像是瞎了一样,拿起不甚精致的筷子,夹起一块点心送到自己嘴边。
点心并非入口即化,口感只能说一般般。
——庖厨是上不了战场的老兵担任的,做东西的手艺着实算不上好,只能勉强说能吃。
这样的东西对于少年来讲是猪食。
可尽管如此,但少年却面色不改把点心吃下,仿佛不是眼睛出了问题,连带着味觉都一同消失了一般。
“???”
今日的顾家三郎莫不是旁人戴了人|皮|面具假扮的???
一瞬间,宋梨想让杜满去摸商溯的脸找人/皮/面具的痕迹。
半合眼做老僧入定状的老仆眼皮轻轻一跳,视线落在商溯身上。
少年面无表情吃着点心,潋滟凤目却在看相豫与相蕴和。
名扬天下的反贼不拘小节,悠然躺在摇椅上,身边坐着他的小姑娘,小姑娘一边招呼着他,一边看着反贼脸上的香膏,父与女的温暖治愈隔着案几他都能嗅得到。
“三郎有如此经世之才,不知师承何处?”
反贼大大咧咧问着他。
商溯收回视线,声音冷淡,“我没有师父。”
“没有师父?”
反贼似乎没有察觉到自己踩了他的雷,真心实意夸赞着,“那就是家学渊博——”
“我天生如此,无师无父。”
商溯不耐打断相豫的话。
相蕴和秀眉微蹙。
相豫哈哈一笑,“少年英才,可敬可畏。”
“这一万多盛军虽已投降豫公,但仍有三万盛军在路上,豫公还是不要高枕无忧的好。”
商溯道。
被他这么一说,杜满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那三郎,咱们应该怎么办?”
“此话应当问豫公。”
商溯态度极为冷淡,“你事事都问我,你家主公是我,还是豫公?”
“???”
不是,前几日你也不是我主公来着,但你不也告诉我怎么做了吗???
杜满被他刺得一头雾水。
相豫悠悠一笑。
果然还是年轻,被人踩了痛脚之后,连装都不愿意再装。
——很好,这种人会被他乃至他女儿拿捏得死死的。
相豫丝毫没有把少年的刻薄话放在心上,大手一挥,制止杜满的继续发问。
“阿满,三郎远道而来,舟车劳顿,先让三郎好好休息。”
相豫道,“我还有军务在身,便不陪三郎了。”
“慢走不送。”
商溯头也不抬。
宋梨皱了皱眉。
她知道顾家三郎小心眼,但不至于小心眼到这种程度吧?
大哥只是说错了一句话,三郎用得着拿这种拒人千里之外的态度对待大哥吗?
相豫却无所谓,爽朗一笑,伸手揉了揉相蕴和脑壳上的小揪揪,“这几日你也辛苦了,好好休息一下,方城的事情交给阿父。”
“恩,辛苦阿父了。”
相蕴和乖巧点头。
商溯别开眼。
余光瞥到商溯的动作,相豫笑了一下,又捏了捏相蕴和的小揪揪,过了一会儿才起身离去。
偌大院子只剩下相蕴和商溯并着老仆与几个亲卫。
商溯微蹙眉头舒展开来。
温馨的父女关系像是一面镜子,照得他有些无所适从,相豫起身去了议事厅,他才觉得自己无所适从的别扭感好了一些。
“你会弹什么曲子?”
商溯问相蕴和。
少年对自己父亲不敬,相蕴和不想搭理商溯,相豫刚刚离开,她脸上的乖巧笑意便淡了下来,“要你管。”
“?”
怎么突然生气了?
商溯有些不解,“不是你说你想让我教你弹琴吗?”
“我现在不想学了。”
相蕴和整理衣物,站起身来,“琴有什么好的?不能吃不能穿,还不能保护自己。”
“阿父说得对,学琴还不如去学武,最起码能保护自己不被人欺负。”
“???”
这是什么跟什么?
“站住。”
被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这样甩脸色,商溯有些生气,“是你——”
但话未说完,便见相蕴和已起身往外走,未说话的瞬间咽回肚子里,起身便去追相蕴和。
“你怎么突然生气了?”
商溯追在相蕴和身后,“我什么时候得罪你了?”
“你在方城被围,我便教杜满来救你。”
连他自己都没有发觉,此时他的声音放得很软,“你说要学琴,我便来教你——”
这话无疑是火上加油,相蕴和停下脚步,回头便怼少年,“打住,我什么时候需要你来救我了?”
“没有你,我一样能退盛军。”
相蕴和突然停下脚步,商溯追得又急,差点迎面撞上去,身后的老仆眼皮微抬,伸手揪住商溯衣领。
商溯堪堪停下。
这个距离与小姑娘有点近,他往后退了半步,保持着安全距离,才开口说话,“在方城调兵遣将的人是你?”
“对,是我。”
相蕴和下巴微抬,粉雕玉琢的小脸闪过一抹骄傲。
她可是偷学商溯的人,怎会连这点盛军都对付不了?
商溯微颔首,赞同相蕴和的说法,“哦,那你的确能退盛军。”
不劫营,只以战马绑树枝,把两万先行军吓退,待相豫攻取叶城的消息传来,盛军一样不战而退。
——他们行的是围魏救赵之计,没打算与相豫硬碰硬,叶城失守,他们的计划便是失败,与其等相豫带领大部队前来攻打他们,不如自己先退兵,省得损失惨重。
“......”
这人压根不知道她为什么在生气。
“你为什么对我阿父不敬?”
相蕴和直接问道。
商溯愣了一下。
“为什么不说话?”
相蕴和追问,“我阿父何时得罪你了?你为什么这么对他?”
商溯慢慢回神,嘴角一点一点抿住了。
——他着实不知道如何作答。
“你若不说话,我便当做你讨厌他。”
一向好脾气的小姑娘在父母的事情上从来不让步,气鼓鼓与商溯道,“讨厌我父母的人,我才不要交朋友。”
商溯心头一跳,脱口而出,“我没有讨厌他。”
“那你为什么对我阿父不敬。”
相蕴和打破砂锅问到底。
商溯如同被人扼住脖颈,再次陷入安静。
相蕴和蹙了蹙眉。
盛夏的太阳白得晃眼,能将世界万物都染上一层热烈的颜色。
可少年垂眸站在长廊下,夏日的阳光却渡不到他身上,他仿佛置身冰窖里,身上在冒着丝丝寒气。
孤高桀骜,厌世刻薄。
他从不是值得推心置腹的好友,他的世界只有他一人。
可是,如果是朋友的话,那便该让她走进他的世界。
而不是像这样,隔着一层又一层的防备看着她,
相蕴和静了一瞬。
“我不喜欢这样的三郎。”
半息后,相蕴和缓缓出声,“我认识的三郎,是一身清凌傲气欺骄阳的少年郎,没有他不敢说的话,没有他不敢做的事情,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我一个问题问得支支吾吾,不敢作答。”
商溯呼吸陡然停滞。
他抬头,看到小姑娘黑湛湛的眼睛正在看自己。
有不喜,还有些许心疼,仿佛在说,不应该是这样的,她喜欢的,她愿意交朋友的三郎,不该是这个模样。
她喜欢的三郎,是比太阳还要骄傲的少年郎,不是不敢回答问题的懦夫。
商溯手指微微一紧。
“你......”
少年声音一顿,但到底开了口,“你若给我弹高山流水,我便告诉你,我为何不喜欢你父亲。”
他见过人情冷暖,尝过世道炎凉,他知道自己这一生从来被苛待,是注定身败名裂遗臭万年的忤逆不孝子。
他不被期待,不被重视,是家族中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他应该藏身臭水沟,苟延残喘度一生。
可是,有那么一瞬间,他也想伸出手,去感受一下,阳光是什么温度。
那种温度父亲从未给过他,生母去得太早,记忆都有些斑驳,印象最深的,不过是临死之际的一句话,让他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不要与她一样,一辈子被困在这个院子里。
“如果你不想弹,那就不弹吧。”
相蕴和迟迟未开口,商溯垂了垂眼,又补上一句,“方才你给我准备的点心我还未吃,等我吃完点心,我便告诉你。”
少年的声音很轻,轻飘飘落在相蕴和耳际,让她有片刻的恍惚。
她看着面前的少年,明明锦衣玉带,年少华美,可她还是从他身上看到了商溯的痕迹,那个史书上记载的年少失怙饱受欺凌的天才。
吝啬笔墨如史官,曾在记载他身世的时候补过这样一句注释——少年天才,皆为苦难所换。
若他能选,他是否愿意舍弃自己一身的惊世之才,换一世的安稳平淡?
相蕴和眼皮跳了跳。
“我不会弹高山流水。”
相蕴和道。
商溯脸上瞬间褪去所有血色。
“哦。”
商溯哦了一声。
这好像是逐客令?他该离开了。
商溯紧绷着身体,与相蕴和道别,“打扰了。”
商溯绕过刚到他胸口高的小姑娘,一步一步往外走。
步子有些沉重,但问题不大,他这一生从未得到过,自然不怕失去。
他这样想着,然后加快了步伐。
或许是怕自己舍弃了脸面赖着不走,又或许是虚假的获得容易迷惑人的心智,他鲜少装东西的脑子乱哄哄,仿佛有水在倒来倒去,在他脑海里咕嘟咕嘟响。
这声音委实难听。
他甩甩头,嫌弃现在的自己。
“可我有点心。”
一只手拉住他衣袖,脆生生的声音响起,裹挟着他从未感受过的阳光的温度,在开口的一瞬间便盈满他眉梢肩头。
“我有很多点心。”
小姑娘的声音软糯糯,“如果你喜欢的话,可以留下来。”
“等你吃完点心,你便把一切告诉我。”
“你是我的朋友,你不能对我有所隐瞒,更不能这样对待我阿父。”
第32章 第
商溯怔在原地。
仿佛心脏被击中, 他倏地失去所有声音,习武之人该有的感官敏锐此时都变得有些迟钝,只剩下被相蕴和扯着的衣袖尚有些知觉, 随着小姑娘的动作而左右摇摆。
怎么办呢?
这人着实会说话, 让他有些挪不动脚,只能呆呆站在原地, 提线木偶似的因为她的动作而缓慢转身。
这种感觉委实有些糟糕, 他一向不喜欢被别人掌控,可不知怎地,他还是因她的话而驻足, 甚至还因她的话而点头,发出一道几不可闻的低低声音。
“恩, 我都告诉你。”
他听到自己说,“你想知道什么?我没什么可隐瞒的。”
会稽顾家的身世也好, 他曾眼睁睁看着手足落水,却还能悠然饮茶的事情也罢, 甚至持剑险些把父亲送上西天的忤逆之事都可以完整告诉相蕴和。
——只要她想听。
至于听完之后会不会觉得他这人不忠不孝不仁不义, 是合该下地狱的修罗恶鬼, 然后与他割袍断义, 再不认他这个朋友, 他觉得都无足轻重。
她想知道, 他便告诉她,这就够了。
但相蕴和其实并不好奇少年的过往。
她又不是傻子, 怎么可能看不出来少年在看到她父亲时的异样?
像是受伤的小兽被人戳到了痛处, 浑身的毛瞬间炸了起来, 张牙舞爪想要将那人赶出去,然后躲在角落里舔舐着自己的伤口, 不为外人所知。
少年真的喜欢锦衣华服?真的喜欢骄纵奢靡么?
只怕未必。
身着华服却满目荒凉,骄纵奢靡却孤芳自赏。
他在自己的世界里画地为牢,别人走不进去,他也走不出来。
她只想走进去,然后带他出来,并不是窥探他不愿提起的狼狈过往。
“我没什么想知道。”
相蕴和摇头,“军师曾与我说过,世家大族虽看上去鲜花着锦,体面尊荣,可鲜花之下是白骨累累,悄无声息便没了性命。”
商溯微垂眼,没有说话。
“你才这么大,便一个人出来,身边没有一个长辈,想来不是家中溺爱宠护着的孩子。”
少年没有回答,相蕴和越发肯定自己的猜测,抬头看着锦衣华服的少年,眼底有着些许心疼,“你不喜阿父与我相处,当是触景生情,看到我阿父,便想起你自己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