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 裴砚青肯定还在流血, 她哪怕什么都不安慰, 起码也应该去看一眼。
但是,现在她好像又清醒了。
回头这件事很简单, 她当然可以什么都不管, 就跟着自己的心回去, 但事情不是这样就能解决的。
人不是宠物,家里的狗被另一只咬了,可以赶紧弄纱布包扎一下,捂在怀里安慰一下, 赶紧哄妥贴, 但她如果去找裴砚青, 问他疼不疼, 让他别伤心, 这不是单纯缠纱布, 这是给他希望。
如果连她自己都不确定自己的心, 如果她自己都没办法分清这其中有没有爱的存在,她还要这样一而再、再而三的,给裴砚青希望吗?给了希望之后呢?她能承诺他什么?
她什么都不能承诺。
下次潭扬再给她暖手,她还是会接受,下次潭扬再抱她, 她还是会安安静静靠在他怀里,下次疲惫的时候, 她依旧会像倦鸟归巢一样,靠惯性找到潭扬。
潭扬给她安稳的,不用思考的舒适。
她慢热,刚好他身上有细水长流的安定,这是她能想象出爱情的样子。
她对爱这件事有很强的惰性,大多时候她懒得思考要不要谈个恋爱,或者现在该谈个恋爱了。
包括之前跟连江,她靠的是相处时空上的重叠、生活事业之间的重叠,靠对的人,对的时间,长时间的相伴,她不是那种一触即燃,然后爱得要死要活的类型。
她想象不出和裴砚青之间的爱情。
而且关键的问题还在于,之前他们已经尝试过了,他们是结过婚的,她和裴砚青那时候同居在一起,低头不见抬头见,但那场婚姻最后什么都不是。
她和裴砚青之间失败过,如果再来一次,依旧失败呢?有可能他们本身就不合适。
如果目前没有接受第二次失败的勇气,不如一直保持冷漠。
闻钰没有再向回走。
潭扬走到她身边,小心翼翼地拽住她的袖口,“我刚是不是不该打他?”
“对不起……刚是我冲动了,我可以给他道歉。”
“如果你让我给他道歉,我会做的。”
“对不起。”潭扬哽咽着,“闻,闻钰,别不理我,求你了,真的对不起……”
他明明是受伤的表情,因为闻钰刚说的那些话,因为她的摇摆不定,但他尽管受伤,还是首先反思自己,这种反思不是因为任何是非对错,仅仅是因为他不想失去她。
潭扬可以舍弃他的所有原则和底线。
闻钰抬头,看见他脸上被月光染成莹白色的泪,她很轻地叹息了一声,不知道在为谁叹息。
重新握住他手的时候,能感受到潭扬身体的颤抖。
“不是你的错。”
“你不需要和任何人道歉。”
她顿了顿,接着说:“我不找他,我们回去吧。”
潭扬极短促的“嗯”了一声,下一秒用力把她勒进自己怀里,他依旧在流泪,磕磕绊绊的:“别……别不要我。”
“闻钰……别不要我。”
他一直叫她的名字,很没有安全感的样子。
“我要。”闻钰抱住他的腰,轻轻地哄:“……我要。”
裴砚青回去的时候,众人已经都散了,闻钰回了她的房间,陈才和李道长看见他狼狈的样子,都吓了一跳,问他怎么搞得,他没说话,把自己锁进房间。
吃了两粒胃药,胃依旧在疼,不知道是不是胃出血了。
也可能只是因为胃是情绪器官。
潭扬没把他肋骨打断,但看起来也青紫了,他有格外好好处理自己脸上的伤,总不能真的破相。
其实和闻钰仅仅只是一墙之隔。
按这两间房的布局来说,他的床和她的只是一堵墙的距离。
夜里不出意外地失眠了,裴砚青在黑暗里面对着那堵墙,心里有种十分清醒的悲哀,他们明明靠地这么近、这么近,却好像是这辈子都跨不过去的距离。
怎么都没用。
做什么都没用。
凌晨一点多,裴砚青的指尖在墙壁上慢慢抚过去,再抚回来,重复了无数次,触感是冷硬的,感受不到她的体温。
他幻想出一个特别美好的场景,假如闻钰还有点在乎他的话,她应该会来找他,虽然是别扭的,旁敲侧击的,但大意还是能听出是问他疼不疼。
然后他就可以恃宠而骄的说:“疼。”
说不定还可以央求她帮他揉揉。
想着想着,裴砚青的嘴角就不知不觉地勾起来了。
只是勾起来没几秒,重新意识到面前坚硬的墙,以及整室空荡,那弧度僵了。
他陡然发觉这个场景永远不可能发生。
眼眶一瞬间变热,泪水夺眶而出。
他哭到蜷缩起来,像只小虾米,不确定这里的隔音是否够好,裴砚青赶紧把被子扯起来闷住自己,他咬着牙,混身都在抽搐,除了喉咙里一些破音的呜咽,尽量没有发出声音。
这只是一个很普通的心碎之夜。
在众多类似的泪水氤氲的夜晚里,在众多他为了闻钰失魂落魄、辗转反侧的夜晚里,算不上什么特别的。
是可以忍受的。
隔天早上,裴砚青眼睛里有点红血丝,但粗略看起来还算正常得体。
今天考古队应该要去白鹭山顶上那个“龙塘”去实地考察,他按照他答应的那样,给所有人做了早餐。
闻钰来得有点晚,她去的时候,他和潭扬身边的位置都是空的,裴砚青其实是特意留着,他抱着极其渺茫的希望,闻钰也许会坐到他旁边。
但她看都没看他一眼,直接朝潭扬走过去。
潭扬问她,“睡得好吗?”
闻钰说:“嗯。”
潭扬:“等会儿我帮你背包,那个仪器太重了。”
闻钰看了他一眼,“我能背动,这两天应该没你的事,你可以不跟去。”
潭扬声音变小了:“可我想跟你一起去……”
闻钰还想说什么,但余光里看见裴砚青在,她收住自己的话,“那你要去就去吧。”
潭扬跟她一起,裴砚青应该就不会跟去了。
裴砚青一直觉得她不喜欢黏人的,但闻钰竟然允许潭扬没事干还跟着她,嫉妒一下子冒出头,他手里拿着勺子的动作顿了顿,然后低头接着吹那碗米酒小汤圆。
吹得差不多了。
他把碗推到闻钰面前。
开口声音有点哑,是昨天晚上哭的,“……不烫了,可以直接吃。”
闻钰依旧没有看他,她没说话,把那晚小汤圆又推回他面前。
她不要他碰过的,直接吃了潭扬碗里的。
裴砚青终于明白,闻钰不仅没动摇,她甚至还更坚定地要选潭扬。
他的努力毫无作用,唯一的作用似乎是,帮闻钰认清了她内心真正想爱的人。
他眼里的暗淡所有人都看得出来。
裴砚青盯着他面前那碗汤圆发呆,没有哭,只是连其他人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
直到陈才和他说话。
“裴总……”
他指着他掌心。
裴砚青低头看,勺子断了,断裂处扎在他手心里。
陈才拿来药箱,劝他:“要不我们还是走吧,别在这山上呆着了,除了自取其辱——”
他意识到自己这实话太残忍,中途止住了。
裴砚青不要他包扎,他随意地用另一只手处理了掌心的碎片,伤口不深,就算一晚上不能愈合,最多几天也能愈合。
他盯着自己的掌心,面容平和,像在自言自语:“还好,能忍。”
还可以继续忍。
-
“龙塘”已经被警戒线围起来了,实地去看确实是片巨大的湖,面积很大,但水还不算太深。
之前那些盗墓贼挖的盗洞肯定不能用。
闻钰在旁边转了一圈,说要先把水抽干,这个过程大约花了一上午时间。
在塘周发现汉代陶片,可以基本确定是个汉代的墓葬。
然后考古队又花了几天的时间清理塘底的淤泥,这些含水的淤泥清理起来极其耗费体力,闻钰早出晚归,加上刻意躲着,吃饭的时候也保持全程无交流,连着几天都没怎么和裴砚青有交集。
潭扬帮她洗衣服,还提供按摩服务,她也都接受了。
挖到四米多深,考古队确实也有发现,但那些东西都是东汉、唐代的盗墓贼留下的盗墓的铲子,陶器。
这说明这地方已经被历代盗墓贼盗过几轮了。
闻钰意识到,这“龙塘”根本不是个什么湖,它本身就是个巨大的盗洞,和考古队现在用的方式一样,是已经用“大揭顶”的方式来挖掘过的。
但关键是,古时候盗墓贼不可能有如此大的组织性和耐性。
唯一的可能是“官盗”,是官方介入的。
闻钰心凉了大半截,“官盗”过后的墓葬可能已经什么都不剩了,基本都会全部掏空。
她失望了两天,直到一号墓室被清理出来。
那是“黄肠题凑”结构,是最高等级的墓葬,说明这里的墓葬主人起码是个诸侯级别。
如果是诸侯级别,那么底下的墓葬规模应该极其巨大,那么古时候的“官盗”有遗漏的可能性也就更大了。
总有些剩下的有价值的东西。
闻钰下到一号墓,密封墓葬的是青膏泥,这种东西只有在贵族墓葬中才会用,质地细腻,有非常强的防腐效果,隔绝空气和水分。
著名的马王堆汉墓里,辛追夫人的尸体保存完好,皮肤甚至还有弹性,依靠的就是青膏泥。
这一号墓里倒是没有某人的尸体,但有两千多年前的树叶。
汉代的树叶。
那树叶苍翠欲滴,绿得饱满,绿得惊人,细白色的经脉都清清楚楚。
这是片完美又珍贵的树叶,藏着穿越时空的生命力。
树叶不算文物,闻钰捡了一片回去当书签。
刚好她之前借给潭扬的书,他看完了就还她了,闻钰就随手把这片树叶夹在那本《寻蜀记》里,但当时急着走,随手放在院子走廊道的桌子上,想晚上回来拿。
结果那天下午,单岭拿起那本书翻了两下,发现里面那片树叶。
裴砚青本来在收拾桌子,听见单岭惊讶地“哇”了一声。
“闻教授还把这叶子拿回来了!”
他和另一个男生开始聊起来,“不过这确实稀有,哪来那么多青膏泥,又刚好空气水分都隔绝掉,把这树叶保存这么好。”
“很少见啊,我弄过这么多墓葬,这次才见到。”
“不愧是两千年前的,你看看这,叶片摸起来都还没脆,里面还有水分。”
“是好神奇。”
潭扬之前下午看这本书的时候就坐在院子里,边晒太阳边看。
裴砚青不知道,他以为那本《寻蜀记》是潭扬的书。
所以他听了半天。
只得出一个结论。
闻钰送了潭扬一个两千多年前的、汉代的、极其稀有的、举世罕见的、堪称完美的绿色树叶,当作书签。
她送了他一个如此精心、浪漫又珍贵的礼物。
而她只送过他两个东西,都是领带,一个是蒋则权戴过的二手货,一个完全是潭扬代劳去挑的,和她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第81章 礼物
裴砚青可以忍受一切爱而不得的痛苦。
他可以忍受闻钰的冷漠, 可以忍受她和潭扬牵手,拥抱,吃同一碗小汤圆……一切都可以, 甚至就算他们上床了, 裴砚青也会忍, 哪怕再痛也会忍耐。
但他不能忍受, 闻钰竟然真的用心对他。
裴砚青和她结过婚,他知道闻钰是个在亲密关系里仪式感极度匮乏的人, 也许是因为常常和墓葬里那些死物打交道的缘故, 也许是因为天性使然, 即使在一段亲密关系里,她永远都不会过什么一百天、两百天纪念日,也不会觉得送礼物得有个什么浪漫的寓意,她在这方面懒惰并且随性。
可现在, 潭扬还不是她男朋友, 她就送了一份如此有仪式感的礼物。
所以凭什么, 潭扬他到底凭什么?
为什么他就可以?
为什么他就是特例?
现在送两千年前的树叶, 那之后呢?难道潭扬要天上的月亮, 她也给他摘?
单岭还聊得起劲, 面前突然笼下来阴影。
裴砚青站在他面前, 周遭气温是零下几十度的冰冷严寒。
他的目光紧紧锁着书里的那片树叶,眼里的血丝猩红,神情前所未有的阴鸷。
单岭被吓到缩了下脖子,拿着书的手一抖,“你……?”
“给我。”
这两个字颤抖又短促。
裴砚青一开口就尝到自己的喉咙里的血腥味。
“啊。”单岭翻回到书封看, 有点犹豫,小声说:“可……这个书好像不是你的吧——”
他的意思是这书是闻钰的。
但裴砚青已经先入为主, 他没心情接着跟他废话,直接伸手夺过那本书,动作很暴力,完全不像他。
紧接着,在剩余两人惊异的目光里,他掐住那片叶子的根茎,拿起来。
冬日清淡的日光一瞬间透过叶片。
裴砚青的呼吸停滞住。
那确实是片好看的树叶,那么鲜艳的色泽,堪比抛过光的翡翠,甚至还携带着汉代的春意。
水滴型,平整又干净,没有任何瑕疵,边缘的锯齿都个个分明,像是在琥珀里封存了许久才拿出来的,没有经过风霜雨雪的摧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