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及此,她让陈莲先在这儿吃着,自己将小梨子带回薛家,挑了几个大土豆拍干净土,交给小梨子,让她抱回家吃。
起先小梨子不要,说随便拿人家东西娘会骂她,可云婵还是一样告诉她,自己送给她的就能拿,这才让她欢欢喜喜收下,一蹦一跳地往家走,两根羊角辫甩在脑后也跟着乱跳。
土豆田那边村人们吃完土豆,将灰烬连同土豆叶,一起翻进泥土里,等几个月后腐烂掉,直接变做肥料养地。
这么大的动静惊动了整个小村,但凡闲着的最后都来凑趣儿了,整得好不热闹,弥补了今年缺失的秋收喜悦。
土豆的消息的确令人振奋,来年春天种下,两个多月就能收这么多,正好顶上秋收前青黄不接的日子,能吃到秋收。
整个下午薛家俨然成了全村的焦点,所有人都在向他们取经怎么种土豆,都需要注意啥。
而其中薛老汉是最有发言权的,从种下到浇水,再到补肥,那他可太有说头了,比如这水要一周大约浇两次,中途要补肥,叶子到膝盖高的时候差不多就能开花了等等。
就连他最新改进的沤肥方法,他都一一说了,直讲的那是口干舌燥。
偏其他人也爱听,见他讲累了还跑去打水给他喝,一下午过足了讲瘾!就连王秋月喊他回家,都还恋恋不舍,叫别人有不明白的地方到时候只管来问。
这一下午还真不太累,帮手实在太多,根本没叫薛家几口子出太多力,简单吃过晚饭,薛老汉咂巴了一口烟,走到院子里拍拍土豆筐喊道。
“儿啊!你过来拎拎!看看有多少斤!”
薛明照卖的猎物多了,心里有杆秤,东西一过手大概就知道有多少斤两。
男人依言走去,轮番拎起土豆筐子,沉吟半晌道。
“差不多得有四百斤,只多不少。”
云婵抬起手,扳动细白手指算:“明年开春咱可以再多种些,那就留一百斤做种,再留下一百斤自家吃,能吃很久了,剩下二百斤,赶明儿拿去县城卖了吧。”
四百斤比她预计的少,但对比现在稻子的产量算不错的。
薛明照微微颔首:“可以,但县城里从未见过土豆这东西,或许不好卖。凭着咱家和李掌柜的关系,可先去汇肴楼跟他谈谈。”
云婵想到那天饭桌上李掌柜发红的圆脸,嘴角微勾:“没准就又成他酒楼一道新菜式了呢。”
不过天底下的好事,不可能全叫他李友仁占去,当晚,这还没开始的买卖就告吹了。
今日薛家晚饭吃的早,吃完好一会儿夕阳都没落山。
云婵拿着纺锤,从仓房里取出一捆染绿的羊毛开始纺线,男人则陪着在她身边劈柴火。
纺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院子大门忽然被敲响了。
云婵起身拉开门,面前赫然是一位没见过的女人。
一身补丁青麻衣,细眉、瓜子脸、一双葡萄似的漆黑大眼,恍惚间她却觉得莫名有些眼熟。
一道怯生生,带着哭腔的嗓音从女子腿边传来。
“云伯母——”
她低头看去,正是下午见过的小梨子,那双包着泪的葡萄眼,可不就跟面前这清瘦女人一模一样?
“你是……花娘?”
面前女子点点头,咬着唇,将手中篮子向前一递,细声细气道。
“云娘子,今日我在家缝帕子,一时没看住让这妮子跑出来,给你添麻烦了,吃了你家东西还拿了走,这可万万使不得。”
云婵忙把篮子抵住。
“是我喜欢小梨子,跟她合眼缘,这才送给她吃的你千万别误会。”
花娘垂着眸子摇摇头,再次把胳膊往前伸了伸。
拿了人家的总是要还的,今日你收了,明日拿什么还?
就在大人之间推拒时,小梨子哭了,小声抽抽嗒嗒。
“娘,呜、为、为啥不要,家里都没、没啥吃的了,咱俩天天喝、喝米汤,吃糠饼呜——”
花娘的手臂僵在半空,脸色唰地涨红,紧接着咬紧牙关,低头刚想训斥,在目光接触到女儿尖尖的小脸和枯黄的发尾时,说不出口了。
脸色一下又白回去,眼里也涌上热意,她用力扬起下巴才能不让眼泪滚出来。
手臂无力垂下,捏着竹篮子的手指攥得发白,哽咽道。
“咳,嗯,谢过云娘子了,但我花娘从不白拿人家东西,你家有什么要干的活儿,尽管找我,我闲得很,挑肥割草,啥都能干。”
云婵见着母女二人这模样,回想起陈莲说的他家吴酒鬼,心头也是难受,开口便道。
“好啊,我这儿正好有活儿,明儿有空就来吧。”
搓线编织不难,她应该都能做,在家里缝帕子能赚几个钱,不如过来纺毛线,仅自家干肯定不行,反正都是要请人,不如就让这花娘来吧。
日子过得这样差,却还如此明事理,看着就不像什么坏心眼的人。
花娘闻言连连点头,诶了两声,转身再次谢过云婵,牵起女儿埋头往家走去,单薄的背影在夕阳下,拉出好长一道影子。
关上房门,云婵低低叹了口气,在这个时代,嫁人真就像女人第二次投胎,一旦走眼……
她微微抬头,看向旁边默默看了全程的男人,轻声道。
“我想留她来帮忙纺线,让她赚点工钱,也好养活自己和孩子……行吗?”
男人勾唇笑笑,伸手随意擦掉额头薄汗。
“怎么不行,家里这些事儿你自己做主。”
云婵月眼弯弯,露出八颗小白牙,笑得舒朗好看。
少女的笑总是含蓄腼腆的,抿唇笑、微微笑、低眉笑,像这样明媚开朗的笑容,是第一次。
薛明照忍不住上前两步,伸手拂过她鬓边碎发——
“叩叩——”
男人眸子一沉,薄唇紧绷。
今晚哪来这么些人!
他上前一步拉开院门,只见与他爹向来关系不错的林老汉,正局促地搓着双手站在门外。
第38章 借
“阿照啊, 我找你爹。”
林老汉被请进堂屋,见到薛老汉以后,他扯扯衣角又拽拽袖子, 半天开不了口, 直到薛老汉急了,这才道出来意。
“大福, 要不是真的困难, 我实也拉不下这个老脸过来的。”
他眼角耷着,额头上的皱纹比前阵子在村口见到时, 好像深了些。
“今年收成差,又赶上我儿媳怀孕,她这口粮是省不下的,这样我数来数去,要是不吃稻种不知道能不能撑到春末, 可吃了稻种就彻底毁了。”
“所以就想问你借点土豆, 等来年我家种出来就还你,多添几分利钱!”
说完话他微微低头, 等着薛老汉发话。
昌义村里五六十户人家,只有几家手艺人稍微宽裕些,但却也没到能有余粮可借的地步, 目前他能找的就只有薛家了。
薛老汉深深吸进一口旱烟, 随后吐出。面对这个从小玩到大的老邻居, 无论如何他也吐不出个不字。
其实今年自家不缺银子了,这几个月赚得不少, 现在土豆收成以后心就彻底塌下了, 是借人还是卖到城里,都可以。
他点点头:“成, 没问题,咱俩这关系还要啥子利钱嘛。”
“你要多少?”
林老汉猛然抬头,眼底浮出欣喜,伸出两根手指语气有些激动:“二十斤,二十斤就够了!”
今日那土豆他尝了,很顶饱,吃了半个,好几个时辰后也丝毫不见饿,只要有二十斤,估计就稳妥了!
薛老汉放下烟杆,站起身往院里走,示意林老汉跟来。
走到土豆筐子边,拿出一个空着的大背篓,弯下腰往里捡土豆,他不如儿子算得准,可也能估个大概。
估摸着差不多了,他又多添进去几个,然后吭哧吭哧地拽给林老汉。
“拿走,记得筐子拿回还我喽!”
林好汉也是庄稼人,怎会不懂大福是多饶给自己了?嘴唇轻抖,半晌后狠狠一跺脚,留下一句谢谢,转身走了。
将林老汉引进堂屋以后,小夫妻二人便回到了侧屋。
前阵子她给男人缝的棉袄做好了,让他穿上试试,看看哪里不合身再修改。
云婵的缝纫手艺只能算勉强够用,腰部裁剪的有些宽了,但好在针脚密实。男人是个肩宽腿长的衣服架子,穿衣显瘦脱衣有肉,什么衣裳他穿着都好看。
而薛明照这边呢,对着镜子转了两圈,面上虽无甚表情,可整个人都能感觉透出一股子高兴劲儿,只觉得媳妇儿做的这身衣裳厚实软和,穿着熨贴极了。
云婵侧耳听着院子里的动静,想了想,转身对着整理袖口的男人道。
“像林叔这样的人家,咱们村今年不少吧?”
“嗯。”男人动作一顿,闷声应道。
“家家户户都有老人,其中一半人家都孩子。特别困难的比如有胡老太家、王大哥家——”
“叩叩”
薛明照话刚说到一半,只听自家大门又响了,二人对视一眼,他抬手脱下新棉袄,拉开屋门准备去开门。
薛老汉比他动作快,他刚扫了扫捡土豆落在院里的灰土,放下扫帚人还没进屋呢,便直接走去开了门。
这次来人就更熟悉了,是男人从小玩到大的好兄弟,吴大虎。
两家人就住隔壁,来往多,他也是个憨直性子,进了院门就道。
“薛叔好!阿照、云嫂子!我想找你家借点土豆,你看成不?明年收了就还。”
一声嫂子让云婵有点害羞,她点点头打招呼。
薛明照微不可察地勾唇一笑,伸手拍拍吴大虎肩膀:“成,十五斤够不?”
吴大虎咧嘴点头:“够!”
他家人少,只有他娘和一个九岁小弟,十五斤土豆再加上存粮就差不多了,其实差就差那十天半个月的粮,顶到来年春天就好了。
趁着薛明照和吴大虎捡土豆,薛老汉绕到云婵身边小声道。
“闺女啊,照这样看,等不到拿去城里卖,乡亲们都能借完喽。”
以前家里事儿薛老汉都是跟儿子说,爷俩一起拿主意,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家中事薛老汉更愿意和云婵说了。
“是呀,而且咱们家一共就富余二百斤,哪怕再多匀出几十斤,也不够借的。”
薛老汉苦了脸。
是啊,这么点粮,帮不了所有人,可自家祖祖辈辈都生活在昌义村,当年要不是乡亲们帮忙,他家日子早过不下去了。
盯着儿子单膝跪地半蹲在土豆筐子前的身影,薛老汉叹道。
“这日子真是一晃就过了,几年前这个时候,阿照还瘦的跟个竹竿子似的,现在也这么高这么壮了。”
“瘦得像竹竿子?”
云婵眨眨眼,瞧着男人宽厚的脊背有些难以想象,而且对于薛老汉突然冒出的这句话,感觉有点莫名其妙。
“是呗,当年他非要练武学打猎,可那练武是要吃肉的,吃肉才能长肉,我们哪有那些钱?他跟我们置气,自己跑到山里去,我和他娘都急疯了。”
薛老汉笑笑。
“后来我去找到村长,他发动大家伙帮忙才找到这臭小子,听说这件事后,跟其他村民一起凑银子借给我,东家五个铜板,西家五个铜板,硬是让他把武练了下来了。”
“再后来学成后,阿照拿着打猎赚的银子,带我和他娘治了病。”
薛老汉嗓音有些低沉。
“所以啊,我心里念着大家的情,人啊,总归是得你来我往互相帮衬,这样才能越过越好。”
云婵听明白了。
“爹,那要不咱去找村长吧,让村长来给大家分分,反正咱现在也不差这点卖土豆的银子了。”
薛老汉也是这个意思:“这样最好,到时候也能让村长做个见证,不然借的人太多就乱套了。”
两人合计完,吴大虎也开开心心拎着土豆走了,薛老汉把儿子和王秋月叫到一起,把主意说了出来,无人不同意。
王秋月叹气道:“大家伙都不容易,要不是婵儿在山上发现土豆,阿照又猎到个皮子,咱家光景也一样难过,现在粮价涨了不少,那粮商一倒手就加那么多……”
“想到前几年最难的那段日子,我现在心里都难受,借吧借吧。”
说罢抬头看看漫天红霞,挥挥手。
“也甭等明天了,你们现在就去吧,不然等会儿不知道还要来多少人,我就在家等着,要是再有人来,我就说让他们等村长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