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兴的大臣不乐意是出于自身利益考虑。皇上自西域起家,有一位出自西域的皇后吹枕边风,心思难免偏向西域。再加上两族之间本就互相仇视,她们可不愿将来的太女染上西域人的血。
但沐惊尘不喜欢伊恒纯纯属于个人恩怨,起因还要从敬茶事件说起。
大兴自诩礼仪之邦,婚仪流程比之西域繁琐数倍,女婿在婆母公爹面前要立的规矩更是数不胜数。
先前大婚的时候,高堂都不在跟前,规矩自然是全部略去,但既然已经回来了,必然是要见见未曾谋面的女婿,把没做的事情都补上。
伊恒听说她们都回来了,打心眼里替应如风感到高兴。失去母亲很痛苦,他不希望应如风体验那样的悲伤。
第一次见面,就是伊恒向太上皇、太后以及应如风的父卿沐惊尘敬茶。
由于西域没有敬茶的习俗,伊恒也没去了解,直接就跟着应如风一起来面见长辈了。
伊恒一进殿,立刻恭敬地给三位长辈磕了头,然后从侍男的手中接过茶杯敬茶。他没预料到茶杯里装着热茶,手指直接捏在了茶杯上,被狠狠地烫了一下。
伊恒惊叫了一声,忙不迭地松了手。茶杯摔碎在地上,茶水全都洒了出来。
“没事吧?”应如风怕伊恒被地上的碎渣伤着,连忙把他从地上扶了起来,拉起他的手看了看,指腹都被烫红了。
“弄那么烫的茶水干什么?母皇她们怎么喝得下?”应如风帮伊恒吹了吹,对侍男呵斥道,“重新换三杯温的来。”
应如风不过轻轻吹了吹,伊恒指尖都要酥了,伤处立刻不觉得疼了,指腹上的红痕化成了颊边的红晕。
沐惊尘面露嫌弃。
敬热茶是规训女婿的一种方式。若是热茶也能端得稳,说明为人稳重,可以托付中馈。
应如风和伊恒明显都不知道其中的内涵,才会大惊小怪。当然沐惊尘是绝对不会责怪女儿的。女儿肩负大任,不懂后宫男人的规矩很正常。
伊恒毛毛躁躁的,把初见的场面弄得这么难看,沐惊尘望着被侍男清理过后依然潮湿的地面,忍不住将伊恒和出身乡野,不懂贵族规矩的太后薛乐轩划为了一类人。
而应如风公然护着伊恒,更让沐惊尘想起应泽寰当年也是这样一直偏袒薛乐轩的,心里立刻就对伊恒有了几分偏见,断定他是个不知礼数,一门心思扑在勾女人上的狐媚子。
侍男依着应如风的命令,再次端上来的茶温了许多。伊恒重新跪下接了过来,恭敬地端给应泽寰。
应泽寰笑眯眯地看着伊恒,见他肖似其母,打心眼里的喜欢,毫不犹豫地接过茶饮下。
她和伊柯大汗打了二十年,早就互相钦佩,化敌为友。两人的孩子能够两情相悦,结为连理,实在是一桩大大的美事。
太后薛乐轩见过许多大风大浪,过去一年一直被沐惊尘的人囚禁,却依然保有平和的心态,让应如风十分佩服。
他为人温婉,有大夫风范,妻主喜欢什么他就喜欢什么,更不会去刁难伊恒。他接过伊恒敬上的第二杯茶,夸了伊恒几句,笑着将茶水饮下。
伊恒见两人态度和蔼,没有责怪他打碎了茶杯,不再像先前那样战战兢兢,大大方方地跪到沐惊尘面前,递上第三杯茶。
伊恒胳膊都举得有些酸了,却迟迟不见沐惊尘接过茶,便偷眼看了他一下。
沐惊尘不客气地呵斥道:“不懂规矩。”
屋子中的氛围一下子冷了下来。其余几人皆是惊讶地看向沐惊尘。
伊恒听了就想发火,以往阿娘的小侍他从来不带正眼看的。眼前这刻薄的老男人要不是应如风的亲爹,他绝不可能跪下敬茶的。
伊恒扭头委屈地看了眼应如风。
应如风打起圆场,“爹,西域没有敬茶的规矩,伊恒不懂也很正常。你别这么说他。”
应泽寰也附和道:“是啊,伊恒年纪小,哪里做的不好你这个做长辈的多教教他就是了,跟孩子置什么气?”
应泽寰母女都站在伊恒那一方,薛乐轩也满眼慈爱地看着伊恒,仿佛她们四个才是和乐的一家人,他是个从中作梗的坏人一样,沐惊尘更加气郁了,伊恒不懂规矩,倒是会笼络女人的心,跟薛乐轩简直一个路数。
沐惊尘冷着脸道:“一点儿规矩都没有,怎么当皇后?这些礼数,追月三岁的时候就做得比他好了。”
应如风最是不喜被规矩束缚,不快地说道:“规矩慢慢学就是了,做皇后又不是做规矩,哪有那么重要?”
沐惊尘见女儿面色不愉,心思一转,“话是这么说,但也不能一点不会,否则将来在各种典仪上漏了怯,岂不是沦为天下人的笑柄?追月的规矩是最好的,就让他去教教伊恒吧。”
应如风皱眉,“追月又不在宫中,没名没分的,怎么教伊恒?宫里那么多侍男,找个资历深的教不是更好?”
沐惊尘道:“追月这孩子是在我跟前长大的,多年没见,正好让他进宫陪陪我,顺便也可以教教伊恒。宫里的侍男终究是下人,哪比得上追月这样大家出身的公子?”
应如风看向应泽寰,“可是追月的身份不太适合入宫伴驾吧?”
应泽寰才与沐惊尘和好,也不愿在小事上拂了他的意,摆摆手道:“过去的事情就不谈了。既然惊尘喜欢,就除去莫家两兄弟的贱籍,把莫大公子召入宫中来吧。”
应如风曾承诺过追月会帮他除去贱籍,见应泽寰主动提起,便没再反驳,“那女儿等会就命人将追月请到爹那去。”
离开太上皇居住的太和宫后,伊恒耷拉下脸,丧气道:“妻主,可不可以别让追月入宫,我不想跟他学规矩。”
应如风揽住他的腰捏了捏,“追月脾气很好,你不用担心他会刁难你。真不想学规矩,就称病在宫里躲着好了。父卿找你麻烦你就让蜜瓜来告诉朕,朕会处理。”
“我不是不想学规矩。我是……”伊恒忽然气短,没了声音。
“是什么?”
“辛似海说你回宫先去找了他。”伊恒抬眼看了看应如风的反应,捏着衣袖边缘小声问道,“你是不是想纳他?”
虽说皇上大开后宫无可厚非,但他还是希望这一天越晚越好。
“辛似海这大嘴巴。”应如风在伊恒腰上掐了一把,“你别听她乱讲。我把追月纳进来干什么?难道要我们俩每天晚上跪在床头,让他教床上的规矩不成?”
应如风感激追月的帮助,但也仅此而已。她可没忘记追月是个食不言,寝不语,规矩背得比她背九九乘法表还熟练的人。
她尊重他的行为准则,但真的没法喜欢上这样的人。
伊恒被应如风给逗笑了,“床上能有什么规矩?”
应如风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有啊,多的是啊。比如说九浅一深听过没?九这个数字,是皇家最喜欢的。讲规矩的人呢?都是要数着拍子的。万一多插一下或是少插一下,都是大大的不吉利。”
伊恒听得入神,在心里默默回想了一下,想不起来吉利不吉利。他有点迷信,担心地问道:“我不知道有这种规矩。追月可以教我这个吗?我想学。”
应如风愣了一下,有时候太想进步也不是一件好事。
她扑哧笑了一声,“这个追月教不了,只有我能教。比如说左边打九下,右边也要打九下,凑够九九之数,是大大的祥瑞。”
应如风手从伊恒腰上往下滑了点,在他胯上轻拍了一下。
伊恒这才意识到自己被应如风给耍了,气得不看她,“又拿我消遣。”
应如风大笑着拉着他上了龙辇,起驾回宫。
伊恒拉好龙辇的帘子,俯身趴到应如风腿上,挺翘的臀部随着龙辇的摇摆在应如风眼底摇晃着。第一回 做这种事,他的声音中流露出难以忽略的窘迫,“请妻主大人教我规矩,补足九九之数。”
“难怪父卿说你不懂规矩,确实该打。”应如风眼睛一亮,兴奋地举起了手,龙辇中很快传出清脆的击鼓声,一直到寝宫外才停下。
不明真相的侍男们面露羡慕,交口称赞,“帝后感情真好,真真的琴瑟和鸣啊。”
*
追月进宫的第一天,应如风就被蜜瓜喊去救火了。
下朝后,应如风匆匆赶到沐惊尘住的青霞宫,一进门就看到追月方方正正地跪在坐席上,伊恒跪在他的旁边,一脸痛苦地揉着膝盖,而沐惊尘则坐在桌子边嗑瓜子。
“皇上,你怎么来了?”沐惊尘问道。
“我听说追月来了,就过来看看。伊恒怎么也在这里?”应如风不动声色地把伊恒拉了起来。
沐惊尘不用猜都知道她是伊恒喊来的,声音里掩不住的鄙夷,“伊恒过来向我请安,我便让追月教教他规矩。才半个时辰,就跪不住了。”
应如风反驳道:“半个时辰那么久,谁能跪得住?”
沐惊尘朝追月抬了抬下巴。应如风看了过去,追月纹丝不动,身体犹如一道简笔画,流畅自然,没有一点歪曲的地方。
追月在人前从来都是这样的,规矩仿佛是与生俱来刻在骨子里的。她似乎从来没有见过他不守规矩的样子,除了那一晚。
应如风道:“谁能跟追月比?爹你也太为难伊恒了。他就是个欢脱的性子,你就不要拘着他了。”
沐惊尘嫌弃地看了一眼躲在应如风背后的伊恒,慢悠悠地说道:“想欢脱就把皇后之位让出来,让该当的人去当。”
伊恒听到这话身形一颤,又想跪回去了,但很快就被应如风拽住了。
应如风脸色沉了下来,“朕想让谁当皇后,谁才是皇后。真要按你说的规矩来算,伊恒每日也只需要去给母皇父后请安,而不是你。父卿,你的手伸得太长了,收收吧。伊恒,我们走。”
瞧着女儿为了伊恒顶撞自己,还在他最在乎的位份上猛踩,沐惊尘气得脸都青了。应如风却不理他,拉着伊恒大步离开了青霞宫。
追月等两人走远了,温声劝解道:“沐叔,皇上主意已定,我们还是听从皇上的想法吧。”
沐惊尘抚了抚心口,脸色和缓下来,温柔地看着追月,“好孩子,你才是那个真正能辅佐如风的人。风儿年轻气盛,不懂你的好处。放心吧,这皇后之位非你莫属。我绝不会让风儿立个不懂规矩的蛮子当皇后,惹人耻笑的。”
第二日上朝之时,应如风一走进殿中,便察觉出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阶下的朝臣们蠢蠢欲动,似乎要搞个大动作。
果然她一坐上龙椅,便有一名头发花白的大臣急不可耐地出列。
“启禀皇上。皇上继位已有几日,至今尚未确立皇后,臣等忧心不已。前朝后宫息息相关,恳请吾皇早立皇后。”
应如风道:“朕有结发夫郎为皇后,你有什么好忧心的?”
头发花白的大臣颤巍巍地跪了下来,“恳请皇上三思。”
此话一出,朝堂上大半的朝臣竟随着那进谏的大臣一起跪了下来。
应如风的目光一一扫过跪下的大臣,全都是前朝遗老。她冷冷地问道:“难道你们想要朕背上忘恩负义,贬夫为侍的骂名?”
大臣道:“皇上恕罪。臣等不是这个意思,实在是伊恒皇卿不适合当皇后。他出身喀兰,不懂中原礼教。喀兰又曾是大兴朝贡国,和亲王子向来只能做皇卿,没有做皇后的先例。”
辛似海立即顺着应如风的意思反驳道:“喀兰已经并入大兴,都是一个国家的人,什么先例不先例的?”
头发花白的大臣道:“可伊恒皇卿曾经逃婚,途中还被人绑架,不知发生过什么。如此不守男德,怎配父仪天下?”
此话一出,朝臣尽皆愕然。应如风握紧了龙椅扶手。绑架这件事只有她和千影阁的人知道。这大臣背后之人是谁,不言而喻。
应如风不愿让众臣纠结在这一点上,转而问道:“你觉得伊恒不适合,是觉得谁适合?”
“臣提议莫大公子。莫大公子与皇上早有婚约,知书达理,贤惠大方,是京城众公子的楷模,足以父仪天下。”
“臣附议。”
“臣附议。”
应如风看着异口同声的朝臣,面色越来越沉。她知道沐惊尘能量很大,却不知他能对朝廷产生这么大的影响。也是,千影阁掌握着许多朝臣的把柄,想在立后这种事上牵制她们并不难。
这时,赵大将军站了出来,“莫大公子是罪臣之后,还曾经入过腌臜之地,恐怕担不起父仪天下之名吧?”
应如风面色稍缓,“哦,赵将军也觉得伊恒更为合适吗?”
赵大将军沉吟,“臣以为皇上可以再考虑下其他人选。”
辛似海问道:“他不合适,难道你儿子合适?”
应如风已经派人将赵辰辰从喀兰带回了京城,正是辛似海去接应的,她立刻就明白了赵大将军打得什么算盘。
赵大将军也不脸红,举贤不避亲,“辰辰也是与皇上一起长大的,感情深厚,端方守礼,从未行差踏错过。还请皇上考虑一二。”
应如风盯着赵大将军,十分不解她是怎么把赵辰辰和端方守礼挂上钩的,是忘了亲眼见过赵辰辰和自己一起翻墙钻洞了吗?
不过,有了赵大将军搅局,不少没站队的大臣开始推荐起了熟识的公子,甚至有人提出通过选秀来选皇后,先前推荐追月的那群大臣再也难以成气候了。
应如风被她们吵得一个头两个大,立刻宣布下朝,择日再议。
一下朝,应如风还没松一口气,又被焦急地候在殿外的蜜瓜喊去救火了。
“朕不是告诉过伊恒,让他不要再去给贤太卿请安了吗?”应如风问道。
蜜瓜解释道:“贤太卿说他宫里有一些皇上幼时之物,让主子拿回去。主子去了一个多时辰了还未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