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竟然还真的掉眼泪了。虽然只掉了一颗,但也足够稀奇了,霍止教的东西,在她这里余音绕梁。
乔衿给她递了张纸,这时有病人来找乔医生,她出去谈话。老刘也要回家,李箬衡妈妈送他出去,病房里只剩下她和李箬衡。
李箬衡动一公分都很费劲,说话更费劲,哑声问:“喂,听说他把你骗了?”
她这会已经恢复了面无表情,躺在护工的小床上吃薯片,没搭理他。
李箬衡费尽力气捏了一下她的手指头,“长点记性。我早就说过,他们这种人,干什么不是为自己?吃一堑长一智,你就当上课交学费了。”
他说话真不中听,她当没听见,一翻手,抓住李箬衡裹着绷带的手腕,感受脉搏,确认老板是个活人,又摸上他的手,确认他五根指头完好无损,都会动,还会画画和签支票。
姿势是有点暧昧,但她和李箬衡不用避嫌,她没把李箬衡当男人,李箬衡也没把她当女人。
刚上大学的时候她跟谁都玩,李箬衡那时在学校里风头十足,是优秀学长,偶尔会替辅导员管教师弟师妹。舒澄澄当时没钱,大一就出去打工,总是晚归,被他抓了不止一次,李箬衡看这个小师妹好像很在意奖学金和学分排名之类的东西,于是也没扣她的分,只让她写检讨。
那天她又被抓到翻校门,辅导员赶着回家喂猫,早早跑了,只有李箬衡扣着舒澄澄在教务处写检讨,她趴在木头桌子上写,写着写着,外面一声闷雷震动,学院楼停了电。
江城的雨季常有雷雨,那晚雨格外大,如同瓢泼,漫天摇荡。
南方台风过境时也不过如此。
李箬衡说:“等雨停了再走吧。”
黑洞洞的,孤男寡女待在一起,影响不大好,李箬衡怕她被人说闲话,打算去隔壁待着。没想到舒澄澄急了,抓住他的衣领把他拽回来,“师兄,你去哪?”
李箬衡说:“我去隔壁,别影响你谈恋爱。”
舒澄澄不松手,并且笑话他清纯,“不影响啊,不会影响我的,师兄。”
李箬衡好像记得有同学说过,有个姓舒的师妹私生活混乱,乱得满城风雨,神奇的是毫不影响行情,风头那么大的谭尊照样追着她跑,没想到此人就是她。
那他就明白缘由了,因为她长得太好看,此刻打了一天工回来,虽然有点憔悴,但还是美得惊人,穿着红裙子,整个人像夜雾里的玫瑰花,懒得开也懒得香,清慵又散漫。
正惊诧间,舒澄澄已经吻了上来。
她吻得很冷,有点例行公事,他正在奇怪,舒澄澄伸手就抓他的腰带。
李箬衡一把推开舒澄澄,“你干什么?”
她简直是流氓,“你。”
“为什么?我跟你熟吗?”
舒澄澄每次被他抓到都恶声恶气,恨不得把他砍了,此时却大言不惭地换了张挺可爱的面孔,“我暗恋你好久了,师兄,给我亲一下。”
她好像把李箬衡当小处男来骗,可惜李箬衡只是长得白瘦斯文,瓤里却不是什么纯情的男大学生,接吻该是什么样他还是清楚的,舒澄澄那样根本就是没感情,别人接吻是想亲喜欢的人,她接吻好像沙漠狼露出尖牙啃人,纯粹是渴疯了,想喝点血救命。
舒澄澄压根不喜欢任何人,只是想通过接吻上床搞点肾上腺素,也许有人吃这套,但李箬衡不喜欢,他觉得亲嘴还是要挑挑对象。
只不过她也太漂亮了,李箬衡再怎么说也是个男人,作为低等生物,他也经常动摇,用尽全身自制力婉拒:“小师妹,我有女朋友。”
舒澄澄爱乱搞ᴶˢᴳ,但也挑人,比如谭尊那种她就不喜欢,她喜欢李箬衡这挂,没想到李箬衡看着像个连番号都不会找的清纯男大,却藏得这么深,没声没息地连女朋友都有了。
舒澄澄竟然这就没了胃口,摆手让他走,“再见。”
李箬衡没走,因为他发觉手心湿漉漉的,全是她额头上的冷汗。
舒澄澄刚才写检讨的时候还好好的,灯一黑,他一说要走,她就成了这样,他还没在五岁以上的人里见过这么怕黑的。毕竟是师妹,他不好这么撇下她。
风把窗户吹开了,他拿东西顶住挡雨。
闪电划过,他在玻璃倒影里看见舒澄澄正盯着那扇窗户,白亮的闪光映得她脸上的表情无所遁形,她表情有些空洞,像想起了什么很不愉快的事,目光发冷发飘,是透过他在看回忆。
系花在身后,正在觊觎他,他本来有点心猿意马,但那一秒之后就不一样了,倒影里舒澄澄的表情让她那张脸的吸引力奇异地在一瞬间烟消云散了,李箬衡绷紧的脊梁骨骤然松了。
见他这么看自己,她刚才的进攻性全没了,垂下眸子,拿起辅导员的打火机和烟,烟嘴含进嘴里,半天都没点着。
他告诉她:“点火的时候得吸一口。”
她又打出一簇火,吸进去,这才学会点烟。
后来舒澄澄才发现李箬衡那会其实还没女朋友,他是在暗恋医学院的一个女生,那个女生在校医院值班,他去看病时第一次见到她,检查、抽血、开药、复查,去一次见一次,见一次被睡一次,被睡一次一见钟情一次,钟情了几个月才日久生情,期间他还很不情愿地帮这个女生换到了舒澄澄的宿舍,这个女生就是乔衿。乔衿把李箬衡骗着又睡又当工具人,而舒澄澄差点就搞了乔衿的男友。
再后来听说李箬衡被她亲过,乔衿只是目光往她两腿间瞟了一眼,“澄澄,你不高兴,这个救不了你。你认真谈过恋爱吗?”
舒澄澄答得很快,“没有。”
乔衿很敏锐,捕捉到了她转瞬即逝的表情,“哦,谈过。”
只能算是谈过一半,不算认真,不得善终。
后来跟舒澄澄云朝雨暮过的男人很多,却没有几个人敢追她,她知道怎么样招人喜欢,更知道怎么样招人不喜欢,把自己变得十分难搞。
所有人都知道她不谈恋爱,也知道她头脑好能力强,这么不肯停留,一定是想往上爬。可是其实往上爬她自己有手,她只是经常很渴,青春期里有个人教过她怎么接最好的吻,她又亲自把那些旖旎快乐扔了,再也找不回来,需要很多钻石珍珠和肾上腺素才能高兴一点。
李箬衡见过舒澄澄最不高兴的样子,舒澄澄看起来像团火,其实内里很不性感,她这座城池灯火通明,却又关门谢客,穿再好看的裙子也没用,他和舒澄澄就算是光着睡一张床都不会有反应,而舒澄澄对所有男人压根就一视同仁,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对他也一样。
现在舒澄澄又穿着好看的裙子躺在他身边的小床上,黑发如云,长腿交叠,样子颓唐漂亮。
她喜欢粉饰太平,越是绝境越当世界末日过,如果明天地球爆炸,今天就得穿最好的衣服,就算死了也是银河系里最艳的鬼。
李箬衡一直昏迷,她最近穿得都漂亮,是在等着铡刀落下来,现在他死里偷生,她死死握着李箬衡的手指头,像枪法最差的士兵放不开老班长。
李箬衡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这么重要,看见她的裙子又短又露腰,就知道她把这事想得相当隆重,骂了出声,“你妈的,穿的什么玩意,想送我出殡是吧。”
舒澄澄不说话,还抓着他的手指头不放。
他妈妈送走老刘回来,看舒澄澄这么抓着儿子的伤手,神情惊疑不定,不知道该先批评儿子的男女关系,还是该先抢救那只手。
偏偏李箬衡今天精神好,还跟她聊起天来了,“小师妹,没钱花了吧?拿我的卡去用,买好吃的,买裙子,买布料多的。”
舒澄澄说:“不用,你上次替我买的理财,我提出来了。”
老太太目瞪口呆,她儿子抠门,但他不仅给师妹买裙子,竟然还给师妹买理财了。
这时候,乔衿碰巧也进了门,老太太更慌乱了,怕儿子追不回老婆,乍着手左右为难,想替他解释:“不是,啊,这,你听我说,你别多心……”
千秋刚开的时候乔衿还跟他们俩一块盖破被子睡过破办公室、一块冷得发抖,压根见怪不怪,“嗯”了一声,叫舒澄澄要摸就摸手心,别弄坏李箬衡手背上的输液管。
李箬衡抽出手拍拍舒澄澄,“行了,别磨叽了,怪恶心的,说点正事。既然霍止跟那位柏总在神仙打架,那我们就再当一次寄生藤壶,只要他能赢,我们就能翻身,在那之前,我们得先活着,别让甲方全跑了,对不对?这个得靠你,你就算没心情也得干啊,以前是我谢谢你带我出来干,现在可是你欠我的了。”
他说得对。李箬衡和乔衿总是对的,是再生父母,这才是她的清热解毒丸。
舒澄澄回了酒店,半夜乔衿给她发来个名片,“李箬衡给你的。”
是个心理诊所的名片,舒澄澄对着那行介绍躺了半天,犹豫不决。
第58章 去找弗洛伊德(2)
舒磬东一直让她去看心理医生,她一直没去,前阵子她觉得自己完全好了,心跳也好,心情也好,每天都高兴,现在她也应该高兴,她曾经有个无所不能的情人,会画很美的房子,是她隔了八年的命中注定,虽然是骗她的,但被骗不是大事,她是实实在在地享受了好日子的。现在受伤的老板也脱离了危险,那位骗子情人更是神通广大百折不挠,一定能把事情摆平,那么老板以后还会给她发工资,如果他摆不平,也是尽人事听天命,她总会有钱赚的,没有什么值得这么忧愁。
可是她睡不着,而且想起厉而川说霍止那年也睡不着。
原来被骗到分手是这种滋味。也许真该去看看。
舒澄澄到天亮都没睡着,终于下定决心:不高兴无所谓,但她还得画画,她早就认定了建筑,这辈子只吃这碗饭,而且她得有力气撑住千秋。
她加了心理诊所的微信,把咨询约在第二天,结果第二天,她昏头昏脑的,又把这事忘了,下午,她在商场逛街,试图给小林爸妈买点礼物,以免小林被父母逼着辞职去考公务员,逛着逛着,她买了一堆东西,丝巾、茶叶、领带、袖扣、咖啡、书、水笔,袋子提了满手。
柜姐帮她套过膝靴的时候,舒澄澄终于想起自己约了咨询,她赶过去,都快六点了,前台小姐指着门口说:“你一直不来,医生刚下班。”
离六点还有多达七分钟,这私立诊所的医生怎么跟吃铁饭碗似的?
舒澄澄拔腿就追,追出街角,她看到前面果然有一个年轻人,脖子上戴着诊所工牌。
她整个人头昏脑胀,医生走进酒吧,她也跟进去,跟着他走进包间,他刚在沙发上坐下,她不依不饶,把一堆袋子往地上一搁,“你提前下班了,这不行,我只有今天有空,你得给我治清楚。”
医生有点惊讶,“啊?”
她在他对面的沙发上坐下,“对。”
医生笑了,“在这?”
舒澄澄换不动地方了,“对。你开始问诊吧。”
她在耍流氓,堪称医闹,医生又笑了,把脸埋进手心,笑得相当无奈。
舒澄澄翘起套着亮皮玫瑰红过膝靴的腿,又开始走神,有点后悔买这双靴子,天凉了,老这么穿会得老寒腿,也后悔看到领带袖扣好看就付钱,她又不系领带打袖扣,也不知道要给谁用,还后悔买水笔时买了两份,难道要送回去给霍止?
她注意到自己心不在焉,可是脑子里噼里啪啦作响,烧成乱麻。她抬头看天花板,没有烟雾报警器,于是压着耐心询问:“你介意我抽烟吗?”
医生点点头,推过打火机,“你抽吧。”
她靠在沙发上吞云吐雾,抽完两支,勉强清醒了一点,“你怎么还不问?”
医生在撑着下巴看她的脸,“你睡不着啊,这还用问。”
没想到心理医生像普陀寺门口算命看相的骗子,舒澄澄开始怀疑这笔钱白花了。
初秋时节,温度正好,酒吧还没有开始营业,歌手在外面弹唱着《红豆》,她出了一会神,又问:“现在开始计费了吗?”
他看出她是困坏了,笑着说:“我下班了,不收你的钱,你睡吧。”
也许是因为包间里很暗,也许是因为气味或者温度,或者这个心理医生真有两把刷子,语调自带一种催眠效果,总之奇怪的是她就这么神奇地困了,就在包间里的沙发上睡了一觉。ᴶˢᴳ
她久违地睡得很沉,甚至做了梦,梦到陈傲之跳舞,穿着白衣白裙,特别漂亮,对着月亮望啊望,秦韫的学生们看大师姐跳舞,说她跳得像嫦娥,像要飞走。
她用目光追随陈傲之的水袖,好想她,从来都没梦到过她。
看着看着,陈傲之的水袖忽然飘到她脸上来,轻纱抽转时,已经是另一个场景:陈傲之和舒磬东拉着她的手,三个人站在苏镇的小桥上合影留念,然后舒磬东带着学生们走了,一步三回头,他白衣飘飘,丰神俊朗地挥手道别,手掌卷成喇叭,大喊:“小澄记得想爸爸!”
她听到陈傲之问她:“你想回家吗?”
榕城那是家吗?舒磬东弄折过她的胳膊,她不喜欢小时候那个家,她也不喜欢陈傲之这个家,筒子楼黑沉沉的。还有之后住过的所有房子,宿舍很破旧,公寓的工业痕迹浓重,还看不到月亮,全都不好。
她想回东山客,东山客 27 号,背枕青山,面朝明月,山岗肃立,风涛涌起,美杜莎的诱惑。
这么想着,东山客 27 号就真的出现在她脚下,霍止等在门口的绿树前,月色明明,照得他如同断山生白玉,风华茂盛。
霍止招手叫她:“舒澄澄,过来。”
她喜欢霍止连名带姓叫她,也喜欢他手里拿着一簇野花,三个字的名字叫得她顶天立地,野花则是他的权势之外的东西,给她野花的是霍止他自己。
霍止又叫了一声“舒澄澄”,她高兴地走上前去,把手交到霍止掌心,肌肤相触的一瞬间,她突然抬起头。
月在中天,明如白雪,可巨树和屋宇飞快地坍缩、变形、消失。她紧紧抓住霍止的手,但霍止真变成了美杜莎,她看他一眼,自己就变成了石头。霍止松手扔下野花,转身走向深山,头也不回,身姿笔挺如刀,一如有一天夜里,他从台阶上一步步走下来,在繁星夜空下对她说“我送你”,然后带她来到东山客。
只剩下空的东山客 27 号,和一片荒野。她追着霍止爬上山顶,山那边一片荒芜,没有房子,也没有绿水,土坡上只剩下那颗银杏树,她和树默默对视。
东山客一直都是海市蜃楼,她五脏六腑都纠缠难过。
二十六岁,花了这么多的功夫兜兜转转,她又得到十八岁时喜欢过的人了。可是,人活在世上吃到的每一口甜都有代价,她骗过人,被人骗也在情理中,那么,忘掉也就算了,可是怎么觉都睡不好了?连做梦都要梦到东山客。
舒澄澄挣扎出一身汗,梦终于醒了,那个倒霉医生已经走了,给她留了张纸条,上面写着:“你找错人了,我不是医生,是实习生,抱歉。祝你好梦。”
是用酒吧的酒水单圆珠笔写的,工具简陋,字迹却力透纸背,带点古拙的颜体,混合自在的行书,自成一体,看得出是从小练的,落款的名字是“闻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