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止看见舒澄澄白裙子上漫开血色,下手把她从地上拖起来,谁知他一碰到她的手,她就骤然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目光不冷也不热,像看个陌生人,考量,探究。
舒澄澄没时间思索,撑着地板爬起来,甩开霍止,又扔掉高跟鞋,快步跑下楼。
李箬衡还是没接电话,舒澄澄边跑边打给现场工人,也没人接,只有工地大门管理员接了,问她有什么事,她撕着嗓子说:“……李工在吗?去叫他们停工。”
第55章 另一个故事(4)
管理员答应了,但收工也得花一阵。
舒澄澄从来不知道自己能跑这么快,跑进停车场启动了霍止的奔驰,倒出车位,也没注意是不是刮到了旁边的车,就要开出去。
车被拦住,霍止撑住车头挡住她,“下来,我开。”
舒澄澄嗓子着火,摇头拒绝,踩了下油门,示意他让开。
奔驰轰鸣着前倾,顶上他的腿,霍止动也不动,还是那句话,“你开不了,下来。”
她换挡倒车,车头甩开霍止,换了个方向,从另一个门走,开了导航去影立的新园区。
路程不远,但是堵车,她改道上了高架,流血的腿麻了半条,松不开油门,肯定是超速了。
身后有台布加迪飞速地跟上来,朝她按喇叭,她知道是霍止,还是加速驶过高架。
前面不远处就是影立的园区,灯光亮着,她远远地听见前面传来一声重物垮塌的巨响。
她不知道浑浑噩噩碰到了哪个按键,车子狠狠一刹。后面的保时捷本来就开得超速,这下险些追尾上来,布加迪从斜刺里别进两车缝隙,电光火石间截住保时捷,车头被冲击力撞得磕上奔驰车尾。
她被后坐力猛然推了一下背,保时捷车主下车捶布加迪车门,大骂:“你他妈的赶着去死?!”
后面的车堵成了一团,有人报警,有人叫骂,霍止下车推开保时捷车主,快步走到跟前,用力拉车门,但她锁着门,只抬头看了他一眼,霍止脸色铁青,强行保持平静,叩了叩车窗,让她打开。
她一脚油门开了出去,把他甩在身后。
影立园区工地管得很严,管理员一般不让陌生车辆进,但现在门口连管理员的人影都没有,所有人都在事故现场,她把门挡杆撞开,开进园区。
工人满身是血,在打急救电话,面色惶急,指了个方向,“有个楼梯突然垮掉了,李、李工他替我挡了一下子……”
两个人已经被拖出来了,躺在地上,毫无生机,李箬衡的腿还卡在钢筋下,眼睛闭着。
干活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出事故,血色猩红,扎得舒澄澄眼睛疼。她连滚带爬上去扒拉石块钢筋,李箬衡被她挖出来了,但她不敢动他,轻轻伸手摸他脖子里的脉搏,有双修长温凉的手抓住她,她无意识地用力一抽,“放开。”
对方脾气很好,语气镇定,“女士,你得让让。”
原来是医生。
舒澄澄让开,跟着上救护车,车开得很稳,但她觉得车厢在翻江倒海地晃,满眼睛都是血点子,她眼睛都不敢眨。
跟车的医生看她抖得像筛糠,把她推转过身,她才如梦方醒,给乔衿打电话。
乔衿就住在医院附近,等到急救医生拉担架下了救护车,乔衿已经等在了手术室。
事故出在七点二十分,起因是一块超薄混凝土折板楼梯的上层梁配少了板顶钢筋,上层支撑处承重脆弱,今晚工人拉着施工材料从楼梯下经过,干燥的混凝土在风中一下子开裂,几米高的楼梯瞬间倒塌。
事故迅速登上了本地热门新闻,三人重伤,性质严重,有人刷起了玄学,讲起那个地块的鬼故事,也有人较有社会责任感,把施工方和设计方都扒了个底朝天。
接着被扒出来的是李箬衡的家世,他前半生是个优质纨绔,后来当官的父亲落马,他滚出了设计院,后来竟然还是东山再起了,应该是靠不义之财和关系。
再随后被扒的是舒澄澄,她更有看头,母亲自杀,父亲牵涉进洗钱重案,但父女关系应该很和睦,月前她才去榕城看望过父亲。有这样的父亲,她自己的人品也经不起推敲,之前那篇历数她私生活混乱的稿子也被翻了出来,她年纪轻轻就带着千秋扶摇直上青云,这下有答案了。
有这样的两个黑心肠老板,千秋能是什么好公司?业务不过硬,要工人加班,偷工减料,不遵守施工规范,媒体把这几条罪名凑在一起,完全拿到了这场事故的解释权。
最重磅的是九点钟曝出的两组照片,第一组是舒澄澄和霍止在东山山路上散步,两人和平时示人的形象都很不相同,舒澄澄扎着马尾,素面朝天,有股清新散漫的学生气,霍止则穿着简单的 T 恤牛仔裤,手牵着她的小臂。第二组是舒澄澄蹲在路边看野花,霍止在旁边看着她,夜色幽暗,路灯昏黄,氛围正好浪漫。
两人显然关系亲密。舆论很敏感,立刻联想到千秋也是东仕的乙方,那霍止会不会是因为私人感情才选择了千秋呢?千秋承办的这个园区出了事,那东仕其他的项目又是否安全?东仕月前才刚刚拿出壮士断腕的决心整顿内部,但到底能不能保证工程质量?
以及,建筑界、东仕以及霍家,该不该重新审视这个霍止极富盛名的年轻总监?
霍止拿这段暧昧当作支点,拿走了东仕,霍川柏同样用这段暧昧反击,要把东仕拿回来。
如霍川柏所说,霍止让千秋得到了园区建设机会,霍止查清了千秋两个老板的每一条死穴,霍止准备好了一场暧昧表演。他已经把刀磨到极锐,现在霍川柏拿到手中,对准反方向,轻轻一推。
血流如注。
警察找舒澄澄做了笔录。她是设计师,当时又赶到了现场,脱不开干系,她交出了每一稿设计图,供警方查阅。
楼梯建造时没有遵照设计图配够钢筋,虽然还没投入使用,可是隐患一直静静存在,终于在今晚开裂,也许是因为大风,也许是因为别的,能说清缘由的只有现场人员,偏偏李箬衡和质检员都受了伤。一切只好存疑。
舒澄澄知道是谁干的,毫无好奇,如果霍川柏想干点什么,一点证据都不会留,至少不会给她留。
她又回到医院。
李箬衡在凌晨一点出了手术室,腿上动脉破裂,多处骨折,包括鼻子和脸颊,还有脏器内出血,没脱离危险。
乔衿处理完药品和手续回来,看到舒澄澄坐在病房外的地上,埋头抓着头发,礼服裙刮破了,一身土和血。
乔衿绕过她,径直回办公室,舒澄澄突然抓住她的白大褂衣角,一股脑坦白出来,“是因为我。因为我非要做东山,才被人盯上,当棋子用。我有很多次机会放弃,但我钻钱眼里了。”
角落里没光线,舒澄澄满脸灰土满身血,神情灰扑扑,只有脖子上的宝石熠熠闪光,血红欲滴。
她们最穷的时候曾经分一块馒头吃,现在舒澄澄脖子上的东西不知道能换几千吨馒头。人非要伸手够月亮,往往不是从大气层摔下来,就是捞水中月时栽进去。
乔衿说:“知道了。”
乔衿很少对她这么冷淡,舒澄澄发急,“你怪我吗?”
乔衿没摇头也没点头,“你回家吧。”
舒澄澄爬起来去医院门口吹冷风。
这是乔衿第一次真的怪她,因为乔衿一直是孤家寡ᴶˢᴳ人,一直只有李箬衡,现在李箬衡生死未卜。受伤的工人和质检员也在急救,工人的妻子还在家种地,接了电话就哭,哭得惶急绝望,边赶路边求小林,求小林教她怎么坐城际公交,又怪怎么偏偏今天赶工。
乔衿怪她,工人家属怪她,她怪自己蠢,精虫上脑,怪自己学老刘不刨根问底,也怪霍止把她捧到了三十三重天,那个高高在上的神祇仰着脸看她,如梦似幻,她忘乎所以,智商蒸发,被人当成棋子,搅弄风云。
工人的妻子和质检员的家属都来了,两拨人马在门口相遇,工人妻子找舒澄澄打听急诊入口,质检员家的几个人围上来,举着手机开着直播朝舒澄澄拍,可能是怕千秋赖账,要她对着镜头说清楚赔偿,为首的大哥刚从酒桌上下来,满身酒气,拿酒瓶指着她嚷嚷。
舒澄澄全都听着,但听得走了神,开始思考霍止在哪,想了好几分钟,她才想起霍止应该是因为在高架上别了保时捷的那一下子去了派出所。也许刚才她有跟他擦肩而过。
到现在她还在想着霍止。
霍止的手早在这个盛夏之前就已经握紧她的缰绳,现在他已经把依赖的基因植入进了她的血液循环。
然后她看见医院门外停下一台出租车,明黄色的车门打开,黑西装的霍止朝她走过来,夜色暗沉,罩得他面孔苍白鲜明,英俊得不像活人。她呼风唤雨的情人其实是藏起恶魔翅膀的撒旦。
舒澄澄无意识地掐了一下自己的脖子,好像那里真有一道绳索。
霍止敏锐地捕捉到她的动作,顿住脚步。
舒澄澄往后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
大哥以为她要跑,借酒撒疯,一关直播,一酒瓶子抡上来。
正拉架的工人妻子吓得猝然尖叫,舒澄澄本能地把她拨到身后,闭上眼抬起胳膊格挡,在酒瓶蓦地砸下来炸开的一瞬间被一股力量一推一罩,笼在怀里。
不用看都知道是霍止,铺天盖地的霍止的味道。
霍止来接她了。他总是知道她所有的状况,总是能从犄角旮旯把她找出来,现在她才知道是为什么,因为她是颗好棋子。
媒体记者快要赶到现场,霍止把西装外套往舒澄澄头上一披,抓着她上车。厉而川刚刚过来,一眼看见他手心有血,心里一沉,追上来拍门,“……你又干什么了?下来!”
霍止没理会,车驶离医院,霍止皱着眉拨开她脏兮兮的头发,看见她额头上被石子蹭破了一块。
舒澄澄一缩头,避开他的手指,别开了脸,看了一会车外,街灯昏黄,原来已经到了东山上。
东山,东山,霍止走进千秋,邀请她一起画东山的房子。
她忽然清醒过来,发觉身上有股血腥味,气味钻进胃里搅动,她忍了一路,最后终于用力拍车门,“停车。”
霍止咬了咬牙,“开上去。”
出租车司机很怕她吐在车里,加速开上山,拐弯就是东山客,舒澄澄下去推开门冲进卫生间,在马桶边干呕了好几下,搜肠刮肚地把晚上吃的东西全吐了出来,直吐到扶着墙才能站稳。
然后她回身攥住霍止的衣领,“真厉害啊,霍止,你骗人比我厉害。骗我好玩吗?”
似乎这个问题是根尖刺,霍止脸上出现一抹阴郁,眉头一皱。
他慢慢攥紧拳头。表带下的伤口受到挤压,缓缓流出血,血液流出,冷而刺痛,这种时候他通常冷静清醒,无坚不摧,但此时的感受却是抓着一捧沙,抓得越紧,流失越快,沙砾争先恐后离开他的掌心。
他越冷静,她越快要疯到底,抓着他的领结不放,霍止一抿唇,扶正她的脸,让她看着他,“舒澄澄,你觉得我现在在骗你吗?”
他太陌生,没有说服力,但她越过他的肩膀看见镜子里的自己。
她穿着高级定制,戴着价格惊人到该配个保镖的珠宝,虽然现在都沾着灰和血,但顶级的丝缎和矿产有神奇的魔力,这么狼狈,看起来却依然奢靡,最昂贵的是她面前的霍止。
都是水中月镜中花,她不喜欢做梦,得赶紧醒来。
舒澄澄弯腰洗了把脸,洗掉脸上的血和土,抽身去酒窖,坐在金属高脚桌边,开了支朗姆,往杯子里填冰块,“跟我喝一杯吧,霍老师。别让我从别人嘴里认识你。”
第56章 另一个故事(5)
舒澄澄脸色惨白,霍止把她面前的杯子拿走,“我来喝。你想知道什么,慢慢问。”
霍止在她对面坐下,她给他倒了杯酒。
她开口问:“七年前,你走了之后的那一年春天,为什么又回了榕城?”
霍止把一杯酒一饮而尽,“我给你留了地址电话。”
那年霍止临走前留过联系方式,当时她不要,扔回他手里,他坚持说:“我放在蔺宅。”蔺宅就是霍川樱在榕城的房子。
这是那一年里他们唯一有可能的交集,她其实在厉而璟说漏嘴那天就已经猜到一点,但不愿意想明白,不过她允许自己有点不高兴。
她看着霍止,他坐在她对面,身姿笔直,一贯笔直。
她说:“你回榕城把东西拿走了。”
霍止对着空杯子里打转的冰块思考,想了很久。他不常喝酒,舒澄澄以为他是不喜欢失控,现在看来是酒量不好,才喝了一点,眉梢眼角都泛起红,迟钝了许多。
半天,他才慢慢说:“我得把你忘了。”
整整一年,他都没忘掉舒澄澄,反复思考她为什么不能寄一封信来,为什么没有给他写一封邮件。他画的东西浸满了榕城的雨,湿答答地往下坠,拖泥带水,拿到的奖平平无奇。
春节再聚会时,亲友吊唁霍川杨夫妇,小声地议论他似乎应了伤仲永的寓言,小时候那么优秀,长大了怎么天资消失了?大概小时候也都是霍川杨代笔的,霍家却非要捧他,果然是强拗的瓜不甜。
霍川杨没有代笔过,他的图都是自己画的,曾经很优秀,如今太平庸。他需要回到认识舒澄澄之前,画最夸张凌厉的线条,用噱头和风格威吓观众,找回他对世界的控制权。
春假时他在游轮上躺着画画,清醒之后发现自己画的是一座小教堂,上面还有朵玫瑰。
他好像还在想着她,竟然还没有绝望。
他把画从海里捞起来晾干,回了榕城,烧掉留给她的纸条,断掉最后一点跟她有可能的联系,然后在回程飞机上把教堂改成金属材质,拔高线条,抻开力透纸背的空洞,影射玫瑰的虚无,跟她彻底道别。
悬着的那只靴子终于落地了。舒澄澄慢慢“嗯”了一声,慢慢消化这个版本的霍止。
他把她忘了,无可厚非,没人有资格要求他做情圣。
只不过她有一些误会,当时她看到那张图,以为霍止在骂她,以为他念念不忘记仇记成这样,她忍不住想辩解几句,来江城上大学前,她还去蔺宅找过他留的地址,结果没有找到。
幸亏没有找到。那时是盛夏七月,他早就把她忘了。
她开始觉出膝盖疼,打开药箱,撩起裙摆,拿酒精从脚面到膝盖擦上去,盖上碘伏。锐利的痛觉钻进大脑。
霍止冷眼看着她,给自己倒了第二杯酒,“抱歉,但那不是好记忆。继续问吧,澄澄。”
“你选 27 号,是因为这里门前有树,最像那块积木,你知道我妈妈想要这样的房子,我也想要。”
霍止点头,把酒慢慢喝掉。
她给他倒了第三杯,“你把我拐进来住,是为了让他们觉得我在跟你谈恋爱。”
霍止接过酒杯,低眼回想。
舒澄澄捏着酒瓶,低温让脑子冷静下来,回忆起住进来之后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