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希望世界上真的存在神迹,可以将时间倒转回一小时前,不,哪怕十分钟前,他都不会再和周同纠缠什么爱与恨,只要能让女儿重新复活,他愿意献出自己这沾着罪恶的腐朽的命。
神终究没能聆听凡人的祷告,地上的血被雨水缓缓地冲走,连同着自己在人世间所剩无几的希望一并化作了泥土。
周宪淳哭得精疲力竭,他看着睡在地上的女儿,终于意识到,自己是这场意外的唯一嫌疑人,没有目击者,没有监控,一对在事发前矛盾爆发了半年之久的父女,任谁来看都很难相信自己是无辜的,悲痛戛然而止。逐渐恢复的理智告诉他,他不可能从眼前的境况中逃脱,除非周同消失了,对,只要她消失就可以了。
周宪淳这才想起来观察四周的黑暗中是否藏着猎物,但园区的工程因为暴雨拖延了几乎半个月,这片荒凉之地鲜有人光顾,他抱起周同的尸体,朝着女儿开来的雪佛兰走去,他将周同放进了后备箱中,然后在她的身上翻着钥匙,女儿的脸满是泥土和血迹,他翻着翻着分不清自己脸上的水究竟是雨还是泪,他用手努力擦拭着女儿脸上的污渍,嘴里喃喃地一直重复着对不起三个字。心脏会爆炸吗,如果会的话,此刻的自己已经在胸腔内炸碎了无数次,周宪淳不敢再去看着周同,翻到钥匙后他躲在了驾驶室内,颤抖地抓着自己的头发。
悲鸣中,他构思了一个故事,女儿和父亲经营理念的不合导致心灰意冷,困惑间决意远走他乡从此和家族恩断义绝。世人追逐着充满矛盾冲突戏剧张力的豪门恩怨,既然如此,那便顺水推舟。
松花江在大雨中水面暴涨,周宪淳载着周同行驶到了一处无人的江沿边,是时候告别了。他将周同身上所有可以辨明身份的东西统统取下,连同那枚戒指,他摘下的那一刻愣了下,心想今晚开始这枚戒指中是否又多了个灵魂,她会原谅自己吗。
周同被沉入了江中,周宪淳望着雨中的江面沉默着,他在做最后的目送。
接下来是处理周同的车。既然是深思熟虑后决心远赴他乡,那必须要留下离开的痕迹,周宪淳换上了周同的外套,在雪佛兰中找到了周同的棒球帽,他紧紧地压低帽檐,将自己伪装成还未死去的女儿,以躲避沿路的监控。
市区的路面上布满了积水,小路口的污水甚至已经漫上了膝盖,这座城市从未有一刻如此死寂。
周宪淳觉得一定是天可怜见,这辆车只要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回到周同的家中,一切就都结束了。周宪淳想着这些,突然涌上来一股腐臭般的反胃感,他痛恨自己在此刻全部的精力竟是围绕在如何脱身上,这种感觉令他恶心。他看见副驾驶位置上,放着本童话书,那是小周同快要翻烂的那本童话书的最新版本,周宪淳再也憋不住自己的情绪,他单手操控着方向盘,另一只手准备去拿一旁的书,就在这两秒的时间内,车子的前方突然传来巨大的轰鸣,紧接着就是一阵颠簸。
雨刷在面前作响,但在这大雨面前也失去了作用,透过微弱的灯光,周宪淳意识到,撞人了。
悲痛的情绪被打断,随即而来的是不可名状的慌乱,不可以,不能在这里,在自己的故事里,这辆车在这个晚上一直在周同的家中没人使用过。
周宪淳不敢再停留片刻,此刻整座城市的人都躲在了家中,红星街的这条小路上更是黑灯瞎火,前后都不见一个人。没有目击者就没有凶手,懂了吗。脑子里的一个声音在劝着自己,他启动了引擎用最快的速度开回了周同的家中。
这晚,他打包了周同的行李证件,连同自己的恐惧和愧疚,一并扔进了江中。
一连几天周宪淳都会下意识地关注本地的社会新闻,他想知道那晚上发生过的是不是真实存在的,他在心里暗自祈祷,也许真是自己作恶后的心虚罢了。
他重新接管了公司所有的管理事务,开始肃清周同留下的同伙和数不清的遗留问题,忙碌的日子让他可以暂时从周同的事件中抽离出来,尽管他知道,公司中盛行的流言蜚语,是自己如何逼迫周同让位并将她赶出了家门,如此也好,谁也没猜到周同真正离开的方式,也就对自己少了些威胁。
周宪淳开始确信车祸的事情只是自己的幻想,一周以来生活平静如水,各大媒体也尽是些民生报道,尽管偶尔在深夜会被噩梦惊醒,对周同的思念也成了挡也挡不了的劫,但总的来说,事情都没有变得更坏。
结束了一早上的电话会议,本想着趁着午餐时间放松一下时,他接到了伯万灵的电话,电话那头什么都没说,只是一直在呜咽,他有种预感,命运再次跟自己开了个玩笑。
“帮帮我,老周…救救她…我实在没办法了…”电话那头努力拼凑着完整的话语。
周宪淳感觉胸口像是被人重击了一拳,他默默祈祷自己的猜想不要成真。
“孩子她…出事儿了…我女儿她出车祸了…一周前,现在昏迷不醒,帮帮我求你了。”伯万灵哭道。
“怎…怎么回事?”周宪淳有些恐惧地问道,但随即,他又悔恨自己透露出的那股焦虑感。
“一个混混,偷了辆出租车…那晚上她自己跑出去我们没看住…我不是个好父亲老周,我真的应该去死才对…”
混混,出租车,难道是虚惊一场吗?
“在哪里出的车祸?”周宪淳希望再次确认下。
电话那头,传来了医院的嘈杂和男人绝望的声音:
“红星街,一周前刮台风的晚上。”
第26章 25目击
周齐大病了三天,回到家中几乎不吃不喝,将自己锁在了房门里。
一周后的清晨,她决定从家里搬出去。
一个是自己的姐姐,另一个是亲生父亲,无论选择哪一方,都是对另一边的彻底抛弃,她无法抉择,同时,她也不知道该用什么面目去面对父亲,在她心里,无论有意无意,那都是个亲手将自己女儿送上黄泉路的杀人犯。
一周前的台风夜,周齐找到姐姐商量婚礼的事情,这是她和男友在一起的第一年,也许是自己逃避悲伤的方式与家人有所不同,周齐自觉并不是一个会化悲痛为力量的人,相反,亲密关系是她的救命良方,周齐觉得自己必须要尽快进行到人生的下一阶段才能尽快从母亲的离开中解脱出来,尽管姐姐对新男友颇有微词,但看着自己满心欢喜的样子周同也并没有多加劝阻。
姐姐接到父亲的电话后神色有些不安,周齐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实上,就算是连家族生意她都一概不知,这一年周齐即将从警校毕业成为一名基层民警,她希望自己可以走上一条与父亲和姐姐完全不同的道路,与其说是兴趣使然倒不如说是逃避来的更贴切。
姐姐说要去见父亲一面,周齐正值学校假期,本来因为毕业的事儿焦头烂额的她也打算趁这个机会见见父亲,姐姐好像并不情愿,她不知道是否有什么苦衷,从半年前开始,她便隐约感觉到这个家里的气氛变的微妙,两个人都在处处提防着对方,曾几何时母亲就像是这个家庭里的润滑剂,连接着每一个人的喜怒哀乐,她走了以后,所有人像是丧失了表达情绪的途径,成了那栋巨大房子里的室友,直到姐姐搬走后也并没有好转。
“怎么还留着这本书?”周齐从副驾驶的夹层里翻出来一本童话书,她认出来那是姐妹俩小时候最喜欢看的那本讲述王子历险的故事。
周同目不转睛地看着前面朦胧的路,用余光瞥了眼周齐手上的书:
“ᴶˢᴳ啊…那天逛书店偶然看见出新版了,就买了本。”
“拜托,这故事你都能背下来了吧,要留着做传家宝吗哈哈哈。”周齐打趣道。
周同脸上涌上一抹微笑没有作声,车驶向密林深处,周同突然看向一旁的妹妹,说道:“一会儿你先在车里等我,我跟他聊完以后如果顺利的话你们在家见吧。”周齐有些纳闷,她不明白所谓的顺利是什么含义,但姐姐没有再回答。
姐姐上楼后周齐坐在车里翻着那本童话书,书的其他部分都很新,但唯独王子寻找魂器的旅程像是被读过了很多遍,部分页面皱皱巴巴的,故事中王子找到了恶龙并与恶龙决斗,两方在大雨中搏斗了两天两夜,直到恶龙摔入了深渊,周齐觉得此刻车窗外的雨像是从书中闯了出来,直到她听见远处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坠落声,周齐惊恐的浑身发抖。
大雨中,她颤颤巍巍地靠近声音的来源,在这座建筑的前厅门口,她躲在暗处看见了姐姐趴在了地上,不久后,父亲从楼里狂奔出来跪在了姐姐的旁边大叫着。
假的,一定是假的,周齐跑回了车子后面蹲坐在了布满泥泞的地上,她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逃跑,也不清楚为什么刚刚还在和自己讨论着结婚细节的姐姐突然之间就成了另一个世界的人,她只想尽快从眼前的境况中逃走,也许回家时,一切都恢复了本来的模样。等她意识到自己已经筋疲力竭时,她已经跑出了这片密林。
周宪淳在接到伯万灵的电话后拒绝了所有的工作,他把自己的全部精力都放在了园区的建设上,除了几个贴身的助理外几乎没有人再看见过他。
周齐临走前给他留下了一封信,大致是一些胡乱编造的理由,中心的含义便是决定和家里的一切断绝关系,她无法接受自己对姐姐死亡的背叛,以至于她都不敢过问姐姐的尸体究竟在哪。出发前她接到伯万灵的电话,得知了这个有过几面之缘的叔叔女儿生命垂危的消息,伯万灵像是意识到周宪淳在故意躲避着自己,只是大概询问了下便匆匆挂断了电话。
要是以往周齐也许会尽可能地关心下,但这时的她就像是一个负能量爆炸的黑暗星球,只差一个火星就能被点燃,她无瑕再去顾及他人的生死,只想自己躲在一个角落里面自生自灭,她对自己感到恶心。
再次见到伯万灵是在他女儿的葬礼上,整个人瘦了一大圈,跟周齐记忆中那个英姿飒爽的叔叔判若两人。他的妻子似乎也染上了重病,脸色惨白地只是呆坐着,周齐没有发现父亲的身影,她觉得庆幸。
决定重新和伯万灵保持联系是在几天前的一次实习任务当中,那天周齐被分到了辖区的治安管理大队去协助排查,排查的主人公便是一位涉嫌偷盗出租车交通肇事的未成年人,警方没有找到他的身份信息,因为左肩上带着个无法分清种类的猛兽的纹身,便称他为小兽。
小兽无父无母,没有人知道他的身世,事发前小兽混迹于道外区的一个本地团伙中,干了不少偷鸡摸狗,拦路抢劫的勾当。半个月前的台风夜,小兽驾驶着一辆偷来的出租车在红星街发生了交通事故,一个女孩在事故中身负重伤,小兽也似乎是因躲闪不及时撞到了路旁的绿化隔离带上,至今为止昏迷不醒。红星街地处市区的拆迁范围中,沿路的监控早已年久失修,同时因为几乎没多少人居住,便也放任了下去。
而重伤的女孩,正是伯万灵的女儿。
在姐姐死亡的同一天,伯万灵的女儿也遭遇了车祸,事发后父亲又不断躲避着这个昔日的好友兼同僚,直觉告诉周齐,这其中一定存在某些关联。
人始终无法逃脱内心的审判,周齐意识到如果不搞清楚姐姐究竟是因意外还是谋杀坠楼的,自己将用余生去承担这份逃避的耻辱感。尽管她并不清楚自己执着真相的理由所为何事,真的要将父亲绳之于法吗,还是仅仅只是为了说服自己已经尽力了。
离开家的多年间,耳闻着江北的密林中建造起一座世外桃源,本地的大亨开始广济天下的孩子们,为那些因一时迷失的少年打造了庇护所,称为向日葵,是因为心存愧疚吗,周齐有时不免觉得讽刺,一个沾着鲜血的地方,竟成了世人称赞的希望之地。
姐姐在他人的口中逐渐变成了一个抛弃家庭出国寻求第二人生的逍遥派,周齐始终没有和父亲摊牌,她在等待一个时机,等待一个可以让姐姐的死沉冤昭雪的机会,她逐渐明白了母亲生前说过的那句,死亡并不能将所爱之人和我们分离。多年来的午夜梦回让周齐坚定了,无论是意外还是谋杀,她都要让周宪淳付出迟到的代价。
第27章 26隐秘
年初吴大勇在天台坠楼自杀后,警方在他的住所内翻到了给亡妻写的信,信中记录了他每天在暗中偷窥陈敏之的行为以及所有的心理活动,并在同样的地方找到了属于被害人的一些零碎的个人物品。
一个以爱之名行猥琐之事的偏执狂,正符合了大众的预期,尽管周齐极力反对上头的匆忙结案,但终究是蚍蜉撼树。过去一年警队的舆论声望跌至了谷底,他们太需要打一场翻身的漂亮仗来证明这座城市还是一如既往的安全。
过去的几个月姜珊的生活回归到了两点一线,关于宋颖菲,关于陈敏之,关于几年前周同的秘密,都被她再次关进了那间似乎只有自己知道的办公室中。她用了数不清的时间想要在那间办公室里找出宋颖菲和周同的联系,但两个人除了长相极其相似外,再也不剩其他的线索,久而久之,她也很少再去。
2013 年夏天,生日过后,姜珊的这一届成了学校里新晋的高三生,生活一下子进入到了令她感到安心的忙碌时刻。
午餐时还是能时不时和白戈打个照面,但两个人自从年初的争吵后便再也没说过话,林声和大飞应该也知道了两个人分手的消息,开始有意识的和姜珊保持着距离,五个人的小组在这个夏天变得分崩瓦解,也许早就有预兆了吧,从最初来这个学校开始,自己便是孤身一人,即将离开时又回归到原始的模样也未尝不可,只是见过阳光的人又怎能再忍受水渠的阴冷,姜珊自诩不是个害怕孤独的人,但这个夏天从连续不断的谋杀案暂时抽身后,她体会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
学校的高三动员大会结束后难得的准备给这群准高三生放一个完整的周末,但前提是在放假前将上一届高三的教室打扫干净,作为他们放假归来后新的战斗乐园。
整个周五下午两百多人在教学楼的顶层叮叮咣咣,互相打闹着,姜珊从水房拧完抹布出来后又和白戈三人组撞在了一起,三个人脸上本来说笑的表情瞬间凝固了下来,白戈朝着姜珊点了点头,姜珊没有抬眼看他,径直从三个人中间穿插而过。姜珊明白,她对白戈的做法完全理解,只是分手后要如何与前任恢复如初却并不是自己这个年纪能够参悟到的事情,她只觉得尴尬。
大飞转头看着姜珊的背影,心里有些说不出的滋味,和其他两人不同,大飞是和宋颖菲从小一起长大的邻居,他比其他人更能理解姜珊对于宋颖菲之死的悲伤,眼下姜珊孤独的背影让他有些难过。
大扫除结束后,姜珊又在水房门口看见了大飞,只是这一次比起偶遇更像是预谋,大飞嘴里叼着一个棒棒糖,看见姜珊后马上兴冲冲的走过来摊开手,等到姜珊意识到时,自己的手上也多了个一样的糖。
“聊聊?”大飞用着一种久违的愉快语气问道。
两个人靠在新高三走廊过道的窗户边,姜珊努力撕着糖上面那一层包装纸,尽管自己十项全能,但好像永远都撕不好这种包装的糖,大飞见状一把拿了过去,轻轻用指甲一起,塑料便应声脱落。
“学霸也是有短项的。”大飞调侃道。
姜珊说了句谢谢,但不知道该继续说些什么,走廊里人来人往,她就一直和准备回家的同学打着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