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着急的话,正式开始前我想跟你们讲个故事。”
姜珊能感觉到,面前的人只是在强装着镇定,也许他的身体仍积重难返。
“几十年前,我们一群人在边境登山,西藏尼泊尔交会的那一带,当地人叫它玉女山,据说晴天时露出的山峰如同仙女因此得名。”周宪淳裹紧了身上的衣服,继续说道:“大概是比今天的雪还要再大些,我们在山上困了两天,怎么走都始终是在兜圈子,装备不足,两天后我们其中一个队员就倒下了。”周宪淳说罢看向了窗外。
姜珊回忆起上一次周宪淳谈论起这个故事的内容,似乎有着什么执念蕴藏其中。
“人这个动物很有趣,很多时候靠着一股气活着,最开始大家信心十足觉得只是小问题,风雪过后始终都能找到回家的路。但那几天的雪,像是末日一般倾泻下来,这辈子应该都很难再见到比那大的雪了。”周宪淳将视线转移回了屋内的两人身上:“我们没有想到,悲观也会彼此传染,那个倒下的伙伴之后再也没能起来,他是我们一行人的领队,也是我们中经验最丰富的人,大家不理解,也来不及理解,就又有人倒下了。我读书的时候读到过一个案子,讲的是一群人落难时为了活命彼此抽签决定应该吃掉谁用以维系剩下人的生存概率,那时候我脑子里突然回想起来这个案子,我在想,如果这个倒下的人再次重蹈覆辙,我也会成为那故事里一员吧。”
“最后怎么样了。”白戈在一旁关切地问道。
周宪淳努力的挤出一丝微笑:“我没有那份勇气,尽管最后自己已经奄奄一息了,我还是没能付诸行动去实践故事里的情节,幸运的是,大家都已经做好了随时牺牲自己的准备。”
房间里陷入了寂静,只剩下壁炉里木炭烧焦的火星声。
姜珊和白戈看了眼对方谁也没有作声,许久周宪淳像是从回忆中抽离了出来,重新浮现了笑意。
“大概真的是上了年纪,有时候就会分辨不清现实和虚幻的界限在哪儿,很多时候我再回忆起十几年前的自己,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那时候充满了激情充满了梦想,也怀揣着对世界所有的美好和善意,多天真啊。”
“您一直没变,向日葵会就是最好的证明。”是在附和还是在认同姜珊自己也辨认不清了,她忽然品出眼前的男人有些悲伤的底蕴,一些和自己共振的情绪在无声处蔓延。
一个知道某人正在给自己下毒的男人,一个也许自知时日无多的老人,努力地是要从回忆里寻找些什么呢。看着窗外逐渐迷离的天地间,姜珊尽量不让这些思绪打扰到自己原本的计划,大雪砸落人间,时间所剩无几,心跳如同倒计时般震耳欲聋。
情况急转直下。
像是被看穿了来访的目的一般,整个下午的录制都是在周放以及其他园区的工作人员监督下进行的,找不到任何可以单独调查的机会。尽管身处在同一栋建筑内,但之前遇见宋颖菲的展厅位于红砖钟楼的二楼西侧,办公室则处于顶楼的醒目处,下楼必须经过整个园区的办公区,近百号人的瞩目下,着实为两人的计划带来不小的挑战。
采访结束已经临近七点,冬季的夜黑的很早,随着周放的敲门而入,两个人的希望彻底破灭。回市区的车已经停在了楼下。
姜珊不忍放弃这来之不易的调查机会,临上车前借故遗漏了物品,三步并两步地正准备小跑到二楼的展厅,却被一层咖啡店的店员拦下,那店员神情严肃想必是一早便互相通了气,几经拉扯后只好作罢。
驶离园区的路上姜珊觉得自己仿佛离谜底越来越远,一次次的误以为水落石出换来的是数不清的落空,如果小颖真的还活着,她又能等多久呢。
周放一边握着方向盘一边通过镜子观察着后排两个人的表情,车子在雪里越陷越深,但周放的驾驶技术颇为娴熟,一路上也算是游刃有余。
“哥,你在周老先生身边多久了啊。”似乎是看出来姜珊的崩溃,白戈希望在回程的路上再套出ᴶˢᴳ些有用的信息。
周放抬眼看了下后排的白戈,蹦出了几个字:“五年。”
“关于周老先生,采访里看他几乎没提过他的孩子,你知道什么情况吗。”
周放仍旧面无表情,专心致志地盯着狭窄视野范围内的通行道路,许久缓缓回答:“周总有两个孩子,大女儿原来也是集团的高管,但后来去了国外定居再也没回来,小女儿在那之后也逐渐和家里断绝联系了,周总很少提起他们,大概是不希望自己的家人暴露在公众视野中吧。”
“两个人都不和他联系了吗,发生了什么事情?”白戈问道。
“这些都是我来之前发生的了,很多事情我也是听了些传闻。大女儿在公司时可能是经营理念不和,和周总产生了不少的矛盾,两个人剑拔弩张的,后来也许厌倦了这些吧,突然就出国了。周总年轻时忙于事业,倾注在家庭的精力有限,两个孩子和他的感情也有,但并不比寻常人家。”
车子的速度越来越慢,在一个狭角处猛地停了下来,白戈和周放迈出车外,积雪吞没了两人的小腿,雪花夹杂着冰粒打的人睁不开眼,不远处,数十颗横断的硕大白桦树干拦在了道路中央切断了去路。
白戈连忙掏出手机,却发现早已失去了信号。几个人面面相觑,绝望地盯着那片倒下的庞然大物。
两边是幽静纵深的密林,唯一进出庄园的道路被大自然的诡异玩笑所割裂,漫天飞舞的白色花瓣像是天堂落向人间的火花。
姜珊梦中的孤岛幻化成真。
周宪淳裹着厚重的羊毛毯蜷缩在办公室的沙发上,他戴着副老花眼镜,颤抖地抚摸着手上的戒指,戒指的内侧刻着斯宾塞体样式的英文单词:
【 NEVERMORE 】(永不复还)
片刻后,他起身走向炉火,将那枚戒指丢了进去。
第15章 14雪国
大雪覆盖了整个庄园,市政部门的道路救援预计至少需要六小时才能彻底抵达。
几个人回到庄园的园区时已经将近晚上九点,周宪淳在食堂里为晚归的几人提前准备了晚餐,而自己则另外准备了一份餐点打包带走,姜珊心里安慰到这场雪倒也一视同仁,今晚周老先生返回宅子怕也是奢望。
周放将园区教职公寓三层的两间空房间派人收拾了下,在接到周宪淳的一通电话后,大致表示了歉意就急忙小跑着消失在了屋外的大雪中。
命运的拙劣玩笑真是令人摸不着头脑。本以为这次调查空手而归之际,突然就峰回路转了,如今距离可能离开园区的时间至少还有一个晚上,两个人坐在房间里商量了会儿,决心分头行动以节省时间,姜珊调查红砖钟楼,白戈则负责其他地点,两人约定午夜十二点回到公寓集合。但所有的计划都因一层的门卫所夭折。
像是周宪淳特意安插的眼线,门卫大爷在看见两人下楼后便迅速从座位上一个箭步冲到了大门前,厉声喝止道:
“站着站着!这块儿有门禁现在太晚了不能放人了。”
“叔,现在还不到十点。”白戈看了眼手机说道。
“不能出不能出!”门卫大爷态度恶劣:“今儿这情况你们大晚上出去了出事儿还是我们负责,回去睡觉去。”
“叔,您看下,我们真是有点急事儿,保证马上就回来,再说了,我俩也不是这的人,按理说您也犯不上不是吗,我们不会说出去的。”白戈争辩地答道。
“嘶…你这孩儿咋回事,说了不让出去就是不让,你们今晚在不在这睡,在这睡那就要听安排知道不,甭整这些没有用的。”大爷一边说着一边弯下腰将门上的门闩锁住。
“谁啊,老吴?”一个声音从一楼的侧面走廊传来,一个素颜的女人走了过来,及腰的长发湿漉漉的,手中端着一个洗脸盆和一只像是空了的热水壶。
门卫大爷见状将手中的一大把钥匙放在了一旁的办公桌上,顺便抽了几张手纸连忙塞进那女人手里,并一把将热水壶拿到了自己手中,脸上转怒为喜说:“啊陈老师,赶紧擦擦水别着凉了,没啥就俩学生下暴雪呢非要往出走,这我能让吗是不。”说罢转头瞥了眼一旁的两人。
“辛苦了老吴,这大雪天的你也跟着遭罪哈。”女人微笑着将手中的纸团了团揣进睡衣的口袋里,转头一并看向此刻不知所措的两人,问道:“你们俩是这的吗,之前好像没有见过呢?”
“您好老师,我们是来这边做采访的,但是这雪下得太大了今晚暂时回不去市里,被安排到这住一晚。”白戈见姜珊一言不发,便往前站了站。
“采访?这个时间段了我倒是没听说还有哪个媒体要来采访的。”
“不是媒体,陈…陈老师对吧刚刚我听大爷这么称呼您,我们是周总母校的学生,是校园里的活动,去年的时候来过一次,今天就是补拍一些细节的东西。”白戈回答。
“周总安排你们来的?”女人问道。两个人点了点头。
“你俩跟我来,今晚外面这情况出去确实危险,别看这白天逛一逛好像没多大,但要是不熟悉路的人在这天气瞎晃悠保准你们迷路。”
女人从大爷手中接回了水壶道了声谢,并领着两人回到了她一层的 1010 号房间。
“你俩准备开始的时候告诉我一声儿。”
女人拿着口红坐在两人的面前,对着手中的镜子抿了抿嘴。
上帝为你关上了一扇门,却给你打开了无数个莫名其妙的窗。姜珊算是彻底领悟了这点,计划好的行程没能履行,这个突然冲出来的充满采访欲望的女人就成了新的突破口,姜珊站起身在房间内四处晃悠,发现这座公寓的单间设施几乎一模一样,一张单人床,一把红木办公桌和椅子,一个两人沙发和一个衣柜就是房间内的全部物件,洗手间和盥洗室都位于每层走廊的尽头,这场景让姜珊想起某些学校的学生宿舍。
“再等等我哈不好意思。”女人熟练地画了个精致的全妆,身上的职业套装尽管有些陈旧但能看出价值不菲,显得和眼前的房间格格不入。半晌,女人放下手中的工具转头微笑的问着两人:“怎么样?”随后示意两人可以正式开始。
一切都发生的过于迅速,姜珊和白戈没来得及讨论应对她的计划,只能将计就计继续由白戈掌镜。
“您先自我介绍下吧。”姜珊无奈从身上翻出自己之前准备的采访周宪淳的初稿提纲。
女人看向镜头,说:“你们好,我叫陈敏之,是向日葵会的一名老师。”
“您是教什么科目的呢?”
“英语。”
“是什么样的契机让您选择来向日葵会工作的呢?”
女人微微点了点头,回答道:“我和向日葵的缘分要追溯到八年前的 05 年,大学毕业后我就在周总的集团工作了,之后又因为集团内部的调整选择来到了向日葵。”
八年资历的老员工放弃了集团总部优渥的工作待遇选择到这里成为老师?姜珊突然觉得也许眼前的收获要比自己预想的大得多。
“内部调整,您可以说的详细点吗,从一个大公司的职员到下属慈善机构的平凡老师,这个转变我相信很多人都会好奇其中的心路历程的,可以讲讲吗?”
“这个和采访的主题没什么关系吧?”女人突然脸色一沉,俯身轻声问道:“姜同学你看下,咱们尽量贴合下采访的主旨,就围绕我的工作内容和感悟去引申怎么样,这样你们后期剪辑的时候也不用处理太多废掉的素材。”
味道,姜珊嗅到了一股想要被人隐藏的味道,那是线索的味道。
“陈老师您理解下,这次的采访不仅仅是对我们学校,其实对周总也是很重要的事情,他曾经和我们一再强调过等片子出来后给他留存一份,我相信这些对他是有意义的,他是个伟大的人,也正在做着造福社会的事情,如果您说的关乎公司的商业机密当然可以保留的,但如果情况允许的话,还是希望您能够详细阐述下您来向日葵的具体过往,不只是我们相信,周总也相信着向日葵存在的意义不仅仅是这些可怜的孩子们,付出自己青春的你们也是它存在的意义,周总到时候一定都会看在眼里。”一切都在姜珊的掌控当中。
从进门开始,一个奇怪的念头就在她的脑子里生根发芽,这个女人极力邀请两个陌生人采访自己的理由是什么?
直到她趁着女人化妆时留意到房间里诸多不和谐的地方,摆放的数不清的大部头企业管理著作,一些由她署名的商业文件,笔记本电脑中的诸多关于周宪淳公司的媒体报道以及周宪淳重大活动的日期地点注意事项,但她的本职工作英ᴶˢᴳ语老师,拥有的所有的英文教材加起来却不到五本。
她是被“流放”来的。姜珊在心里打赌。
她在努力抓住一切重回枝头变凤凰的机会。而这两个突然掉下来的被困在这的拍摄者,就是她等待的那个可以向周宪淳表忠心的机会。
“你们想知道什么,职业规划改变的原因吗?”陈敏之重新坐直了身子调整好了仪态:“八年前吧,那时候我大学毕业没多久,进入了集团总部担任专员。那时候集团日常管理由另一个周总负责,周同,她是周老总的长女,周老总那时候已经萌生隐退的念头了,所以几乎是周同总全权负责了。”
“抱歉,剩下的可以先把相机关了吗。”陈敏之突然话锋一转:“你是看出来了吗?还是本身是无意的。”她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姜珊,两个都在说谎的人同时嗅出了对方的味道。
姜珊点了点头,将自己的推测解释了下。用了一种比较委婉的包装后的方式。
“我不敢说你完全猜对了,但你真的比看上去聪明很多。”女人笑着说道:“半对半错,我的确很关心能不能重新回到本来的位置,但是如今八年了,某种程度上,我也喜欢上了现在的生活,这是我前半辈子从未想过的一种样子,我喜欢和孩子们在一起,但如果有机会回去,我也会争取,所以我并不算迫不及待。”
白戈看见姜珊的示意缓缓将手中的相机放下,靠在了身后的书桌上。
“周同总是个很有能力的人,她全权负责后集团其实发展的比之前要好,我也因为工作能力出色被提拔到了她的核心圈子里,并在毕业不久就获得了几个大项目的历练,这对其他人来说都难以置信。我经常嘲讽自己说是小镇做题家,从大兴安岭的一个小县城走出来,还是我们那儿为数不多读到硕士并进入大企业工作的人,我曾经以为自己可以年纪轻轻实现别人半辈子都实现不了的事业成就。”陈敏之的声音有些沙哑,姜珊将自己面前还没喝的水递给了她。
“您很厉害,这样的年少有为我一直以为只存在传言中。”姜珊说道。
“是啊,如果一直顺利下去该多好。”陈敏之喝了口水,继续说道:“大概是那几个项目在我接手之后的事情了,大周总突然开始经常来公司参与公司的运作,并且我手里的那几个项目都要经他的审批监督,大周总和周同总的矛盾那时候越来越多,虽然我是项目的直接负责人,但我那时候说到底也刚刚毕业没多久,不论是职场生活还是人际关系都处在一个摸索期,他们两个人的争斗越来越厉害后来直接演变成公开场合的互相谩骂,我觉得自己实在没有能力顶住那份压力便主动请辞了。也许周同总对我寄予的希望太多,我的推脱令她这个伯乐心灰意冷,那之后的某天突然就通知周同总辞职去了国外定居,再也没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