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脚下的门缝,他看见房间外被光照射的地方出现了凌乱的倒影。他太疲惫了,很想发出点什么声响但喉咙却不听使唤,只得干咳的作出回应。房间的门没有锁,那是他一早就准备好迎接这位老朋友的。
伯万灵的马丁靴踩在了地毯上,发出的咯吱咯吱的声音令人胆寒,他浑身上下都被大雪侵袭着,只是这进屋的几步路,都落下了一地的碎片。
周宪淳很想坐起身欢迎他,但持续的低烧搅得他有气无力,他吃力地看着面前的男人拉过一把椅子,坐在了尚有余温的壁炉旁,大口的喘着粗气。
“你知道我现在什么身份吧,还约在这见面?”伯万灵摘下了厚重的围巾,擦了擦身上因穿过密林而造成的污渍。
周宪淳慢慢挪了起来,羊毛毯像是他能拿到的最后的救命稻草,死死地抓着,在分别多年后,他终于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今晚彻底走不了了,外面的路被乱七八糟的东西挡的死死地。”伯万灵说道。
“你…怎么…来的?”周宪淳像是拼尽了全力硬生生地挤出了几个不成段落的单词。
“江面儿,挨着林子那边。”
“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伯万灵将身子转了过去面朝向那堆快要冷却的木炭,摩挲了下冻得发红的手掌:“上次来的时候你晕过去了,你没印象。”
“家里都…好吗?”周宪淳咳嗽了几声。
伯万灵冷笑着,摇了摇头:“客套的话就免了,捡重点先说。”话音未落,男人从羽绒服里拿出了一份被折叠好的文件,他慢慢摊开来递给周宪淳:“按你的意思去了那个周放在吉林的老家调查的结果,底子挺干净,周围一圈儿的人际关系也简简单单,更重要的是,他跟你们周家没有任何瓜葛,基本上能排除嫌疑了。”
周宪淳看着手上的这份不修边幅的调查材料,脸上的笑容逐渐凝固。
“我不懂你为什么不选择报警,这东西警察来查不是更快些。”伯万灵问道。
周宪淳抬起头看着男人的背影,又重新望向了窗外。
“那孩子跟了我这么多年,我不想因为一些无端的怀疑伤害到他。”周宪淳清了清思绪回答道。
“现在有人要你的命。”伯万灵小声地骂了一句:“活该。”
“毒物呢,这人是怎么下毒的。”周宪淳问道。
“上次来的时候大致看了下,似乎是某种霉菌,剂量非常少,这东西持续不断地摄入的话,一开始只会是低烧发热,时间长了以后就会神智不清甚至晕厥,如果他继续加大剂量…”伯万灵转头看着身后的周宪淳。周宪淳默许的点了点头。他继续说道:“关键地方就在,我不知道这人是怎么投毒的,这种霉菌只有在你经常接触的地方长时间的积累后才能对身体造成影响,否则短期的接触反而伤害有限,也就是说这人非常清楚你的生活规律和工作安排,所以你才会怀疑周放。”
伯万灵弯下腰扫了扫鞋上的雪水,目光瞥向了已经燃尽的壁炉内,不一会儿,他继续补充:“除了周放,假设还有这么一个人,了解你的生活规律和日常喜好,清楚你每天的生活计划,你还会怀疑谁?”
周宪淳像是脑海中突然出现了一个不可能的答案,猛地坐了起来,他呆呆地望向面前的男人,摇了摇头:“没有了,再也没有了。”
伯万灵从他的目光中读出了有所隐瞒,但他不知道应不应该追问,事实上,这一切已经让他产生了厌烦,多年前的伙伴再见面也几乎形同路人,如果不是应许的丰厚回报能够解救自己的家人暂时保留一线生机,他知道自己不会在意眼前这个所谓的朋友的死活。
“你可以不说,你吩咐的事儿我也就算办妥了,我希望你也可以不要食言。”
“弟妹怎么样了?”周宪淳终于恢复了一点气力,但他的双眼仍布满着红血丝,嘴唇上下翻动的沧白不堪。
“别。”男人站了起来,在壁炉前来回踱步:“这些话就不必了。”
“你知道当初孩子出事儿的时候我是真的很难过吧。”周宪淳问道。
“难过。”伯万灵重复着:“你的难过就是可以全然不顾一个孩子将死的父亲的祈求,就是可以找了诸多理由去搪塞去解释你自己的一切正当性。是啊你多伟大,创造了这个地方,被所有人称颂着,是愧疚吗,还是心里有鬼啊,如果你真的难过,她命悬一线的时候,我们孤立无援的时候你就不会躲着不见。难过是吗周宪淳,我告诉你,你变成今天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完全是你自找的。”
男人说完倒在了椅子上,掩面啜泣。
雪夜中,所有人都隐藏着伺机而动的暗涌,它们密密麻麻的编织成网,将整座城市的过去,现在与未来串联在了一起,周宪淳冥冥之中感觉到,蛰伏在黑暗中那双觑觎自己生命的眼睛,或许正是自己一手创造的。
2005 年的夏天,在经历了维持两周的观察期后,伯万灵的女儿在病床上被医生正式宣告了死亡。
两周前的雨夜,一个 13 岁的流浪少年盗窃了一辆出租车,在逃匿过程中撞倒了那晚和母亲下楼走散的小女孩,车子碾压而过后撞在了路旁的绿化隔离带上。受伤的肇事少年成为了植物人,案件审理后判决未满 14 周岁的少年无需承担刑事责任。
一个女孩的死亡,正义女神似乎认定是她的咎由自取。如果所谓的正义女神真正存在的话,她究竟是不是被蒙蔽了双眼。
妻子因为愧疚和丧女的打击几欲自杀,后来旧病复发积重难返;犯罪者躺在医院的病床上靠着呼吸机维持着生命,要去责备谁呢,要去向谁发泄这股来自深邃黑洞的无边怒火。
对,只有他了。
只有那个在女儿尚有一线生机时迟迟不肯伸出援手的所谓的至亲好友,是他毁掉了那仅剩最后一丝的生存的曙光,他必须为女儿的死付出血的代价。
但代价是什么呢,如果只是简单的复仇对他来说就太痛快了,女儿在病床上所遭受的折磨,要十倍,不,百倍的偿还给他。
从今以后,就让所有的炼狱都由自己来承受吧,就让所有的功德全都留给天上的她。
第18章 17双姝
陈敏之消失了。
意识到这点时已经是暴风雪平息后的次日中午,本来准备去道别的姜珊却发现 1010 号房间大门紧闭,邻近的同事也并不太清楚她的去向。
向日葵园区位于北岸白桦林的市郊,无论是距离向北的区县还是向南的城中心都隔着几小时的路程,因此若无必要,老师们大多不会在冬季费劲的折腾这来回的路程,陈敏之则更不例外,据同事们叙述,来到向日葵园区几年的时间里,她从未有过任何一次的无故缺勤记录,甚至就连病假记录都屈指可数,一个如此爱岗敬业的人突然旷课实在有些不合常理。
接驳返回市区的黑色奥迪车早早地停在了宿舍楼下,园区里涌进来一支浩大的清雪队伍,不消半天的功夫便将主干道上的积雪清理了干净。
整个早上都没再见到周宪淳或是周放的身影,姜珊很想多留一阵子弄清楚陈敏之去了哪里,但那位被安排来接送的壮实司机一路上没好气的不停地催促着出发。
返程的路上姜珊很难不去回想昨晚的种种细节,顾虑着陈敏之是否有什么弦外之音是自己忽略掉的。风雪平息后的第二天一个人突然消失了踪迹,绝对不是一个巧合。但她是自己离开的吗?是在什么时候,昨晚还是今天一早?如果说进出庄园的路早上还没有清理出来,那她又是如何离开的?姜珊拉下车窗,大口大口地吞吐着扑面而来的凌冽寒风,她太需要这股刺痛感来告诉自己活着的感觉,否则这些疑问像是无底深渊快要将她牢牢套住。
事到如今,能做的唯一办法只有顺藤摸瓜。
车子开过松花江大桥后停ᴶˢᴳ在了友谊路上,姜珊担心这司机又会是周宪淳派来的一个眼线,没敢让他直接开到开发区的那个秘密办公室附近。下了车后,姜珊和白戈合计了下便分开搭上了两辆不同的出租车离开,事实证明果不其然,还没上车五分钟,姜珊便收到了白戈那边发来的消息:你先去,他跟上我了。
办公楼坐落在哈市开发区的一众气派建筑中,姜珊在楼下踌躇了几分钟后便趁着安保开小差的功夫冲上了电梯,她一边默念着从陈敏之那得到的密码锁密码,一边祈祷着不要再出什么幺蛾子。
输入密码,旋转打开,电子门发出了幽怨的哀嚎。
一间四十平的小房间内,三张沙发,一个茶几,两个连体书柜,一张办公桌和一台立式空调便是全部的东西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恶臭的气息,姜珊闻出来这房间已经缺少了人味儿多年,那是一种微生物彼此共生后腐烂的气味。
这就是他们“核心圈子”秘密集会的地方,对于那些名头响亮的大人物来说甚至都无法用简陋来形容,但每月一次的例会像是虔诚的信仰,哪怕在负责人周同出国后仍要将这个地方保存下来,持续不断地缴纳着租金,到底是为了什么。
姜珊轻声将门关上,她行走之处落下了一个个在灰尘上覆盖的脚印,所有的物件都落上了时间的印记,整个书架摆满了周家集团的档案材料,姜珊视线上下寻摸着,停在了一本备忘录上,那是一本皮质包装的笔记本,等她翻开时,从夹层里掉下来一张彩色的胶卷相片,是用富士的拍立得所拍的合影,看上去是在为照片上的某个人庆祝生日。
姜珊弯腰捡起,翻开仔细端详的瞬间突然浑身战栗。
那照片上面,陈敏之手拿着生日蛋糕,一群人围在她的身边,紧挨着她的站着的,那个笑容甜美的女人,竟是宋颖菲!或者说,是一个看上去只比宋颖菲年长的另一个模子。
姜珊的世界在崩塌,她没想到发现的小颖和周家的链接竟是用这种方式,照片中的那个人究竟是谁?她发了疯似的在房间里寻找着相片之人的身份,终于在书架的公司人事簿上,她看见了周家长女,周同的真实面孔,那是一张和宋颖菲虽然年龄差距十多年,却完美契合的脸,那是曾经令她魂牵梦绕的求救者,那是两个毫无血缘关系却几乎可以以假乱真的笑容。
姜珊瘫坐在了地上,溅起的灰尘在阳光下像是万花筒,充满了迷离的色彩。如果这一切只是梦,她只想赶快醒来。
黑色的奥迪一直尾随着,从二环桥下桥后,更是横冲直撞地不加以掩饰,市区的道路上仍铺满了碎冰和积雪,白戈听见后面的车辆纷纷打滑的声响,这场无声的竞速赛继续下去注定是没有意义。
白戈将目的地改在了老城区,那里盘根错节的密布着数不清的道路暗网,只要他丢弃车辆步行,自己便有信心可以在那里甩掉他。
白戈下了车后几乎是飞一般地冲进了巷子里,尽管已经拼尽了最大的速度,但踩在这还没来得及冻硬的新雪上像是踩进了蓬松的棉花里,有气无力。下雪之后气温骤降,他一边狂奔一边将相机中的记忆卡单独拆下放进了羽绒服的内侧口袋里,他不知道这人追来的目的,如果真有什么是他有可能渴求的,也只剩下这台相机所记录过的东西。
莫非陈敏之的失踪和这也有关联吗?她真的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被发现了吗?白戈躲在一个食杂店的后院内,开始串联这些一闪而过的细节,他并不确定那司机有没有跟到了这里,也不知道自己要在这个恶臭的地方躲多久,他看着院子里摆满了杂乱的货物,突然觉得自己的处境和这些无人问津的小东西类似。
他将记忆卡插回了相机内,找了个无人的楼道,开始翻看着昨晚记录下的影像。昨晚记录下的全部时长也只是在半小时左右,后来依据陈敏之的要求便没有再继续录制,莫非这半小时中也隐藏着什么不得不拿到的理由吗。
寒暄,更衣,化妆,半小时里都是些无关痛痒的采访前准备工作,白戈生怕错过了什么细节,但依旧徒劳无功。他不禁开始怀疑自己的思路是不是彻底错误了。
他开始回顾更早之前的录像,包括白天在红砖钟楼的办公室里为周宪淳拍摄的画面,一个不和谐的地方出现在了他的视野内。
有一件东西,同时出现在了两段视频中。
周宪淳的药盒。
白戈认出了两段视频中那个一模一样的红色药盒,周宪淳一直严格遵守着每天吃药的固定时间,早中晚各三次,他的某种强迫症令他容不得相差分秒,或许是对剩余生命的渴望,又或许这是他仅剩的能抓得住的有可能战胜死神的方式,他对吃药的时间有着近乎偏执的遵守。中午一点,晚上九点,间隔八小时,他回忆起采访时被周宪淳临时打断的场景。
周宪淳和陈敏之见过面,就在昨晚,两个人的关系并不像陈敏之形容的那么陌生。白戈倒吸了一口凉气,手机上一个未知电话在此时打了过来惊得他一颤。
“白戈吗?”电话那头女人的声音非常耳熟,他分明是在哪里听到过。
“这里是刑警大队,陈敏之认识吗,她遇害了,我们调查发现你和姜珊昨晚是最后见到她的人,你们现在在哪里?”女人问道。
陈敏之某种程度上彻底消失了,白戈张着嘴如鲠在喉,数九寒冬的季节里他觉得此刻的自己如火烧般难忍,这是他真正意义上距离死亡最近的时刻。
他支支吾吾地企图冷静下来组织好语言,却发现脑子里混成了一团麻球绕在了一起。
“喂?听得见吗?你们两个人现在在哪?不用怕,只是跟你们了解些情况。”女人补充道。
“在哪里见面?”白戈努力平静着思绪。
“市局刑警队知道在哪吗,能找得到吗,尽快来一下。”没错,是她,白戈恍然大悟,这是之前去学校调查的女警官,周齐。
“陈老师怎么死的?”白戈渐渐平复了情绪。
“还在调查中没办法告诉你,你们两个是目前已知的最后见面的人,所以你们两人的证词非常重要,了解吗。”
白戈随意嗯了几声,挂断电话后和姜珊取得了联系,那头的姜珊精神似乎也有些萎靡,他能感觉到,昨晚姜珊曾发自肺腑的钦佩过那个被害的女人。
白戈深知仅靠他们两人的力量寻找宋颖菲的下落有如大海捞针,既然目前所有的线索都同时指向了周宪淳,是时候依靠警方的力量去调查了。
他走出老城区,拦了辆出租车,街对面的路口,那辆黑色奥迪调转了方向。
第19章 18审问
姜珊和白戈前后脚到了刑警大队,警局门口已经被闻讯而来的媒体围堵的水泄不通。
一个连续多年都没有发生过恶性刑事案件的偏远小城接二连三的开始爆发杀人事件,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所有人都在等待着一个合理的解释。
姜珊进到会议室时,白戈正坐在周齐的对面喝着茶,他的脸像是在雪地上泡过一般地冻得通红,身上的羽绒服也到处都是灰尘的印记,显得狼狈不堪。白戈见到姜珊进门后马上站起身跑到她身边,似乎有很多话要说,到了喉咙边又只剩下无声的呜咽。
桌子上提前为她准备好的茶已经有些放凉,姜珊摘下手套双手紧握着杯壁不敢再放走这唯一能让她暂时感觉到真实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