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青苗沉默了。其实在报道现金贷的过程中，她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如果第一个平台的年化利率是百分之三百，那被介绍过去的第二个平台，利率只会更高。越次级的客户，就需要越高的利息来覆盖坏账。
“顾总，我可以把你说的话写进报道里吗？”林青苗征求顾霰云的意见。
“当然可以。匿名就行。”
林青苗开心起来，声音不自觉带了一点娇气：“当然啦，我会用‘业内人士’来代替你的。还是十分权威的业内人士。”
顾霰云轻笑一声：“好。你忙吧。回去注意安全。”
林青苗不自觉地耳朵有些发红。甩了甩头，她将心思沉浸到稿件中。
挂了电话。顾霰云站在落地窗前站了了一会，何盈盈进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正在远眺林青苗的公司方向。
“顾总，这是洗好的衣服，我帮你挂这了。”何盈盈轻敲一下门后进来，手里抱着一堆衬衫。看顾霰云正站在窗边休息，赶紧小跑着将衬衫一件一件挂到简易衣架上，并细细理好。
“我自己来吧。”见何盈盈在挂衣服，顾霰云走了过去，示意何盈盈将手里的衬衫交给他。
“哦。。。”何盈盈略有些失望地将衬衫递给顾霰云，随即汇报起了工作：“本季度的团建各部门已经定好了时间和地点，都集中在接下来两周，运营部是漂流，风控部要去轰趴馆，策划部选择折现。按顺序您应该去运营部那边了，不过漂流地点比较远，要住一夜。”
顾霰云沉吟了一会，“你提前一天再告诉我吧，我看看安排。”
“好的顾总。”何盈盈再看了一眼顾霰云的脸，离开了办公室。
第11章 风雨欲来
林青苗完成稿件之后，发给赵美娟审批。结果赵美娟对她写的那些略带批判性的内容不是很满意。
“我们就是专做现金贷垂直内容的号，你这样写不合适吧。影响行业发展了。”
林青苗据理力争：“超高利率，多平台洗客户的是少数，这样的平台肯定走不远，而且监管也会出手。我觉得打击这种不规范的平台才有利于行业发展。”
“反正我觉得不合适。要么你去找老板。”赵美娟瞟了林青苗一眼。
林青苗也不再废话，将文档发给谢全安之后就去了谢全安的办公室。
谢全安看完稿子有些苦笑地说：“确实会刺激到一部分公司。而且现在我们的号，监管每天都会看的。进了关注名单了。”
林青苗有些咋舌：“真的吗？这有效传播也太精准了一些吧。”
“也不是说完全不能写。我们毕竟要客观。目前一些知名的平台还是在往合规化靠拢的。”
“我也是这样想的。他们也许更希望监管出手挤掉不规范的公司吧。”林青苗忙再次重申了自己的观点。
“行吧。你稍微再写柔和一点，然后把这种高利息，多平台洗客户的行为，安到某个小公司头上，用行业内爆料的语气，表示规范的公司也不希望有这种害群之马。”谢全安思考了一下，最终做出了选择。
当时林青苗和谢全安谁都没有想到，这个稿子发布的时间这么巧，正好踩在了现金贷行业大动荡的开端。
稿件发了没几天，正当谢全安焦头烂额地处理大量现金贷从业人员的各种问题时（比如“哪家这么乱来”，“监管层有没有什么动向”，“现在哪家量最大”），一则微博上的消息开始迅速在各个媒体群、互联网金融行业群、现金贷销售群里扩散。
一名刚满20岁的女大学生，在给爸妈发了一条“我跳楼了，别给我收尸。来世做牛做马报答你们。”的短信后，决绝地从老家一幢废弃的七层楼房上一跃而下，结束了自己年轻的生命。
根据调查记者披露的结果，这个大学生就是从1000元的现金贷入局，同时借了多个现金贷平台，用借出来的钱购买了最新款的苹果手机。但后续陷入了无力还款的泥沼。
她只能不停地拆东墙补西墙，结果五六千元的欠款，在多平台利滚利之后，竟然滚雪球一般卷到了十多万。她不堪重负，又怕被父母朋友知道，走投无路之下想到了自杀。
而整个事件中最令人不寒而栗的一点是，在该女大学生多次欠款逾期之后，其实是进入了行业黑名单的，任何现金贷平台的风控都能看到这一信息。但是为了追求高利率，还是有平台愿意借钱给她。这种平台的风控手段，就是逼着她拍裸照，凭照片下款。一旦她逾期不还，就威胁将裸照散播开去，这种手段，也被称之为“裸贷”。这才是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林青苗看了头皮发麻。难怪《资本论》中说“资本来到世间，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她终于深刻体会到了“为了100%的利润，它就敢践踏一切人间法律；有300%的利润，它就敢犯任何罪行，甚至绞首的危险”这句话的现实版本。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能想出‘裸贷’这种东西？”在谢全安办公室，《一零财经》全组人员正在紧急开会，林青苗难受极了，开始怀疑自己报道这个行业的意义。
赵美娟也眉头紧锁，罕见地赞同了林青苗的话：“确实太过分了。这样一想不知道有多少受害者。”
“金融行业就是这样。比这个黑暗的事比比皆是。”谢全安面容严肃：“这个事情一出来，我预判监管会直接下文，打击这种多平台洗客户的‘套路贷’，直接规定利率上限都不是没可能。我们这个号要活下去，必须转型了。”
“转为监督揭露报道吗？”林青苗问。
“监督企业这个可比写现金贷危险多了。”绕是心头烦闷，谢全安也笑了出来：“监督企业很容易被看做写黑稿的，这样的媒体可活不久，分分钟就被搞死了。”
林青苗恍然大悟。当年的焦点访谈都没能活下去，何况他们一个小小的新媒体号。
“那我们怎么转型。现金贷这块我感觉还是能做一段时间的。也没必要直接就砍掉了。”赵美娟对自己主编的号的前途也是异常关心。
谢全安点了点头：“扩一扩内容吧。把消费分期也加到选题范围，互联网金融也可以写，主打新消费、新金融吧。”
林青苗也支持。她想她段时间内是不想再写现金贷如何利润高，如何使人暴富的稿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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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大学生“裸贷”自杀的新闻四处传播的时候顾霰云正在会议室开例会。各部门正在做每周汇报的时候，他拿着手机想刷一刷今天的新闻，结果就看到了各个业务群及朋友圈都在传播的这个新闻。
看完了整篇报道之后，顾霰云叫停了会议，留下了运营和销售部的负责人。
“你再过一遍车贷的合同，看看有没有显露出砍头息的地方，把利率什么的都再仔细算一算，该改就改，千万别超过百分之三十六。”顾霰云首先对运营下达了任务。
然后又对销售负责人说：“你去跟所有城市经理说一下，这段时间就别让后勤去线下催收了，要催也别扣车。非常时期，小心为上。”
等两位负责人离开后，他又叫进了杨松涛。
站在落地窗前，顾霰云先沉默了好一会，才开口对杨松涛说：“松涛，你有没有听到过我们做现金贷的风声？”
杨松涛心里一紧，先是脱口而出：“没有听说啊，之前孙奕总想搞不是您不同意吗。”
顾霰云转了过来，看了杨松涛一眼。杨松涛有些不自然地低了下头，很快又反应过来，重新抬头看着顾霰云：“顾总，我真的不知道，我是您的助理，如果我知道什么我还能不告诉您吗。再说全公司都知道我是你的人，真有什么也不会告诉我啊。”
“你是我的人吗？”顾霰云仔细看了下杨松涛的脸，再扫了一遍他全身。杨松涛是他从银行带出来的人，在银行投资部的时候就是他的直系下属，就是觉得他脑子灵光人又勤奋，再加上跟他一样出身农村，这才起意问了他要不要跟着去北京创业。
杨松涛当时就很兴奋地答应了。
这两年多来，顾霰云眼看着杨松涛从一个朴素的银行客户经理，变成了穿着奢牌西装，带着金劳的典型金融男，也开始在背后搞一些小动作。但顾霰云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了。只要办好他交代的事，别的他觉得出不了什么大岔子。
“是。顾总，我永远不会忘记是谁给了我今天。我永远都只会是您的人。”杨松涛初时有些紧张，后来很快表情变得真挚，发自内心地说。
“你把何盈盈叫来。”顾霰云没有再说什么。
等杨松涛把何盈盈带进会议室，顾霰云已经坐在了会议室沙发上。“何盈盈你把你知道的情况跟松涛说一下。”
“好的顾总。”何盈盈马上反应过来，跟杨松涛说：“是这样的杨总，上周我不想挤电梯，就爬的楼梯，顺便减肥。在22楼那边经过平台，听到资金端的王磊总说现金贷产品已经在试运行了。”说完，又看了杨松涛一眼。
杨松涛心里有些慌乱。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那个时候王磊正是在跟他打电话，想让他谈谈顾霰云的口风，是不是能在车贷这边找几个人支持一下他们的产品测试。
凭着对顾霰云的了解，杨松涛根本就没开这个口。但鬼使神差的，他也没有拒绝王磊约他吃饭的邀请，更别提王磊还给了他一只积家手表。
当时王磊说“现金贷这么赚钱利银不可能不搞，迟早的事”，杨松涛也是赞同的。
“也有可能是何盈盈弄错了。你跟王磊关系也不错，这样，你跟何盈盈一起，想办法查查清楚，我们到底是不是有现金贷产品上线了。”顾霰云一手支着下巴，对杨松涛淡淡说到。
“好的陆总，我马上去打听。”杨松涛松了一口气：“另外那个种业公司的资料已经发给您邮箱了，您方便的时候看一看。”说完，就跟何盈盈离开了会议室。
走出没几步，杨松涛就拉住了何盈盈：“盈盈，你跟顾总说到我了？”
何盈盈甩开了杨松涛的手，白了他一眼：“你做都做了还怕人说啊。顾总给你机会呢。”
杨松涛错了错牙，停住脚步，换了方向走了。
顾霰云等人都走了，才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从小门后面进了电梯，按下了顶层29层的按钮。
孙奕的CEO办公室单独设置在29层，是请了他们家族很信任的风水大师专门看过的。办公室的层数，朝向，面积和里面的布置摆设，都有很严格的要求。一般没有什么特别的事，顾霰云不爱上这来。
29层的电梯一打开，就看到一面巨幅影壁，绕过影壁，孙奕的助理苏晶正坐在办公桌上玩着手机。看到顾霰云上来，她忙站起身来，叫了一声“顾总”。
顾霰云点了点头，径直走向苏晶后面一扇紫檀木的大门，直接推门进去，就看到孙奕正坐在房间正中玩着PS游戏。
见顾霰云进来，他一把摘掉游戏耳机，随手扔在地上，站起身来：“稀客啊。来，尝尝我刚从日本带回来的桃子，绝对颠覆你对桃子的认知。”边说着就边要去开冰箱。
“我不吃。你把现金贷项目停了吧。”顾霰云直接说明来意。
孙奕的脚步停了下来，转过头来一笑：“你知道得还挺快。就是测试一下产品，也没怎么弄。”
“不值当。监管马上要出手了。不跟你开玩笑。”顾霰云严肃着一张脸跟孙奕说。
第12章 你想拉扯吗？
监管的动作果然来地迅猛又激烈。
女大学生裸贷自杀事件发生后的第二天，银保监会就牵头人行、互联网金融办等机构紧急召开了一次会议，并于当天下发了《关于规范整顿“现金贷”业务的通知》，提出了要严厉打击“套路贷”、“砍头息”、“暴力催收”等行为，并明确提出现金贷不得向在校大学生提供服务。
顾霰云看自己的预感变成现实，皱着眉头刷各种新闻报道。
《经济报》的推文看到一半，他设为特别关注的《一零财经》也推送了新的报道。他退出《经济报》的文章，先点开了《一零财经》。
看了一眼熟悉的作者名字，顾霰云开始认真地阅读报道。林青苗的报道是她一贯的风格，总是会采访很多业内人士，从业者到监管层都有涉及。
看到文章内写到有从业者认为“《通知》比我们预想的要稍微好一些，说明监管也没有一杆子打死这个产品，还是给了发展空间的”这样的论调，顾霰云觉得好笑。
当即截图发给了林青苗，附言：
“太天真了，只看到了自己希望看到的。更严厉的措施肯定马上就会来。”
“对。我也是这么想的。”看到顾霰云的微信，林青苗已经不感到奇怪了，最近顾霰云跟“锄地小哥”时期相比简直像换了一个人，以前她一天发十几条信息都得不到回音，现在倒是他时不时地会发点什么聊几句行业动态。
“其实这个人的说法是还好监管还没划定年化36的红线，说什么说明监管也知道死扣这个红线大家都玩不下去什么的。”林青苗开启了吐槽模式，“他们这种不做风控随便下款的，当然利率36都亏啊。”
“就是这个道理。市场需求在那，但是现有的资金成本和获客模式，决定了现在99%的现金贷玩家都不可持续。行业寒冬马上就要到了。”
林青苗看着顾霰云的判断倒是一惊，这比她想的可要悲观多了。
“顾总是这样看的？判断依据是什么？”林青苗专业病发作，新的稿件已经在脑海中构思了起来。
“当面聊吧。你下午空吗，我来接你。”顾霰云不带一点犹豫地发出了这条信息，稀松平常的好像他们早有邀约。
“？”林青苗发了一个问号。
“你吃小番茄吗？下午两点？”顾霰云又发了一条。
“吃？”林青苗觉得有些晕乎乎，好像也没有什么理由不能当面聊的。
顾霰云看着那个问号，轻笑了一声。把手机搁在桌子上，将结了满头红果子的水培番茄用小剪刀一个一个地剪下来，放在了早就准备好的一只竹编小框里。
“顾总，今天订饭吗？”何盈盈敲了敲门进来。
顾霰云看着已经微微冒尖的一小框小红番茄，放下了剪刀：“定吧，照常。再帮我找个透明的塑料袋，质感好一点的。”
“好的顾总。”何盈盈在出门前看了一眼那框小番茄，欲言又止，最终什么都没说出去了。
中午12点，何盈盈拿着一个餐盒和一张透明包花玻璃纸进了顾霰云的办公室。将餐盒放在休息区茶几上之后，递给了顾霰云那张玻璃纸：“顾总，这个行吗？可以包上然后在上面扎起来。我还带了丝带。”
顾霰云拿过玻璃纸铺在桌子上，将小竹筐放在中间，把玻璃纸往上一拢，发现效果还不错，遂满意地点了点头：“可以，给我吧。”又跟何盈盈要丝带。
何盈盈迟疑了一下，觉得自己的心直往下沉。她勉强笑了笑，说：“顾总我来吧，我会扎蝴蝶结。”
“行。”顾霰云将那框小番茄和玻璃纸都留给了何盈盈，自己走去休息区吃饭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