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住得比较近,但我跟她关系一般。去年朋友聚会的时候见过他们俩在一起,那是我第一次见她男朋友。他是个记者,在李堡市的报社工作,几年前,因为一个记录片得了新闻界的“新人成就奖”。我还记得在电视新闻中,他对着镜头笑容满面,手握奖杯,一副神采飞扬,踌躇满志的模样。
我双手握住手机,拇指飞快点着回复:下午一点,魔豆咖啡店见。即使对苏洁心怀不满,还是依照了以前的老习惯,尽量给她拉生意,我这个好人当的实在是太彻底了。
2
刘丽点了摩卡,她的男友李承勋点了杯美式咖啡。我要了一杯橙汁。刘丽又叫住了写完单子,正要离开的店员女孩:“再要个蓝莓蛋糕,和两个奶酪蛋糕。”
她冲我微微一笑:“我记得你很喜欢吃蓝莓类的东西,蓝莓饼,蓝莓果酱,蓝莓奶昔……”她不但体贴,心也很细。
我有点不好意思:“谢谢!”
“别客气。这次我们是想委托你一件事。”她把乌黑的长发往后捋了一下,一身粉色公主裙的她穿着奶白色的大衣,看起来就像是个精致的优雅公主。
而自己,老样子,为了方便,牛仔裤加肥外套,里面一件套头毛衣,就像刚从集市上买菜回来,幸好我脸还年轻,不至于被人叫大妈。
“主要是我男朋友承勋想找你委托。”她指了指身边的男友。
我转着眼珠,看向对面这个穿着深蓝色休闲西装,一直没吭声,但身子坐的笔直的男人。他长着一张几乎所有韩国男人都有的典型的鞋把子脸,细眼睛,但皮肤很白,像刚出笼的馒头。
我脸对着他,客气地笑着:“是吗?以前我在电视上看到你得奖的新闻。那个新闻界的“新人奖”每年在纽约东区只有一个人能得到,你真的是很厉害!”
对方一边微微低头鞠躬,一边认真地对我说:“过奖。”他中文说得很流利,大概是经常跟女友练习。接着他说:“樱桃,我想拜托你帮我做一个证人,证明我没有杀人。”
我差点被橙汁呛到,咳嗽着,急忙拿起纸巾擦了擦沾上橙汁的鼻子和脸,瞪大眼睛看着他。李承勋又微微一低头,带着恭敬认真的态度解释起来。
“周海波律师,你知道吗?”他眼睛直视着我。我笑了,当然,这么有名的律师,在新闻上经常露脸,不用说跟警察体系沾边的人,就是普通的老百姓也熟知他的名字。
他主要负责刑事案件,是警察和检方律师。他有个外号,叫“常胜公鸡”。因为他总是把他并不宽厚的胸脯挺得高高的,头高抬着,微微后仰,下巴对着前方,简直就像是一只面对着要升起的太阳打鸣的公鸡。
每次上法庭辩论之前,周海波律师的气势也如同神气的斗鸡一样,一副必胜的姿态。辩论之时,他往往会手握证据,腔调圆润,声调铿锵有力,词语掷地有声,如同一把铁锤打得对方节节后退。
而最后的结果,也总是以他的胜利结束。万恶的犯人被绳之以法,判刑,被带走。下面的群众都拍手称快。快乐结局。
每次他都能迅速判定凶手,让受害人扬眉吐气,也让大家有酣畅淋漓,正义终于得到声张的感觉。所以,他不管是在业界,还是在平常人心中,都是一个名气大,名声响的律师。
“我要扳倒他。”李承勋说着,脸绷得紧紧的:“周海波跟法拉盛证物科的警察勾结,制造伪证,陷害无辜的人,我要把他揪出来。”
我瞪大眼睛看着他,接着微笑着转了个话题:“让你得奖的纪录片叫做《家庭之罪》,是吧?拍得真好!”
这个纪录片采访了很多生活在底层的人,记录了他们的生活日常,讲述他们在工作、生活中的困境和挣扎,以及遇到的社会不公,是一个竭力在为底层人发声的片子。看得出,拍摄者有很强的正义感和社会责任心,以及对于底层人们的深深同情和怜悯。
李承勋一愣,可能没想到我话题转得这么突兀,接着微微垂下眼睛:“过奖了。”
从他真诚的面容,也能感受出那种正义凛然的气息。这种感觉,在当今这个浮躁的社会,即使在年轻人身上,都不多见了。
“你说的周律师跟警察勾结,我也略有耳闻。”我笑着回答他。这是以前跟陈警长喝咖啡聊天时,从他那里听来的。
即使不在警局,在魔豆咖啡店里,陈警长在说这话之前,也十分谨慎地先环顾四周,看看有没有可疑的人。当时,我指了指他身后墙上挂着的钟:“才九点多,很早呢,人没几个,听不到的。”
确实,咖啡店里除了我们,只有靠窗的地方坐着一对老夫妻,还有角落里一个男人在看报纸,离得都很远。陈警长这才全身放松下来,肩膀下垂,摆出一副抱怨的脸色。
这一阵抓的一些凶杀案的犯人们,很多是由他负责审问。按他的经验,从对方的眼中、表情中流露出强烈的真诚,他直觉认为他们应该不是凶手。可办案是靠证据的,这他也很清楚。看着法庭上,周律师出示的不容置疑的DNA铁证,陈警长也无话可说。
可就在几天前,一个被判为一级谋杀罪的犯人,在法庭判决定罪的一天后,在看守所上吊自杀了。
犯人趁警察不注意,偷偷藏了一段细绳在身上。那人的性格很激烈,应该是想以死明志。因为他在死前,让妻子写了封控诉信给检察官,信中声称自己是无辜的,被警察们造伪证所陷害。
这个死去的男人留下一个悲伤欲绝的妻子和只有两岁的孩子。这件事被警察们压了下去,不让媒体报道采访。可是,当陈警长看到身体瘦弱、泪流满面的那个妻子紧紧抱着小孩,在警局门口无助地哭泣,还是不禁连连叹息。
其实,他也在怀疑抓错了凶手,这个男人,是个普通工人,那副老实的面容显露出畏缩的神态,怎么看,也不像个有勇气去杀人的凶残罪犯。而且,问了被定罪凶手周围的人,包括亲戚、朋友也都说他是个老实人。可证据,周律师手中的证据……DNA证据在法庭上是铁证。他也无可奈何。
证物科的人有鬼。这个念头,陈警长已经想了很多次了,那几个警察中,虽然有他怀疑的对象,但没有任何证据。而且,平时都是不错的同事关系。
他也怀疑过周律师,虽然是检方和警方的律师,但每次DNA的证据都是在案子进展几天,快要开庭时,突然发现的。一次两次就算了,几乎每次都是这样,真的有这么多巧合吗?
周律师因每个刑事案件都能迅速抓住凶手而声名大噪,荣誉加身。平日,他们经常一起聚餐吃饭,周律师对他也很客气,陈警长当然不能直接质疑,但他心中早就暗暗觉得不对劲。
陈警长一边像开了闸的洪水对我滔滔不绝地说着,一边不停地喝着咖啡。苏洁亲自来给他加了好几次,调侃他:“老陈,虽然我们是免费续杯,可你也不能这么玩命地喝。如果每个人都像你这样,我们早破产了。”
以前作为州警的苏洁,看起来跟陈警长很熟的样子。续咖啡的时候,她也听到几句抱怨,只是抿嘴笑,说:“几天前那个犯人的自杀刺激到你了吧?其实,周律师和证物科的人,我也在怀疑,不过,这可不在我的职责范围之内,我可管不了。
我估计呀,可能还有几个人觉得不对。但都没有证据。而且,谁会跟自己这边的人过不去呢?传出去,还不是警方会丢尽脸,名声尽失?即使有这种事,知情人也绝对不会声张的。”
陈警长的大饼脸上起了皱纹,他无可奈何地叹气。又一仰脖喝光了杯子中的咖啡,然后把杯子重重地搁在桌上,砰地一声,吓了我一跳。
他看着我:“樱桃,还是你们比较自由。等我以后退休了,也干个私人侦探吧。甩开政府系统里的这些人事重担,痛痛快快地放手抓真正的罪犯,多好!警察本来就是抓罪犯,保护人民平安的,这怎么越干越觉得良心不安了?”
“陈叔……”我无言以对,只好用安慰的眼光看着他。父亲去世,他大概一时间适应不来,加上我刚接手了事务所,可能他把我当成了父亲的替代对象了。
此时,看着对面李承勋坚定的眼神,虽然脸庞白白的,外表像个小白脸,但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神情,我不禁被打动了。想到陈警长的话语和叹息,不能再让更多无辜的人受到冤枉了,而真正的凶手却逃之夭夭、逍遥法外。这是警局中的蛀虫,只能借助外部的镊子把虫子夹出来。
李承勋是个经验丰富,得过奖的记者,也算是小有名气和为人可靠。而我作为私人侦探,并不用在意警局内部复杂的官僚系统和人事关系。我们俩可以完美组成夹出蛀虫的镊子。想到这里,我心中微微一震,这也许是陈警长当时向我吐露背后实情的用意吧。
“好,我一定会帮你!”在我仔细考虑之前,这句话就不由自主地从我口中滑了出来。接着我问道:“要怎么做呢?”
第9章 律警伪证疑案(3)(4)
3
刘丽把手轻轻放在男友手上,大眼睛看着我,温柔地笑着对我说:“来,先吃蛋糕。”
我低头看了看,刚才听得入神,蓝莓小蛋糕已经被店员女孩端正地放在我面前。银色小叉子摆在看起来香气诱人的蛋糕旁。我插了一小块,把松软的蛋糕放入口中。
对面的两个人也开始吃起点的奶酪蛋糕。店员女孩给他们续加咖啡的时候,我指了指喝空的玻璃杯,说:“再来杯橙汁。”可能有点紧张,口有些发干。
“这个咖啡店的老板是你父亲的……?”刘丽抬起眼睛看我。
“嗯,没错。是我父亲女朋友的。”苏姨和父亲交往了六年多,两个人并没有结婚。一次父亲在高速上因为急事超速而被警察拦了下来,拦他的州警就是苏姨。
她的脾气很急,两个人经常吵架,不知道这是不是他们一直没结婚的原因。但看起来,苏姨并不在乎,她性格直爽,对我们姐弟俩不错,像朋友一样,我们也很喜欢她。只是这次父亲去世,她的反应,出乎我的意料。
“她长得挺好看。”刘丽微微歪头,斜着眼,看了看柜台后悠闲地看报的苏姨,评论道。我嘴里吃着蛋糕,点点头。
“一个多周前的河边公园杀人案,你知道吧?”李承勋突然停下手里的银色小叉子,问我。我点头,大部分法拉盛和李堡的人都知道。
河边公园是法拉盛最大的公园,靠着一条通往大海的河道,风景很美。公园面积很大,里面好几处小树林和大草地,有两处供孩子们玩的小游乐场,有户外射箭靶场,还有几个小码头。早晨不少附近的居民会在公园里跑步,周末在里面游玩、锻炼的人更多。
那个女人的尸体就是在其中的一处小树林里发现的。清晨公园里的清洁工人在捡拾路上的垃圾时,发现绿色草地上有一些红色的印记,像是血迹。顺着这条不明显的血迹走入旁边的树林,地上躺着一个已经了无生机的女人。她三十出头,穿着运动装,黑发扎在脑后,身上被人用刀捅了几下,淡蓝色的运动装上全是血迹。
我看过女人在新闻上的照片,笑意盈盈,一瞬间,我觉得她很面熟,像是在什么地方看到过,但一时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受害的女人叫陶莹莹,三十二岁,是个单身母亲,有三个孩子,孩子最大的八岁,最小的三岁。平时,她在法拉盛的一个牙科小诊所里上班,是牙医的助理。
父亲平时喜欢看案件分析的节目,我在旁边跟着看,熏陶久了,就不自觉地对于报道的案件细节都很关注,记得也很清楚。我记得警察说过,她的致命伤并不是刀伤,她是被勒死的。
应该是前一天晚上,陶莹莹去公园跑步,凶手趁着夜色,抓住她,勒死了她。她没有被侵犯过的痕迹,身上的物品也没有丢失的迹象。
“我这一阵就这个案子在搜集资料,警察们也还在四处搜寻呢,没什么线索。”李承勋抿了口咖啡,放下,抬眼说道:“我打算就从这个案子下手。”
我发现他的眼光里除了坚定,还有一种凌厉精明的神色,难怪这人能够击败对手,得记者界的新人奖,他应该也是个很有脑筋和决断力的人吧,跟我正好相反。我暗暗叹口气。
“好吧,你打算怎么办?”我三口两口吃完了蓝莓蛋糕,放下手中的叉子,用疑问的眼光看着他。旁边的刘丽也转头看着他,但那目光里全是支持和爱意。
“我打算故意制造一些自己是凶手的证据,”李承勋回答道:“比如有目击者看到一个戴棕红色棒球帽和穿褐色夹克的人在案发地点和时段附近经过。我会去跟描述相同的帽子和夹克。死者是被细绳勒死的,我会买跟法医描述尽量接近的绳子。
还有人说他看到晚上在案发地附近有个可疑的人被公园内的一只野狗咬了一口,一瘸一拐地跑了。我会在自己腿上制造相似的伤口。我会在警察问询时,没有不在场证据,故意显得可疑。丽丽也会在问询时,说发现我喜欢夜晚去公园跟踪女人。
到时候这一切都会让警察怀疑,他们会把我当做嫌疑犯,申请到搜查令,随后会在我房间内找到与案件相关的一些证据。但这些证据都是间接证据,无法直接定罪。”
“当然”他微微松了一下刚才紧皱的眉头,伸出食指,点向空中,“我买这些相关物件,球帽、夹克、绳子等等的过程都要用录像拍下来,作为物证。你和丽丽跟我一起去买,同时拍视频,作为人证。这是以后在法庭上用以证明我清白的证据之一。
为了能直接定罪,周律师会和同警察伪造DNA铁证,这是他的惯用手法。他会把警方怀疑的嫌疑犯的DNA,让证物科的人想办法掺入到证物当中,然后,再在法庭上宣布自己的新发现,把罪名加到嫌疑犯身上,这样,就可以达到快速逮到犯人,迅速结案的效果。
据我所知,他获取DNA的方法是跟嫌疑犯谈话时,让人喝可乐或抽烟,或假装不小心划伤对方的手,再把擦对方手上血的纸巾悄悄收起来。到时候,希望樱桃你能一路跟踪他,最好能拍到他和证物科警察的交易照片或录像。”他一口气流利地说下来,看样子是经过了反复考虑,已经想得非常清楚了。
我眼睛睁圆了,陪着买东西,录像都很容易,可这个跟踪拍照虽说是私家侦探的必备技能,但我还不太熟。我的橙汁呢?怎么还没来?我忍不住用小叉子轻轻敲了几下盘子边缘,发出叮叮的脆响声。
“你知道那个跟他一起造伪证的警察是谁吗?有怀疑对象吗?”我问道。
李承勋点点头,从背包里掏出一个厚厚的蓝色文件夹,放在我面前,拍了拍:“都在里面了。”店员小姑娘终于过来了,从托盘上把盛满橙汁的玻璃杯放在我面前。
我赶紧喝了一大口,清凉的橙汁从喉咙里灌下去,直达胃部,好像把刚才胃里不舒服的紧张感压了下去。我深吸了口气,翻开文件夹,里面虽然纸页不多,但记录的情况相当详细。
和周律师一起造伪证的警察叫孙玉,五十多岁,在证物科干了很久了,一直提升不上去,已婚,两个小孩。他一定从周律师那里收了不少好处。材料里有他们俩经常见面的地点,接头方式。看来都经过详细调查过。
李承勋叹口气:“我已经跟踪了他们好几次。本来这次我是打算自己跟踪,如果可以,事先在他们经常坐的地方放个监听录音器。但估计成为嫌疑人以后,很可能会被警察扣一段时间。如果我被扣住了,就只能靠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