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老端详了册子后,确认不会泄露任何信息,便将册子揣入怀中,又到隔壁去寻沈陈二人。
沈亭山和陈脊此刻正焦虑地紧盯治疗情况,眼看一盆盆热水端进来又染红了端出去,陈脊的心就止不住狂跳。
他焦急地对沈亭山说道:“他一定会活下去的对不对?”
沈亭山虽心中也焦虑万分,但面上仍强装淡定,安慰陈脊道:“我查看过伤势,虽重却不致命。”
“到底是什么人将他害成这样!”陈脊咬着牙,恶狠狠说道,“会不会与案子有关?”
沈亭山忖思一会,没有立刻开口。
实际上,当他看到赵十一身受重伤的时候,便已想到这点。自己日前曾唤他紧盯四时药堂的情况,今日他便被打成重伤。只怕是赵十一发现了什么不应该发现的东西,四时药堂想杀人灭口。
为恐陈脊再添烦恼,沈亭山思虑再三还是没有同陈脊说明,而是顾左右而言他道:“一切等他醒来再说。”
陈脊刚要回话,吴老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躬身行礼道:“听闻两位大人今日在搜寻功德簿的记录,都怪手下的人无知,竟平白浪费大人们的时间。记录册我已找了出来,就在前厅,二位大人挪步,我详细向你们说来。”
陈脊心怀疑虑地看向沈亭山,沈亭山斩钉截铁道:“此事不急,等赵十一醒来再说。”
吴老见沈亭山态度坚决,又再次游说道:“我听小厮说两位大人找了半日,想来此事也很是紧急,赵先生这一时半会恐还不能成事,大人不如先处理他事。再说,此处有大夫和小厮丫鬟在,很是妥当。”
陈脊被说动了心,向沈亭山道:“要不你去吧,我留在这里。”
沈亭山犹豫了一阵,终是颔首同意,向陈脊嘱咐几句后便随吴老走了。
临走时,吴老随手将房门轻轻关上,沈亭山留心看了一眼,吴老解释道:“夜深了风凉,莫吹到病人。”
如果说一开始沈亭山只是心存疑虑,那么现在他已是深信不疑。他心中暗自思量:“吴老将我支走必有蹊跷。”
想到此处,沈亭山伸手拦住吴老关门的动作,微笑着说道:“且慢。我想了想,这样的大事你应当与陈知县禀告才是。我若随你去了,反倒越矩。”
吴老脸上流露出一丝尴尬,却仍然笑道:“您说得对,那我再去喊陈知县,咱们一道。”
沈亭山转身回到屋内,正色道:“不必了,陈知县与你一道去,我留在此处便是。”
吴老想进屋去追沈亭山,又恐他生疑,无奈之下只好说:“那就听从沈大人的安排。”
不多时,沈亭山便换了陈脊出来。吴老虽心有不甘,少不得还是恭敬领着陈脊出去。他心里只盼望打行的人能够多些手段,莫叫沈亭山这老狐狸给捉住。
沈亭山自知并非老狐狸,充其量只是个小狐狸。每每想起父亲的智慧与手段,沈亭山都觉得自己修行尚浅,仍需在深山老林中多多探寻。想来也是,纵横官场三十余载的人,又岂是他这个二十几岁的稚子能够比肩的?
看着躺在床上气息奄奄的赵十一,沈亭山的思绪飘向了远方。
那时,父亲护航回来,被匪徒一刀正中心脏,鲜血如注。当他被抬进家门时,母亲惊恐万分。一个世家大族出身的贵妇人,形象尽失地瘫软在地上,多亏丫鬟们架着才勉强走到了父亲的床前。
年幼的沈亭山当时就躲在门后,也如今日这般呆呆看着屋中人来人往。
说实话,那时他对死亡并没有直观的感受。或者说,他不认为一向英勇的父亲会就这样离开。
他记得自己被许多人簇拥到床前,大家都叫他,让他喊喊父亲,把他唤醒,可他始终没有叫出声来。有人打他,有人骂他,说他冷血不孝,说小孩子不懂事。那时,他心里想的是,等父亲醒来要让他教自己骑马,还要他陪自己练剑。他不明白为什么要喊父亲,喊他做什么呢,父亲不过是睡着了,睡醒了自然会回应。
所幸,后来父亲终究是挺了过来,依旧可以陪他骑马练剑。后来,随着年岁的增长,沈亭山开始游历四方,也见证了许多生死离别。他这才明白,原来,自己并非冷血更非无情。
在巨大的恐惧面前,人往往无法接受现实,表现出的冷漠其实是一种自我保护的本能。他当时的否认和逃避,其实是在减轻内心的痛苦,这本就不应该受到指责。
如今赵十一卧床不起,沈亭山也不敢多想。他只能想到等他醒来,自己要询问他究竟发生了什么,又是何人加害于他。说到底,若不是自己托他办事,他大抵也不必经此一难。
这样的忐忑持续了整整两个时辰,当大夫长吁一口气从床沿站起时,沈亭山迫切地想要走向前去,却发现自己竟然呆立在原地,双腿已是麻了。
沈亭山费力地挪到大夫身边,不等他开口询问,大夫便躬身回话道:“暂时活了。”
“活了便是活了,什么叫暂时?”
“能不能醒来还看他个人造化,若是今夜醒不过来......”
“现在还能做什么?”
“等。”
“只能空等?”
大夫无奈地摇了摇头,又叹了一口气:“生死一线。”
沈亭山再说不出话来,他越过屋中众人,呆呆地看着床上的赵十一,不禁感叹:“赵十一呀赵十一,你可一定要撑住啊!”
“大人,您不用替我撑着,我自己能行。”吴老看向替自己扶着梯子的陈脊,略带歉意地说道:“大人真是折煞老朽了。”
陈脊脸上汗津津的,他仰头看向吴老,问道:“吴老,这都两个时辰了,还没找到吗?”
吴老无奈地叹道:“我适才找到了就放在这,不知怎的,进去叫一下你们,回来就不见了。”吴老说着,小心翼翼从梯子上爬下来,躬身道:“大人,真是抱歉。我可能真的老糊涂了。也许,是被我随手放在了别处。”
“那......那如何是好?”陈脊焦急问道。
“要不这样,大人您稍坐吃茶。我再找找别的架子。”
“哪能干等着,我与你一同找。”陈脊说着便往梯子上爬去,“吴老,你就在底下找吧,高处我来。对了,右手边的两排和左手边的三排我们都寻过,不必再找。”
吴老表面上憨厚地笑着答应,心里却忍不住暗叹陈脊愚蠢。这时,他的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若这知县大人失足跌落,无论是死是伤,这案子恐怕都查不下去了。
第21章 绝处逢生
沈亭山将屋内众人全部遣出,只留大夫在外间暂歇,而自己则留在房内照料。
更深露重,他觉身上凉嗖嗖的,不由自主地紧了紧胸前的衣服。明明衣柔如绸,却仍是牵动了他的胸前的伤口。他吃痛皱眉,低头看去,发现时隔多日,伤口竟再次渗出血来。
沈亭山无奈地摇摇头,心中暗叹:“如此小伤,你竟拖了这么多日都不见痊愈,到底是金贵了。”
他索性敞开衣物,将葫芦里的烧酒直接倒在伤口上。顿时,他硬挺的脖颈青筋暴起,疼痛难忍,但他紧咬牙关,勉强忍住了呼声。
这治伤的法子还是一位行走江湖的游侠教给他的。那汉子行走江湖,从不就医。若是伤了便拿这烧酒浇上一浇,能活着便活着,死了便死了,从不强求。
汉子与沈亭山很是投缘,现在他也想试试这法子。好赖那好汉也活了四十几岁,沈亭山想自己总不至于就这样死了。
四下寂静,沈亭山做完这些事后也渐渐有些疲了。不知是不是伤口复发的原因,尽管他努力想保持清醒,可眼皮还是控制不住地往下耷拉。
最后,他沉沉地趴在桌上,屋外守了许久的打手终于是现身了。
这打手虽自认是江湖好汉,不屑使用些偷鸡摸狗之术。但他前两日刚学了一句读书人的话,叫什么“大事小节”的,他觉得这话也很有道理。
一点迷香可以解决大麻烦,何乐而不为呢?
这样想着,他手持利刃从窗户翻身进了屋内,看着毫无反应的沈亭山,显得非常得意。
他收到的任务原本只是杀一个濒死的人罢了,可眼下,他的目光却被沈亭山腰间的酒葫芦给吸引。
“这酒葫芦倒是别致。”打手心中暗自赞叹,顺手便从沈亭山的腰间摘来了这个葫芦,“咱萍水相逢,我饶你一命,这个嘛,就当你送我的见面礼了。”
他小声嘟囔着,打开酒葫芦便贪婪地大口喝了一口,“好家伙,你这人什么来路,竟然有这样的好酒?”打手素来爱酒,如今喝了这样的好酒,更是忍不住连续痛饮了好几口。
饶是这样,他仍不过瘾,目光又溜溜地转向桌上放着的那份沈亭山不曾动筷的晚膳。
“上好的牛肉不吃,真真暴殄天物。”
言罢,他索性坐到了沈亭山的对面,自顾自吃了起来,“一个晕了,一个半死,待老子酒足饭饱了再送你上路。”
这边打手津津有味地吃着,全然未注意到床上的赵十一已在阎王殿游玩了一圈回来,神魄归位了。
赵十一艰难地睁开眼来,眼前尚且模糊,却依稀可见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大汉,口中叼着牛肉,手上拿着啃得只剩骨头的鸡腿。而他旁边,还趴着一个衣着华贵,看起来颇为健硕的年轻公子。
赵十一没有力气多加思考,只觉自己浑身疼得像散架似的。他想要坐起身来,却发现身子重得如灌了铅一般,挪动不得。
这时,昏迷前的记忆才慢慢潜回他的脑海。
他记得自己被一群大汉围困在暗巷之中,他们有动棍子的,有的抡拳头、还有的用脚踢,一招一式都招呼在他身上。起初,他还能感觉到剧痛袭来,但后面痛觉仿佛消失,只觉身上外涌着股股热流。当痛觉、听觉、视觉一样样失去,他觉得自己大抵是死了。再发生什么他便不得而知了,包括眼前这是哪里,这个大汉又是谁。
他挣扎着想要开口说话,只觉喉头一阵血腥。
眼前那人已是吃饱喝足,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打了个长长的酒嗝,房间里顿时充满了刺鼻的臭味。
他心满意足地笑道:“好了兄弟,我这就来送你上路。黄泉路上别回头,下辈子投个好人家。”
月光映射下,他手中的匕首冷光熠熠。赵十一这才回过神来,心中惊呼不妙。
正当他动身不得,喊叫无能的时候,桌上趴着的贵公子忽然直起身来。
只见那贵公子拍桌而起,身体轻盈地腾空,打手来不及反应,他双腿已然夹住打手的头,随着一个旋身,打手已被制服在地。
“你装睡?”打手厉声喝道。
贵公子冷笑一声,学打手说话的腔调,高声道:“爷爷用迷香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何处撒尿。”
“他奶奶的!”
被沈亭山一激怒,打手气得怒目圆瞪。他原本就体格硕大,加上刚吃了酒,身上更是好像有几百斤力气似的,他反手抓住沈亭山的手腕,用力一拧,顿时就挣脱了束缚。
“既然你要找死,我就送你和床上那个残废一起上路!”
话音刚落,两人立刻如饿虎扑食般地打成一团。赵十一原本难以分辨二人身份,直到沈亭山被逼着使出腰间软剑,他这才认了出来,使出全身力气发出声音:“攻他下路。”
听得赵十一的声音,沈亭山又惊又喜,不过此刻紧迫的局势容不得他多想。
他迅速转变路数,立即使剑往打手下路攻去。这一变招让打手猝不及防,顿时脚步虚浮,步伐混乱,不多时便落得下风。
正当胜负即将分晓之际,屋外突然闯进一名小厮,声嘶力竭地喊道:“不好了!不好了!知县大人出事了!”
小厮没头没脑地闯入屋中,正好目睹沈亭山和打手激战正酣,惊恐之余,嘴巴大张,连连发出尖叫。
沈亭山的剑本已逼近打手要害,岂料被这小厮一喊乱了心神。打手见状,连忙趁机翻墙逃脱。沈亭山目光在小厮和赵十一之间来回徘徊,瞬间意识到这恐怕是调虎离山之计,终究没有追赶而去。
他忍不住啐骂道:“该死!竟让他逃了!”
赵十一扯着嗓子,关切地问道:“你没事吧?”
沈亭山收起手中的长剑,走到赵十一床边,温和地笑道:“你还关心我,先看看你自己吧。好不容易活过来,可不能再把小命丢了。”
赵十一扯着笑脸,想点点头都觉得费力。
沈亭山见赵十一已无大碍,又扭头朝那名小厮的方向看去,历声喝道:“你鬼叫什么!”
小厮被刚刚的一幕唬得魂不附体,蜷缩在墙角浑身发抖,连沈亭山的喝问都听不到。
屋内烛光昏暗,沈亭山见他没有回应,生怕他是被误伤了,忙走近查看。见他年轻又轻,身量又小,便不禁起了怜悯之心,在他身边蹲下,柔声问道:“你闯入的时候说谁出事了?”
小厮见着沈亭山,心神这才稍微安定下来,声音颤巍巍地说道:“知......知县大人出事了。”
“你说什么!”沈亭山闻言大骇:“他在哪里!”
“在......在内堂,功德厅,和吴老在一块。”
沈亭山闻言拔腿就要跑,又顾忌赵十一单人在此,怕打手去而复返再行歹事,顿时踌躇在了原地。
赵十一扶着床沿,轻微直起身子,边咳边道:“你先去吧。这小厮留下,让他们用担架把我抬过去,我也要看看知县大人。”
沈亭山颔首同意,随后便匆匆向功德厅方向走去。然而眼前的景象却让他哭笑不得。
原先那如高山般矗立的两三排巨大的书架此刻犹如雪崩,将陈脊和吴老紧紧压在了底下。
如果说陈脊尚且能够承受这股重压,那么吴老的情况就显得岌岌可危了。
他被陈脊的身躯所压,脸涨得通红,飘飘美髯也被陈脊的身子压住,扯得头皮都跟着发麻。素来沉稳的吴老此刻再难顾及形象,气愤地对着大堂里忙碌的小厮们斥责道:“快搬啊!我快喘不过气了!”
陈脊看见沈亭山赶来,面露惊讶,焦急道:“你怎么来了!赵十一呢?”
沈亭山笑得前仰后合,他蹲到陈脊身边,一边替他搬开压在身上的书籍,一边笑道:“你跟赵十一还真像,自己都自身难保了还想着别人。放心吧,他已经醒了。”
陈脊闻言长叹一口气,又嘱咐道:“你别光顾着搬书,顺便看一眼,看这里面有没有我们要找的册子。”
“别找了!别找了!你们快点把我挖出来!”吴老气呼呼地喊道,“我知道册子在哪,我想起来了!”
沈亭山闻言,心知肚明这定然是吴老在背后搞鬼,却故意询问道:“你既知道册子在哪,本应轻松取得,怎么还搞成这样?”
吴老面露尴色,含糊其辞地解释道:“老朽年岁已高,找的时候竟忽然又记不起册子所在。如今被这些册子压住,反倒是想起来了。”
陈脊接口道:“想来是我太胖了,那梯子承受不住重量,竟自己塌了。恰好吴老又在梯子底下,到底连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