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爷摇摇头道:“李执事从哪离开的我就不知道了,我将崔娘带离了房间就一直在大厅忙活。李执事离开时人是清醒的,马荣就不清醒了,他被小厮扶着走的,具体什么时候我不记得了。”
沈亭山追问道:“你适才还说李执事喝多了不老实,这会又说他清醒了?”
六爷尴尬笑道:“酒醒了呗,咱这的客人,哪个不是醉了醒,醒了又醉。”
沈亭山:“李执事离开时可带着东西?”
六爷不消细想,直截了当地回答道:“带了!老大一个包裹呢。”
“你记得这么清楚?”陈脊问道。
六爷笑道:“当然!我那日还打趣他,我说你这包裹里莫不是装了钱,拿出些给我们哥几个下赌。”
“想必他没有理你吧。”沈亭山笑着摇摇头。
六爷瞪大了眼睛,赞叹道:“我滴个乖乖,不愧是大人,一猜一个准。他确实没有理我,还加快脚步跑了哩。”
陈脊和沈亭山互相看了一眼,想问的都已问完,准备离开。六爷突然又叫住两人,补充道:“还有一件事,不知道对你们有没有帮助。”
沈亭山闻言立刻站定了脚步,正色道:“一切你看到的听到的,不管有没有用,都要如实禀告。”
“那天李执事是带着纱笠走的,我还问他,大晚上带这个作甚,他说要去码头,遮风用。”
“戴纱笠?去码头?”
六爷颔首道:“嗯,不过别的我就没有多问了。”
沈亭山点头致谢后,便领着陈脊急匆匆离开。
陈脊跨上驴背,问道:“去码头?”
沈亭山笑道:“不去找马荣吗?”
陈脊将头一撇,努着嘴道:“你都说了,我只是呆,并不笨。那马荣本身行动就不干净,我们去问,少不得还是听他说胡话。与其这样,不如先去码头看看情况。”
沈亭山欣慰道:“那你觉得这个六爷怎么样?那晚的事到他这可是第三个版本了。”
陈脊叹道:“今日从妓馆逃跑的人,本该要被卖了,准备生祭配冥婚的。六爷看似对她用了刑,实际上是在救她啊。”
“所以,你觉得他说得话更可信?”
陈脊摇摇头,“不是你说的吗,一切都要讲究证据。我们去找尹涛?”
沈亭山嗯了一声,道:“他的通关记录应该也调查完了。”
果然,沈陈二人刚到码头便撞见尹涛驾马刚从巡检司衙门出来。
尹涛瞧见他二人来了,忙旋身下马,跑过来回道:“属下正要去找两位大人,没想到两位大人竟亲自来了。”
陈脊道:“闲话不说,情况如何?”
“我去查了关隘的通关记录,李执事于前夜往临水县方向去了。可是我连夜去了临水县,暂时还没找到他的踪迹,恐怕他已经逃出山阴躲了起来。”
沈亭山问道:“临水县的通关记录可有记载?”
尹涛面露难色道:“没有。但属下查了,临水县四周小路繁多,且大多没设关卡。想来李执事就是看中了临水县这个漏洞才会逃往那里的。”
“你就如此笃定李执事逃走了?”沈亭山狐疑道。
尹涛低下头,尴尬地说道:“属下也是根据巡检司衙门的通关记录猜测的。”
沈亭山正色道:“可据我所知,李执事幼时是逃荒到山阴的,按理说,他是流民,根本没有户籍。没有户籍,拿不到路引,走官道码头的话,根本出不了山阴。”
陈脊问道:“昨日码头的关隘记录是怎么回事,谁负责这个事。”
尹涛咬了咬唇,请罪道:“是属下失职,竟没有察觉此事。我这就去将负责此事的差役捉来。”
沈陈二人步入衙门大厅静候,不多时尹涛已将人提了来。
他左手将差役提起,随手扔到了陈脊面前,“说吧!”
“各位大人,那姓李的执事是我放过关的,记录都在这呢。”
被尹涛抓来的差役颤巍巍地将记录递出,沈亭山伸手接过后未看,递给陈脊,“请堂尊过目。”
记录确实写得清楚,陈脊仔细观其字迹也没有后补或者修改过的痕迹。
他向沈亭山点点头,沈亭山当下会意,又对差役问道:“那李执事并无户籍,那他是凭何路引过关的?你倒是与我说说。”
差役:“没……没有路引……”
“没有路引就敢放人过关!”沈亭山忽然加重了语气。
差役一下懵了,跪在地上发抖,想不出辩驳的话来。
沈亭山的目光犀利起来:“问你几句话,你要如实回答。”
差役怔了一下:“大人请问。”
“过关时李执事是何装束?身上可带了东西?”
差役低头沉思了一会,支支吾吾道:“深灰色长袍……戴着纱笠。身上……身上没有东西。”
“身上没有东西……”陈脊低声嘟囔着,头又疼了起来。
“这么说你并未见到他的面容?”沈亭山问。
“大人饶命!”差役顿时叩地乞道:“夜里码头风沙大,我心想戴纱笠也正常,就没有......没有认真核查。”
“你!”陈脊此刻如鲠在喉,想要说些什么又憋了回去。
沈亭山接着问道:“你可有看见他的手?”
“手?”差役回忆道:“有,那日他登船时险些摔倒,我扶了他一把。”
“他手上可有老茧?”
“虎口有,其他地方......好像没有。”
“身量,年纪如何?”
“身量大概六尺,年纪三十上下。”
沈亭山不禁微微凝眉。他本来疑心此人头戴纱笠恐怕并非李执事本人,可若差役描述属实,那么这人也并非李氏口中所说的“黄柳生”,难不成此案还有第三人?
沈亭山又向尹涛问道:“那李执事住在何处你可知道?”
尹涛道:“我现在去查。”
陈脊止住他:“不必查了,我知道。他替我父亲置办丧仪,我曾去过他家中,在中街柳条湖附近。”
“中街?”尹涛惊叹道:“中街可是整个城镇的中心地带,左右四邻非富即贵。”
沈亭山对陈脊道:“我们先去看看情况。”说着又转头看向尹涛:“这个差役交给你处置。”
尹涛领了命后,沈陈二人又急匆匆赶往中街李执事家中。
第19章 不该看的东西
一把大锁将李执事的家锁得死死,好在沈亭山还有溜门撬锁的本领。
陈脊称叹道:“还有什么是你不会的吗?”
沈亭山摸了摸鼻子,作沉思状,随后一本正经说道:“好像没有,我是无所不能的。”
陈脊啐道:“给你三分颜色你倒真开起染坊来了。”
沈亭山将门推开,大摇大摆走在前头,朗声道:“你这人有趣。不承认我无所不能,又非要称赞我有什么不会的。我告诉你,我就算是孙猴子也有那飞不出的五指山。”
陈脊笑着,无奈地摇摇头,跟着沈亭山进了屋。
李执事的家不大,但屋中的陈设可谓尽奢华之能事,房中挂有不少名家字画,几案上的花口瓶插着的并非鲜花,而是精美的金银编圈牡丹,柜上的杯盘壶盏也均是上品,与金凤楼的厢房相比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
陈脊扫视了一圈,疑惑道:“我上次来这还不是这样的呀。”
沈亭山拿起一个缠枝纹青花瓷瓶,笑道:“这些东西成色尚新,看来他是最近刚发得大财。”
“你看,”陈脊从柜中搜出一份地契,“他几日前还购置了新的房产。”
“一个刚购置了房产的人……你想想,会是什么人?”
陈脊想了片刻,说道:“短期内不会远行,在本地能站稳脚跟。”
“等等!”沈亭山在柜中翻寻,又看到了一张卖房契,两张房契比较,竟是同一个地方。
“这李执事......刚买的房子又卖了?而且,还是亏本出售。”陈脊看着沈亭山,眉头紧皱。
“再找找还有什么别的东西。”
随后,沈陈二人又陆续在房中找到了许多当票,根据这些当票所示,李执事几乎在短短的二天内变卖了所有值钱的东西。
“看来这屋里剩下的都是带不走的东西。”
“或者,是这些东西还不够值钱。”沈亭山挑挑眉,接着说道:“他一个小小的执事,纵使靠着盐荒发了大财,也不会富裕到这种地步。”
沈亭山说着,又从祭拜的香炉中捡到一角尚未完全燃尽的信纸。
沈亭山借着日光仔细端详,那信纸上的字迹已经有些模糊,但可以辨认出是一个“杀”字,“也许,他是在这赚的钱。”
陈脊闻声凑过来看,这字迹让他觉得有些古怪,“这字迹……”
沈亭山顿了顿,说道:“这字迹有些眼熟,你想得起来吗?”
陈脊凝眉忖思了一会,无奈地摇摇头,“确实见过,可记不得是何人。不过......可以肯定的是,这不是陆庠生的字,也不是崔娘的字。”
沈亭山笑道:“可以吖,你什么时候见过崔娘的字迹了?”
陈脊挠了挠头,憨笑道:“昨夜在金凤楼,我瞧见中央舞台后头挂着一幅蝶戏图,落款就是崔娘。”
陈脊说着又像想起什么似的,转身钻入卧房,在李执事的衣橱中一阵搜查。
“你看!”陈脊叫来沈亭山,“他贵重的衣服和丧行行服都留在这,倒是平日里我见他穿过的几件朴素的衣服不在。”
“你有什么猜想?”沈亭山鼓励陈脊大胆说出来。
陈脊咽了咽口水,满脸不自信的说道,“他应该是遇到什么难事了,所以着急换了钱财。但路上又不想引人注目,所以只带了朴素的衣衫。我如今安然无恙,说明李执事并非从我这笔交易中获利。他能有这许多钱,想必就与那张纸条有关。”陈脊说着加重了语气,“另有人雇佣他杀害其他目标。不过,这个‘其他目标’是谁,是否与裴荻和皮三儿有所关联,尚且无法断言。”
沈亭山眼睛里闪烁着赞许,露出了由衷的笑容,“先把这字拿着,”说着又将纸小心装入阴阳葫芦里,“一个‘杀’字,不管与这案子有没有关系,反正不是好事。”
陈脊没有立时接话,而是直勾勾地看着沈亭山的葫芦,半晌,吞吞吐吐道:“我能喝你一口酒吗?”
沈亭山微怔了一下,笑道:“想喝你就直接拿去,莫说一口,便是与你痛饮十坛又如何?”
陈脊伸手接过沈亭山递来的葫芦,神色有些尴尬地呷了一口,“一口就够了,还要查案呢。”
沈亭山察觉出陈脊的异样,歪头盯着他的眼睛,问道:“怎么了?”
陈脊低下头,心虚地眨了眨眼,慢吞吞道:“这案子......真的能查出真相吗?”
沈亭山抿了抿嘴,直起身子,将陈脊拉到桌旁坐下,语气深沉地开口道:“我明白你的担忧。李执事这案本就难破,何况他还牵扯着裴荻案和皮三儿案。从盐商会到药行又到打行,从私盐贩子到官场贪腐,确实纷繁。”
“这幕后之人......如果是......是不能查的呢?”
沈亭山闻言,紧绷的脸忽然松了下来,笑道:“什么是能,什么是不能?”
陈脊顿了顿,这话让他忽然不知道怎么回答了。
不能查的是什么?好像......就算背后之人是陛下也没有什么不能查的。
沈亭山接着说道:“比起这个,我更关心究竟谁是李执事的同伙。”
“你也是这么想的?”
沈亭山笑道:“怎么,你能想到的我想不到吗?”
陈脊顿时羞红了耳朵,“没有,你肯定是比我聪明。”
“关于这个同伙你有没有什么可疑的人选?”
陈脊这次没有犹豫,而是大胆说出了自己的猜想:“会不会是四时药堂?”
“也有可能”沈亭山站起来环顾了一圈李执事的家,“金凤楼三个证人三种说法,打手不知所踪,跟踪的差役也横死路中。目前来说,六爷的证词还稍微可信一些,毕竟关于包袱一事应当是真的。码头那人身上没有包袱,若他真是李执事,不可能舍弃掉这些金钱。那他是谁,真正的李执事又在哪里......”
“眼下看来真是毫无头绪。”
“还有一个地方我们可以去看看。”
“哪里?”
“丧行。”沈亭山拍了拍陈脊的肩膀,说道:“如果调查陷入困境,就从案中人的来处查起。”
“你是想查查李执事八年前的事情?”
沈亭山没有回答,而是笑着径直走出了李执事家中。
陈脊忙跟着跑了出去,在后头追着道:“欸,你走之前帮他把锁锁回去!”
沈亭山像是没听到似的往驴背上一跨,打趣般笑道:“你慢慢锁吧,我可走了。”说着,便驾驴而去。
陈脊跺了跺脚,“哎呀”一声,一边着急忙慌地锁着锁,一边高声喊道:“你等等我呀!”
赵十一已在云渡桥下的小茶馆里等了半日。
他紧紧地盯着四时药堂门口进出的船只,并用笔在纸上不停地画着。
“二十包一船,两个时辰三船,半日便运了六船。”赵十一低声嘟囔着,“以目前得病人数来算,根本要不了这么多药材。”
他的心思全在那些药材上,甚至没有注意到小二已经提着茶壶走到了他的身边。
小二轻声唤道:“客官,您的茶。”
但赵十一太过专注,不小心碰到了小二手中的茶壶。滚烫的茶水泼洒在他的本子上,他惊起,急忙擦拭。
小二见赵十一脸色阴郁,吓得连声道歉:“客官,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他不知道的是,赵十一面色素来如此,实际上他并不生气,只是对任何人任何事都保持着冷漠与疏离。
说到疏离,赵十一也想不明白他为什么会答应沈亭山做这个事情,明明此事与验尸毫不相干。
正常来说,本职工作以外的事情他向来是不做的。
他忽然想起师父曾对他说过一句话,“冰常饮,心难凉”。
然而,赵十一还是不愿意承认自己动了恻隐之心。
“我现在所做,不过是义庄里死者验尸多出的一些杂事罢了,与其他的毫无关系。”
他在心里默默地对自己说着,眼神却一刻不肯离开四时药堂。
孙文鹏与周轩在四时药堂门口并肩站在,两人有说有笑地看着往来不息的劳工,看起来心情很是愉悦。
“今日这趟运完就算好了?”孙文鹏问道。
“对,”周轩将手里的运输记录簿递给孙文鹏,“大人请看,加上这些就全了。”
孙文鹏满意地点了点头,故意提高声调道:“这次疫病能够彻底解决,多亏了你们药行的鼎力支持,尤其是四时药堂!等今日事毕,我就上禀堂尊,对各位进行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