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祸——猪六戒【完结】
时间:2024-05-06 14:49:59

  崔娘答道:“龟公是六哥,打手戴着面具,我不认得。”
  “戴着面具?”陈脊问。
  “他们这种见不得光的行当,为了防止官府找上门来,经常都呆着面具。我与他们并不相熟,他们是何人与我而言不重要,我也从不打听。”
  陈脊疑惑地凝着眉,没头脑的来了一句:“样样都不重要,那什么是重要的?”虽然这事与案情无关,但他确实感兴趣。
  崔娘看着陈脊,浅笑道:“什么都不重要,包括我自个也是不重要的。”
  崔娘再不说话了,只是静静地凝视着手里的茶杯。
  沈亭山轻声道:“要问的我们已经问完了,你且回去。这段时间莫要随意走动,我们有事会再唤你。”
  沈亭山和陈脊将崔娘送走后,已近天光,两人也没了睡意,索性携茶具坐到院中。
  山阴的风,闷热又携裹着海的腥味。沈亭山深深一嗅,仿佛置身于茫茫大海,耳边传来阵阵浪声,人也忽然变得渺小。
  他不由自主地自语道:“包括我自个也是不重要的……”这句话似乎触动到了他的心弦,开始理解起其中的深意。
  人行于天地之间,犹如浮潜于深渊。这一路上,或遇暴雨,或遇巨浪,你恐惧这些挑战,于是拼了命的往岸上游去。可当你真的上了岸,又往往会发现自己终究属于大海。于是你又奋力想回到海中,再次经历挑战,似乎永无尽头。
  “如果世间万物永远没有尽头,那么当下所做的事情又有什么意义?人生的意义是什么?什么才是重要的?”
  陈脊“啊”的一声愣住,疑惑道:“你说什么?”
  沈亭山看着陈脊迷茫的眼神,郑重其事道:“你说我们破了这个案子还会有下一个案子。既然案子是永无止境的,那我们破眼下这个案子的意义是什么?”
  “当然是为了还受冤人一个清白。”
  “可永远有受冤枉的人,这个世界也永远没有清白的时候。”
  “那就能破一桩案子是一桩,能帮一个人是一个人。”
  沈亭山笑道:“你倒是脚踏实地。”
  陈脊笑着为沈亭山添茶,道:“我倒是看明白了,我与你的大不同在哪。”
  沈亭山问道:“哦?说来听听。”
  陈脊解释道:“我这个人呢,有一件事便做好一件事,有十件事便做好十件事。只管埋头苦干,不论好坏不论原由,也从不多想。而你呢,有一件事便要做十件事,即使没事也要自己生出十件事来。你做事做人都喜欢刨根问底,总想在一事之中寻出千丝万缕的关联,探寻其背后的原因。你之前与我说‘有趣’一事,我就在想,有句话特别适合你,叫‘洞见幽微,察其深意’,你通过观察他人,反思自己,这种智慧非我所及。”
  沈亭山笑着与陈脊碰杯:“所以我总喜欢与你论些书里没有的歪理。”
  陈脊道:“往好听了说,你这是‘禅性’,往坏了说便是‘邪性’。不过,我倒是蛮羡慕你的,我想令尊令堂应当是非常尊重你的人,他们给予你好的生活条件,也放纵你的自由。”
  沈亭山笑道:“那你可误会那老头儿了。他呀,从小管我极为严苛,只是他越是管我,我便越是放肆,如今才养成了这般无所畏惧的模样。”
  陈脊疑惑道:“那如果有朝一日,你也面临些选择,无法完全随心所想,那你会怎么办呢?”
  沈亭山顿了顿,说道:“我又不是神仙。人呢,没有到那一步是不会知道自己会怎么做的。我只是时刻提醒自己,莫要因为困扰而做出令自己后悔之事。”
  陈脊道:“我见你凡事通透,难道也有看不开的时候?”
  沈亭山笑道:“当然。我之所以能看透许多事,是因为这些事并未发生在我身上。人总有一种错觉,以为自己可以超脱一切,然而当事情真正发生在自己身上时,又是否真能如旁观者那般冷静呢?就比如李氏那般,若我也身处她那样的境地,也很难保证自己会做出何事来。”
  “所以,这就是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
  沈亭山笑道,“没事总想着劝人干嘛,人,先顾好自己个才重要?”
  陈脊反问道:“你刚还说自己不重要呢,这会子又重要了。”
  沈亭山道:“我现在知道什么是重要的了。”
  陈脊疑惑地摇摇头,“什么?”
  沈亭山笑道:“救你的性命最重要。”
  陈脊道:“我的?”
  “为了你这条命,咱们也得把这个案子查清楚。我想我们得去金凤楼找找六爷和那名打手,李执事的家我们也得去一趟了。”
  “好,你陪我去。”
第18章 第三个版本
  陈脊和沈亭山在小摊草草吃了碗甜豆腐脑后,再次马不停蹄地赶往金凤楼。
  金凤楼内,一夜笙歌刚刚结束,这座雕栏画栋的楼显得格外静谧、高雅。它静静地矗立于闹市之中,此刻反而散发着一股超凡脱俗的仙气,犹如空中楼阁那般。
  陈脊站在门口,感叹道:“这样清清净净的多好,昨夜那般嘈杂的曲声反而让人头疼。”
  他一边说着,一边抬腿准备从正门进入。
  沈亭山却一把将他拉住道:“呆子,眼下里头的人都在睡觉,我们.......”沈亭山看向陈脊,挑了挑眉,“你知道吗,有一种查案的方式叫做暗访。”
  “你又要!”陈脊立刻压住了声音,语气中透露出些许不满,“你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又找事!”
  沈亭山憨笑道:“你想想看,崔娘和阿莺各执一词,这龟公打手也不见得会说实话。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最好的办法就是我们回到那三楼的右上房去瞧瞧。”
  “这都过了好几日了,纵然有什么痕迹也被清理掉了。”
  沈亭山摇摇头,继续劝道:“此言差矣,三楼右上房是金凤楼最金贵的厢房,向来只招待顶级名士,来往的人极少。我们也许还有机会看到那些未被清除的证据。”
  陈脊咬咬牙,眼神坚定,“行吧,我跟你去。”
  沈亭山看着他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忍不住笑了起来,“我又不是带你上战场,瞧你紧张的。”
  两人说笑着,从后门潜入金凤楼。果然如沈亭山所料,金凤楼内空寂寂的,四下无人,他们很顺利地就摸进了厢房。
  陈脊一进门便惊讶地轻声叫了出来,“没想到此处竟然如此奢华。”
  但见室内精致的屏风、猩红的地毯、精致的古玩,轻纱薄雾,金玉雕琢,真真是个人间逍遥窟。
  沈亭山笑道:“若有朝一日你去京都,我带你去那翠云楼看看,那才是你不敢想象的地界。”
  陈脊吓得连连摆手:“你可别消遣我,还是赶紧看看有没有线索,速战速决的好。”
  两人说着,便在屋内轻声细语地查看起来。金凤楼位于沙浦河畔,从这间房的窗户斜望出去,正好瞧得见府衙后门,连带着陈脊父亲身前所居的小院也能瞧得见。
  房里虽陈设颇多,却打扫得纤尘不染,连案上的香炉也都换上了不曾焚过的新香,想来是随时备着等候新的客人。
  陈脊查看了一圈,也没见到什么特殊的地方。他扭头看向沈亭山,却发现他不见了。直到躬身往地上看去,才发现他趴在桌椅下头查看,恰好被桌帘遮住了身影。
  陈脊低声问道:“你趴这做什么?”
  沈亭山将陈脊身子拉得更低,指着地上一小处泥土,向他说道:“你看。”
  陈脊仔细辨了半日,回道:“这红泥倒是特殊,城里也没有哪处是这样的地。”
  沈亭山道:“这土质比较黏,保水性很好。山阴靠河,岸边的土都是比较松散,应该是不容易保持水分的才是。你再看,这土里似乎还有些笋壳毛刺。”
  “笋壳毛刺?竹林的土倒是粘腻,保水性好的土质。”
  “山阴可有哪里的竹林是这种红泥?上次我们去刘大那,好像也不是这种红泥。”
  陈脊低头沉思了一阵,忽然灵光一闪,兴奋道:“城外的坟地!那里的土便是这种红泥。”
  “坟地?”沈亭山囔囔道:“那这土就应该是李执事留下的才是。”
  陈脊叹气道:“还以为发现什么线索呢。”
  沈亭山笑道:“查案最忌心急,再仔细看看。”
  沈亭山从桌椅下探出头,又进到屏风后的内室附近查看。
  内室是供客人宿下的地方。不过,沈亭山记得阿莺提起过,这右上房很少直接让客人留宿。若客人宿下,通常是去姑娘的屋里。现在看来,内室果然没有像外面那样经常打扫,给人一种久未有人的感觉。
  雕花梨木床放置在内室中央,床上面铺着柔软的锦被和绣花枕头。床头旁立着一个衣桁,沈亭山用手轻抚,奇怪的是,衣桁右边的灰尘很厚,而左边却很干净。
  他又来到梳妆台前,站在铜镜前沉思了许久。他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是哪里的问题。
  他将陈脊唤到镜前,问道:“你看看这镜子。”
  陈脊呆呆看着,“怎么了?你仪容规整,风度翩翩,很好啊。”
  沈亭山摇了摇头,“不好。”
  “哪不好了?”陈脊笑道:“轮到我说你了,我们查案呀,最忌草木皆兵。”
  沈亭山又自顾自呆立了一会,忽然“啊”得一声,指着梳妆台,对陈脊道:“你坐到镜前。”
  “我坐下来干嘛?”陈脊嘴上问着,身体却很顺从地半信半疑坐了下来。
  沈亭山又“啊”得一声,笑道:“原来怪在这里!”
  陈脊忙问:“什么?”
  沈亭山解释道:“你瞧,你坐下来了,这镜子却照不见你了。”
  陈脊这才发现,镜子摆放的角度往上了一些,站着的人能照得见,坐下的人反而倒看不太见了。
  “这倒是奇了,姑娘梳妆的镜子不照姑娘。”
  沈亭山听了这话又趴到地上,他仔细查看地上的痕迹,终于在衣桁旁找到了与外头桌椅下一样的红泥。
  “不对,这里头有问题。”
  陈脊问道:“你有线索了?”
  沈亭山凝眉道:“无论是阿莺还是崔娘,都不曾提到有人进过这内室,那这红泥是从何而来的呢。”
  陈脊疑惑道:“是哦,一般进这内室便是要留宿。可阿莺说李执事是去他房里休息的。崔娘没提起倒也正常,毕竟她中途离开过一次。”
  “此事必有蹊跷,”沈亭山将手里的红泥轻轻地拍干净,接着说道:“走吧,我们去找六爷和那个蒙面打手再问问看。”
  关于六爷的情况,沈亭山和陈脊来之前已找人打探过。
  成为龟公之前,六爷其实是金凤楼南苑的一名小官。所谓南苑就是男娼馆,而小官便是男妓。
  他十岁便被贱卖至此,孤苦伶仃更无处可逃。如若不从就会遭到龟公的皮鞭虐待,轻者皮开肉绽,重者伤残致命。
  夏日,六爷偶尔会卷起袖子和裤脚,你很容易就可以看到他身上遍布的伤痕。听说,这些伤痕是在他一次次逃走又被抓回来后,鸨妈将他套入装了猫的麻袋里挠出来的。
  这种猫刑是妓馆里最常用的。人装在麻袋里,行刑的人在外头用皮鞭抽打麻袋里的数十只猫,猫发起疯来,皮鞭很快就能染上血。
  这样的血黏在皮鞭上最是难洗。就像此刻,六爷在水井边已经洗了半个时辰了,还不曾洗净。
  年老色衰后,他从小官变成了龟公,这猫刑也成了他的最爱。
  这不,他刚刚给一个准备逃走的娃娃行完刑,心情正是畅快的时候。他一边洗着皮鞭,嘴里头还唱着年轻时自己写的曲。
  这曲子唱的是他不算美好的一生,年轻时觉得切合心境,现在唱来,六爷却觉得有些伤风悲秋,矫揉造作了。
  曲声悠扬,沈亭山和陈脊走到了他的身旁,却不忍打断。
  两人静静地听着,直到一曲唱毕,六爷才扭过头看向他们,盈盈笑道:“许多年了,好久没人愿意听我唱曲了。”
  沈亭山笑着称赞道:“你的曲子很好。”
  六爷冷笑了一下,自嘲般说道:“是这曲子好还是曲子里唱的人好?曲子里的人过得可不算好。”
  沈亭山正色道:“都好。无论如何,活着就很好。”
  六爷闻言微怔,仔细打量起沈陈二人,不多时便反应了过来,躬身行礼道:“不知是陈大人和沈大人来了,失敬。”
  陈脊好奇道:“你认识我们?”
  六爷笑道:“两位大人昨夜便来过这,纵使昨夜不认识,今日也该认识了。”他说着将手里的皮鞭放下,又打了桶水将双手洗净,恭敬道:“两位大人是要问李执事失踪一事吧,我们去院中坐下谈。”
  三人坐定后,六爷开口道:“那日,马荣和李执事都喝醉了。我进屋里的时候,两个人都不老实。”
  陈脊打断他的话,确认道:“你是说,李执事和马荣都不老实?”
  六爷点点头,肯定道:“是呀,马荣追着崔娘跑,李执事又将阿莺圈得紧紧的。她们两人也是吓坏了,又是叫又是喊的。我看阿莺还挨了巴掌,脸颊都是红的。”
  沈亭山和陈脊对视了一眼,显然当晚的故事又出现了第三个版本。而六爷这一版,可以称得上是二人的集合版。
  沈亭山问道:“你和打手进去后,又做了什么?”
  六爷道:“自然是将他们劝开。要我说,这马荣也醉得忒厉害了些,山阴谁不知道崔娘是李御史的人,他也敢碰?我进去后,就借着拿酒的名义把崔娘带了出去。崔娘叫我将李执事带走,我心想他是客人,总不好开口叫他。于是,我就想将阿莺带走,可她却不愿意。我想了想,许是因为马荣的缘故,就没强求。我又怕她受欺负,就让打手留在了里面。”
  “崔娘想带走李执事?而且是阿莺不愿意跟你走的?”陈脊听得有些发懵,这口供与阿莺、崔娘所说的又有出入了。他叹了口气接着问道:“那后来呢?”
  “后来过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打手就出来了,我问他里头的情况,他没回应我,扭头就走了,走得又快又飘,我当时还骂他是不是撞了邪。”
  沈亭山听出了异样,连忙问道:“这打手是谁?”
  六爷摇头道:“不知道,他们日常就在金凤楼四周蹲着,每天来的人都不一样,也大多带着面具,除了常联络的几个人,其他人大多是不识的。”
  这样一来,查案就更加麻烦了。
  沈亭山深吸了一口气,又接着问道:“李执事便是青偃帮的头,你带着打手进去,李执事能听你?”
  六爷眼神有些飘忽,他尴尬地笑了笑,解释道:“我们进去也只是客气地将他们劝开,再说,阿莺不是还在里头嘛。”
  “再后来呢,李执事什么时候离开的?”
  “大概丑时初刻吧,他走的时候我正和其他几个龟公在门后打骨牌,大家都能作证。”
  “他是从阿莺房里离开的?马荣又是什么时候走的?他们离开时人可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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