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亭山来之前已打听过,金凤楼楼高三层,一楼大厅正中央是个人工挖出的鱼池,里头养着的乃是绍兴府陈通判家三公子以高价收养的锦鲤。与鱼池相对的,则是金凤楼的中央舞台,每日鼓乐齐鸣,弦管悠扬,尽显繁华。
二楼以上则是姑娘们的住所和贵宾的包间。尤其那三楼,向来只接待地方上的达官显贵,一般客人是无法靠近的。而这金凤楼里,最负盛名的女姬就是崔娘。
沈亭山手中提着酒壶,身形七摇八晃,装得一副酒醉的模样,口中高声喊着:“崔娘,崔娘!”径直就往三楼闯。
“哎呦,这位爷怎么醉成这样!”龟公着急忙慌地拦在沈亭山面前,仔细打量他的穿搭。
丝绸长袍、如意祥云玉珏,虽然脸生,却是个富贵公子的模样。龟公顿时换了颜色,满脸堆笑道:“爷,崔娘今儿不在,我给你叫别的姑娘?”
“我就要崔娘!崔娘在哪!给我出来!”
沈亭山大袖一甩,将龟公撞开,在三楼横冲直撞,闯入各个紧闭的房门,引得尖叫连连。
先头龟公还好意劝说,但见沈亭山毫无住手之意,纵是富贵公子,也再不纵容。他高声唤来打手,一时间数十位彪形大汉不知从何处同时冒出,对着沈亭山怒目而视。
没成想,龟公此举却正中沈亭山下怀。
据发现裴荻尸身的周差役所说,打行的人曾经去催促过裴荻还债。而卖糕饼的刘大也提到过,打行的人与李执事的关系颇为亲近。沈亭山猜测,其中可能有某种联系。
沈亭山想寻找打行的线索,不过打行这种见不得光的营生并不是一般人能够接触到的。若是以官府身份调查,事上更难。好在人人都说三教九流不分家,这金凤楼指不定就与打行有关。
如果直接询问龟公、鸨妈,只怕他们都会守口如瓶。但如果在楼中惹事,就有机会将打行之人引来相见。
因此,沈亭山才想出这一招来引蛇出洞。
他虽自幼习武,此刻却伪装成手无缚鸡之力的模样。
几个打手三下五除二便将沈亭山如拎小鸡般丢到楼外。
接着,他又被暴力地拖到了一处暗巷,打手们抄起一旁的竹竿子就要动手。
正是生死一线之际,沈亭山见四下无人,立即转了神态。他以脚蹬地,借力腾起,从腰间抽出软剑,以剑背攻之,打手们尚未看清他的招式,就只留下满地哭嚷声。
沈亭山用剑挟住领头的打手,吓问:“你们可认得那姓李的执事!”
打手们听到问的是他,脸上纷纷闪过一丝怪异,显然都轻易不敢开口。
沈亭山又将剑压前一寸,追问:“还不如实招来!”
领头的打手被唬得腿软,忙求饶道:“他……他是我们老大!”
第16章 歌楼舞榭、花腿闲汉
陈脊在大厅左等右等都不见沈亭山归来,周围丝竹管弦、温香软玉,书也看不下去许多,正要起身离开,身后忽得传来一声娇媚的女声:“这位爷也是找崔娘的吗?”
陈脊回身望去,却是位千娇百媚女娇娘,一袭薄纱绿衣,怀中捧着琵琶,在烛火的映衬下,如初春的嫩芽,惹人垂怜。
陈脊向后退了半步,躬身行礼,说不出话来。
女子满脸泛红,应是醉了,失望道:“我就知道,人人都是找她。”
她说话又夹着酸,陈脊噎在了原地。
女子又道:“我叫阿莺,适才我在台上弹琵琶时,你为何瞧都不瞧我?我与崔娘比,差了很多吗?”
这话陈脊更不知该如何回答,他总不能说,适才自己心里只想着沈亭山,甚至都没听见琵琶声吧。
阿莺不知陈脊是个闷葫芦,只当他不屑与自己说话,脸上有了愠色:“哼,凭你是什么货色也想见崔娘?她的相好可是盐法御史李永安。就算你是什么盐商会会首,人家连正眼都不会瞧你。”
听到李永安和盐商会会首几个字,陈脊猛地回过神,终于说出一句话:“李永安?马荣和崔娘?”
阿莺坐到陈脊原本的位置上,拿过桌上的酒壶,却是空的,忿忿道:“挺能喝呀你。”
陈脊怯怯道:“马荣常来这不是找莺姑娘的吗?怎么......是崔娘呀。”
阿莺听了这话,脸上愠色更甚,带着哭腔道:“这个没心肝的哪里还记得什么莺姑娘,我为他做了这么多又有什么用?”阿莺说着又拿起了空空如也的酒壶,一气之下将酒壶掷到地上,娇声骂道:“连个破酒壶也欺负我!还是崔娘命好,不用跟我们似的在这抛头露脸的弹琴唱曲。她只需要在那屋里坐着,就会有大把人来找她。”
阿莺语气恨恨的,嫉妒的人最是容易套话,她才不管会不会泄了人家的秘密,最好是全说出来才顺心。
陈脊试探性问道:“除了李永安和马荣,还有其他人找她吗?”
阿莺看起来醉醺醺的,她没有回答,而是自顾自说道:“马荣这王八羔子板上钉钉的说会接我离开,转过头魂也被那小狐狸精勾去。崔娘有什么好的,不就是会弹个破箜篌吗,弹弹弹!”
陈脊又问:“我听说县里那个姓李的执事也常来这?”
阿莺扭头看了陈脊一眼,笑道:“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他以为替崔娘杀了几个人,崔娘就会跟她?痴心妄想!”
阿莺站起来起来,揽过陈脊的肩,朱唇亲启在他耳边低语:“如果你也肯为我杀人,我就跟你走。”
耳边突如其来的酥麻唬得陈脊连连后退,没留意撞到身后的凳子,失了重心,眼看就要摔倒。
好在沈亭山不知从何处窜了出来,将他扶住,又解围似的,对阿莺笑道:“你看,杀掉崔娘如何?”
沈亭山突然冒出来,阿莺却不惊讶,也不问来人是谁,反而媚态更甚,笑道:“呦,哪来的俊俏郎。我可不敢,姓李的会要了我的命”
“你怕他底下的打手?”沈亭山将陈脊按回到凳子上,向前贴近阿莺,在她耳边低语道:“我会保护你。”
沈亭山大胆的举动让阿莺有过瞬时的慌张,但很快便反应过来,她不甘示弱地双手攀住沈亭山的脖子,笑问:“难道你也养了打手不成?”
“我自己就是打手。”
阿莺闻言微怔,不着声色地将沈亭山推开,冷笑道:“套话可以,骗感情不行。”
她随手拿走了沈亭山别在腰间的酒葫芦,轻啜了一口,又道:“别以为我真的醉糊涂了,你们是官府的人。”
沈亭山笑道:“丰姿冶丽的莺姑娘果然名不虚传,怪道那么多男人为了你争风吃醋。”
阿莺瞥了沈亭山一眼,冷笑道:“你这是在挖苦我?”
沈亭山满面诚恳道:“我又怎会挖苦姑娘。这些日子查案,我可是听不少人说起莺姑娘的美名,是谁为了姑娘大打出手来着?”
沈亭山给陈脊使了个颜色,陈脊立时会意,开口说道:“马会首和巡检司的赵差役!”
“正是呢!”沈亭山笑道:“我们男人最是懂男人的心。这马会首和一个普普通通的差役为了你争风吃醋,这要是传出去,多丢人啊。可马会首却不管不顾,可见他对姑娘是真心的。姑娘可莫要因为什么事冤枉了他。”
听到这,阿莺的脸色才缓和了下来,轻笑道:“我也不问你们是何人,你们也别向我打听,我什么都不知道。”
沈亭山见阿莺情绪暂定,立即正色道:“我们不是打听,而是询案。姑娘最好是配合官府的调查。李执事,他可曾来过此处?”
沈亭山说罢便直勾勾的盯着阿莺,见她眼神闪烁不定,心中明白她的挣扎,又说道:“姑娘放心,我们只查案,你与马荣的私事我们不会管。既已置身欢场,若你知道些什么却又刻意对官府隐瞒,只怕会对你自己不利。”
阿莺显然已经很清楚沈亭山的意图,也明白自己的处境,她咬了咬唇,又呷了一口酒,开口说道:“前一晚来过,他和马荣一起,是我和崔娘作陪的。”
陈脊问道:“你们四个一起?”
阿莺点头道:“他与马荣相约,点了我的花牌。马荣……点了崔娘的。”
沈亭山道:“当晚发生何事?详细说来。”
阿莺酿了酿勇气,才慢慢讲起了前一晚发生的事情——
那天晚上,其实是阿莺和李执事第二次见面。
第一次见面时,李执事蛇头鼠眼的模样给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他当时就在崔娘身后,也不说话,就是悄悄跟着。我瞧见了,走过去喊了他一句,将他唬了一跳。崔娘听到动静,回过头看他,他立刻慌里慌张的,逃也似地跑了。他跑的时候走摇右拐的,看着着实龌龊。”
陈脊听这描述,与自己印象中的李执事倒是大为不同,好奇道:“他寻常都是一副傲气的模样,走到哪头都抬得高高的,怎么......”
阿莺摇摇头道:“我又不认识他,怎知他平时如何,反正我第一次见他便是这样的情景。寻常客人来了,要么纳门钱听曲,要么点花牌叫姑娘,哪有这般悄悄跟在姑娘身后的人。”
“他那次来只是单纯为了跟崔娘?”
阿莺笑道:“那不是,他是来‘紮火囤’的。”
“紮火囤?”陈脊问道。
“就是美人局,男盗女娼最是来钱。他们用自己的妻子,或找我们这样的人去假扮妻子,装成圈套,引诱良家子弟,一等成就好事,就率人打将进来,诈他一个小富贵。姓李的自小就被人欺负,进了丧行后与打手们有了接触,索性就自己组了个帮派。这里头都是些不良之徒,凌弱暴寡,干这种没天良的事正合适。”
陈脊听到李执事竟是组建打行的人,面露惊讶,瞪大眼睛看向沈亭山,却发现他神色颇为淡定。
“李执事跟踪崔娘,莫不是要崔娘帮他做紮火囤?”沈亭山追问道。
阿莺冷笑:“他哪里舍得,崔娘可是他的观音菩萨。他要日日来供着,只求菩萨现身。”
“那第二次见面呢?”沈亭山问道。
回想起那一晚的情形,阿莺脸上露出了些许痛苦。
阿莺没想到点自己花牌的竟然是李执事。自从她和马荣好了之后,就再没有接过别的客人了。阿莺反复与龟公确认了许多次,龟公都说没有叫错人。更令阿莺绝望的是,马荣也在这个局上,而他点的是崔娘。
那晚,李执事、马荣、崔娘和阿莺四个人就在三楼的右上房里,倚翠偎红,杯觥交杂。
酒至半酣,马荣竟趁着耳热戏侮起崔娘来。
这崔娘虽非教坊司官妓出身,却与寻常私娼不同,凭借一手绝佳的箜篌,素来只以艺侍人。
她见马荣酒后开始犯浑,立即喝止道:“马会首还请自重,再这般无礼我便喊人了!”
怎知这马荣倚酒三分醉,更要用强,崔娘忙跰跰而逃,衣袖却不慎缠在桌角,又被马荣抓住强搂入怀,一时脱身不能,只得高声呼救。
阿莺虽素来不喜崔娘,可见此情状,也挣扎着要去帮忙。谁知李执事却也将她死死圈住,她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幸而四人正在不可开交时,龟公带着打手进来制止。
“崔娘是金凤楼的摇钱树,鸨妈才不会让马荣这么轻易得手。再说,若真的得手,鸨妈又如何同李御史交代?”
沈亭山问:“后来呢?”
“后来崔娘便借着打酒的名义出去了一阵,后头再回来时马荣已醉得不省人事,我们便打发他家小厮来将他带走了。”
陈脊问:“那李执事呢?”
阿莺怔了一会,呷酒道:“我跟他回了房,大概丑时初刻才走。”
“崔娘离开的时候,你为何不跟着离开?”
阿莺苦笑道:“你以为我是崔娘吗,有大人物护着我。我不过是最卑贱的人,只能呆在我该在的地方。”
听到这陈脊心里涌出一阵难受,想要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又噎了回去。
世间不平之事太多,身不由己这一项最是伤人。
沈亭山也没有说话,而是从腰间取了另一葫芦与阿莺碰杯对饮。
阿莺望着沈亭山二人,良久,冷笑道:“你们在同情我?你们同情我干什么,我是娼妓,最是无情。管他是马荣还是什么李执事,对我而言都是男人,都一样。”
沈亭山看着阿莺,明白了她许多的言不由衷,他没有安慰也没有戳穿她,而是摆出一副官架子,正色道:“李执事离开时可有人看到?”
阿莺脸色顿时舒缓了许多,笑道:“门口龟公彻夜看守,你们去问问便知道。”
“李执事走时可有带着什么东西?”
阿莺顿了顿,肯定道:“什么也没带。”
沈亭山低头忖思了一阵,又问道:“崔娘去哪了,眼下正是热闹的时候,她竟不在?”
阿莺没好气道:“一大早便出去了,说是去赴约。我又不是她的老妈子,我管她去哪?”
阿莺说完起身将酒葫芦塞回到沈亭山手里,盈盈笑道:“知道的我都已经说了,你们点我的花牌吗,不点我可要去接别的客人了。”
陈脊闻言顿时慌张了起来,拉着沈亭山站起来,躬身行礼道:“多谢姑娘相告,我等这就告辞。”
出了这虎狼窝,沈亭山终于憋不住笑,朗声道:“你怕什么,她能吃了你不成。”
陈脊用袖子揩了揩头上的汗,连声道:“不合于礼,不合于礼。”
沈亭山笑道:“行了,我带你去个不吓人的地方。”
陈脊疑惑地看向沈亭山,沈亭山撇嘴笑道:“赌坊。”
陈脊几乎是被沈亭山架着才上的驴背。
他满脸苦色,吞吞吐吐地恳求道:“这赌坊要不你自己去吧,我实在不成。”
沈亭山嘴角勾起一丝笑意,他这人素来不爱强求。但今儿为了陈脊,勉为其难破了例。“这赌坊你跟我去也得去,不跟我去也得去。”
一瞬间陈脊脑子里飞过许多借口,再次求告道:“欢哥!欢哥是涉案人员,但我们早晨急着查案,并未派人拘他,我现在就回县衙带人去拿他!”
沈亭山才不听陈脊这许多废话,手中的驴鞭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重重地抽在他的驴背上,驴登时吃痛疾走。
陈脊惊得大叫:“驴儿!驴儿!你可不是马,慢点!慢点!”
二人要去的赌坊位于城东财神庙旁。
据说,凡是进入赌坊的赌徒都要先到这财神庙里诚心供奉。而庙里的庙祝,白日睡觉,夜里营业,专解这‘十年扬州梦’。
“若是得了好签便要给这庙祝十贯随喜功德钱。所以啊,这里头的庙祝,人称‘钱十贯’。”沈亭山一边说,一边将驴系在离庙不远的树桩上,“你看,那就财神庙。”
陈脊跟在沈亭山身后,只觉背后一阵发凉。虫鸣混着蛙叫,夜半更深,只有不远处庙前亮着两盏灯笼。那红色的光在黑夜中忽明忽暗,孩儿性的躲藏,十分瘆人。
“我......我怎么觉得这比义庄还要吓人。”陈脊咽了咽口水,嗫喏道:“不是说去赌坊吗,来这里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