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祸——猪六戒【完结】
时间:2024-05-06 14:49:59

  沈亭山微笑着点亮手里头的灯笼,照亮了前路,说道:“这神明,信则有不信则无。我们既然要去赌坊,就得先来拜拜。万一神明保佑赌赢了,你我就辞官回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不比眼下快活?”
  陈脊心知沈亭山又在说笑,白了他一眼道:“那我一会可得好好祝祷,叫财神爷开开眼,切莫叫你这样的人发了达。”
  沈亭山大笑道:“为什么?”
  “以你这般随性的性格,只怕你三天耕地二天睡觉,白白糟蹋老天的土地。”
  沈亭山闻言笑声越发大了,说笑着从怀里取出两个面具来,并将其中一个递给陈脊,“把面具戴上,免得财神爷认出我们这两个不恭不敬的人,挡了以后的财路。”
  陈脊听话地将面具戴好,半信半疑地跟着沈亭山挪进庙里,全然没有注意到里头正有一双目光紧紧盯着他们。
  这个身穿破旧道袍的老者,静静地坐在暗影里,眼神锐利而冷峻。
  他很喜欢这些在黑暗中踏入此地的香客,他们的眼中或闪耀着贪婪的光芒,或带着忐忑的不安。
  这些人性欲望能让他感到极度的兴奋。利用这些欲望,他就能像操控木偶一般,让这些香客在自己编写的戏折子里扮演各自的角色。无论手段如何残忍,过程如何曲折,只要结局是万贯家财,这些人都会心甘情愿为他所用。
  “求签?”老者的声音轻飘飘的,却带着冰冷的寒意,“三柱清香,九次叩首,财神开口,施恩望报。”
  陈脊和沈亭山听到声音左右找了许久,终于发现了角落里的他。
  陈脊悄声向沈亭山问道:“这应该就是钱十贯吧。”
  沈亭山微微颔首,随后走向钱十贯,恭敬地躬身行礼:“不求签,但问卦。”
  钱十贯嘴角掠过一丝笑意,“问的什么卦。”
  沈亭山没有立即回答,而是伸手将卦桌上的茶盏盖掀开,然后用食指在桌上轻轻敲了三下。
  这个动作让钱十贯的双眼瞬间亮了起来。他抬起头,仔细审视着沈亭山,良久,他才再次开口,声音变得柔和了许多:“之前不是你。”
  沈亭山微笑道:“以后只会是我。”
  “里面说话。”
  “请。”
  陈脊看着两人的这番对话,惊得瞪大了双眼。沈亭山悄悄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示意陈脊莫要多问,跟着他走便是。
  钱十贯将二人引到神像前,拿起案上用来清理焚烧炉的铁棍,朝上一掷,正中财神爷的右眼。神像顿时缓缓右移,机关应声而开,这神像之下竟还藏着一条地下密道。
  沈亭山心中暗叹不已,金凤楼那几个打行的人果然所言非虚。
  原来,这财神庙求签是假,谋财害命是真。
  掀开茶盏,敲击桌子便是他们打行既定的暗号,意思就是,有人想委托杀人。
  盐行、药行底下有众多散商行店,打行也是一样,由各个分散的小团体构成。
  这李执事便是其中青偃帮的头儿,而这财神庙便是打行行首所在之地。若是有什么大事各小帮无力解决,他们便可到此寻找行首的帮助。
  适才钱十贯问的“之前不是你”,意思就是之前青偃帮的头儿应是李执事才对。
  沈亭山二人一踏进密室,便见中间有张巨大的赌桌,有个人背对着他们慵懒地坐着。
  钱十贯恭敬道:“主上,青偃帮的人来了。”
第17章 另一种说法
  那人没有转过身来,他身材瘦削,颓废地瘫坐在椅子上,看起来就像个毫无生机的黑袍幽灵。
  “怎么,那个臭娘们要杀的人没杀成?”
  “是的。”沈亭山小心翼翼地回答,心里却想起阿莺所说的话,不禁在心里暗自揣度,难不成这‘臭娘们’指的就是崔娘?
  “我就知道。”黑袍怪人声音非常柔和,却没有任何感情,“我们可以帮忙,不过,这个人毕竟是知县,让那个臭娘们再加一百金。”
  知县?
  陈脊听到这话,双目圆睁,心中暗惊,“那不就是我吗?有人要……买凶杀我?”
  他这样想着,脚不自主地朝沈亭山挪近了一步。
  沈亭山也对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感到震惊,只是瞬间,他又快速恢复平静,淡然道:“好的。”
  “姓李的怎么没来?”黑袍怪人问。
  “老大先去躲几天风头。”
  黑袍怪人冷笑。
  他完全明白李执事这个人的能力和来历。这世道,一个毫无背景的人想要在社会上站稳脚跟,除了要贪婪,还必须要不怕死。
  可惜了,李执事虽有前者,却做不到后者。
  黑袍怪人一挥手,赌桌上的牌九顿时如灵动的蝴蝶般腾空而起,再落下时已整齐地叠放在一起。
  钱十贯会意,对陈脊和沈亭山道:“请。”
  月缺,雾稀。
  从财神庙逃离出来的陈脊,喘息声沉重且剧烈,小声嘟囔道:“发财与死亡,果然是这世上紧紧相连的两个东西。”说着,又扭头看向沈亭山,“你刚听到了么,李执事居然……居然想杀我。可是,可是没有人偷袭过我呀。”
  沈亭山思忖了一阵,缓缓开口:“问题的关键不是李执事想杀你,而是有个女人雇佣了李执事来杀你。”
  “臭娘们……”陈脊默默复述道:“‘他以为自己替崔娘杀了几个人……’难道是崔娘要杀我?可我根本不认识她啊。”
  沈亭山皱眉沉思,仔细回想起自从来到山阴发生的一切,突然倒抽了一口凉气,失声道:“你记不记得出殡那日你落水?”
  “落水……”
  经沈亭山这么一提醒,陈脊这才恍然大悟。那日他确实五内俱焚不假,但求死之心并不强烈。突然落水,他一直以为是自己守灵多日未眠再加上连受打击,一时失智所致。如今想来,那日李执事确实一直站在自己身侧,更重要的是,陈脊记得,他当时一直在左右摇晃自己。原来,李执事是借着叫他回神的名义,想趁机杀死他。
  陈脊惊恐地看向沈亭山,沈亭山又道:“可后来他没有再动手,说明那时你已经不需要死了,这是为什么呢?你为什么不用死了呢,你活着对谁有好处呢?”
  这话虽是沈亭山的推测之言,但陈脊听来却觉得怪异。
  “我……就非得死呗?”
  沈亭山回过神来,看着陈脊笑出声,没头没尾道:“不用谢哈。”
  “谢你什么?”
  “谢谢我无意中的救命之恩啊,若不是我及时出手相救,你现在呀,已经投胎了。”
  陈脊恍然大悟,忙躬身行礼,“沈兄说得极是,大恩大德无以为报,我……”
  陈脊还没说完,沈亭山人已跑出去数丈,“你可饶了我吧。”
  陈脊笑着追他道:“你别跑呀,我还没谢完呢!”
  这条路李执事曾走过多次。
  上次来便是为了找黑袍怪人帮自己杀了陈脊。
  可惜,听到买的是知县的命,黑袍怪人并未答应。
  其实,当初那人找他商议将陈脊推入水中时,李执事也是不答应的。
  但当那人许诺他三十两金的时候,他心动了。
  人活千年总要死,树长万年劈柴烧。人这一辈子,死后烧再多的纸,做再多的法事也不过是个仪式。死了便是死了,手不能动口不能言,都不如活着时尽情享受。
  在他眼中,世间唯有钱财可靠。你就观那人死后,富家豪门的灵堂庄重典雅,哀悼者满堂哭泣,而那穷苦者,连用草席裹尸都是奢侈。不过,那富家豪门的子孙究竟有多少真心实意,又有多少别有用心?挤兑出的眼泪还不是为了多分些家产,博个孝名?所谓真心换真心,不过是利益捆绑的虚伪表象。就如儿时依赖母亲,也只是贪图那一口奶水罢了。
  他认定,活着就要有钱,而只要有钱你就能得到所有人的青眼,就算是金凤楼的崔娘也得对你奴颜婢膝。
  他去金凤楼已许多次了,可崔娘从不愿见他。
  初遇那日,他正抬棺沿着沙浦河慢行,崔娘轻装一舸,翩然而至。只见她身穿石绿轻绡,云鬟半亸,侧着身子在船头斜斜坐着,微风轻拂,水波荡漾。她用纤手红指戏弄着风,软软笑着,光正打在巧手拂过,美得让人挪不开眼。
  自那以后,他时常想起这位佳人,也打问到她是金凤楼的名姬崔娘。
  他曾多次去偷瞧过崔娘,每当他看到权贵显要明来暗往时,便心怀幽愤。尤其是盐法御史李永安,好几次,他都亲眼见他彻夜留宿在崔娘屋中。
  他因而暗自发誓,等拿到这三十两金,倒要看看崔娘还能装什么清高,婊子罢了。
  崔娘是否会因此对他另眼相待还自当别论,至少此刻她对腰缠万贯的盐商会首马荣是鄙夷的。
  回想起前夜发生的事情,崔娘依旧觉得一阵恶心。
  当听说官府有人到金凤楼询案的事情后,崔娘决定还是要亲自来官衙一趟。有些事,她必须和府衙说个明白。
  她在官衙一直等到三更天,期间孙文鹏多次来找她询话,可她始终保持缄默。
  除了陈脊和沈亭山,她不愿向其他人透露半个字。
  在这世间,不是所有穿着官服的人都是良善之辈。勿以衣冠论英雄,应识人心辨善恶。
  她就这般恬静地坐在花厅,更深露重,只有几口淡茶和天上的明月与她作伴。她的神态瞧不出急躁也没有愤怒,整个人就像没有任何情绪似的。
  甚至,当她苦等的沈亭山和陈脊匆匆赶来时,她也是从容地站起来,然后恭敬行礼,柔和而平静地说道:“奴家乃是金凤楼崔娘。今日知县大人到楼里寻我,我因事外出不曾见着大人。回楼后,经人提醒,心下愧疚不安,便来叨扰。大人有何事询问,我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陈脊道:“我等去寻你乃是为了李执事失踪一案。”
  他话音刚落,便走到桌案后的椅上坐定,并示意沈亭山和崔娘也坐下。差役连忙将三人的茶杯倒满。
  “前夜,李执事是否与你、马荣、阿莺四人一同在金凤楼饮酒?”沈亭山问。
  崔娘点了点头,脸上流露出不易察觉的愁容,“这事想来阿莺已向二位大人禀明,她所说的都没错。”
  “你且将所知详细说来,剩下的我与陈知县自有判断。”
  “说起来,在我们那种烟花之地,倒也不算甚大事。只是这马荣委实没了规矩。”
  除了盐法御史李永安,崔娘一向不接客。纵使接客,也大多是有学问、顾身份的人,待人文雅,不会胡来。再者,她的一手箜篌绝技,别说在山阴难寻,纵使整个两浙两淮都难寻可以和她媲美的人。因此,来寻她的也大多是那些懂音律的雅士,他们通常不会借着酒劲来胡闹。
  那夜,崔娘原本不愿意应马荣邀约的。怎奈鸨妈千求万求,说马荣豪掷百金邀她相陪,且还有阿莺与李执事在,耍不来混。听了这话,崔娘才不情不愿地去了。
  她和阿莺随着鸨妈进了三楼的右上房,里面坐着两个人,一个是马荣,一个是李执事。
  这令崔娘感到有些奇怪,因为马荣向来只点阿莺的花牌,不知为何今日却偏叫了她。李执事则一向是盯着她,今日却偏偏叫了阿莺。更奇怪的是,素来为了阿莺争风吃醋的马荣,今日看起来并不生气,相反,他和李执事提盏共饮,好不痛快。
  不过那天,李执事常低着头,面沉如水。他虽叫了阿莺作陪,却无精打采,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一开始,房里的气氛还算融洽。崔娘弹箜篌,阿莺则陪两人饮酒。可酒至半酣,马荣便犯起浑来,他一把抓起酒杯,狠狠掷到地上,然后摇摇晃晃地走向崔娘,毫无征兆地将她紧紧抱住。
  崔娘当即吓得花容失色,大声质问:“马会首还请自重,再这般无礼,我便喊人了!”
  然而马荣却像没听见一样,只是嘟囔着:“我要干什么?我来这种地方还能干什么?”
  这时,阿莺气得脸涨得通红,她站起来拉扯着马荣,斥骂道:“马荣!你——你当着我的面勾搭别的女人!”
  马荣见状,狠狠给了阿莺一巴掌,阿莺一下就倒在地上。
  三人顿时混作一团,让李执事大大意外。他就直愣愣坐在哪里,没有上前帮任何一方,任凭三人混战,只是呆呆看着。幸而外头的龟公听到响动,带着打手赶了进来,连求带哄,才将三人各自分开。
  随后,龟公又低声劝着,让崔娘接着拿酒的名义赶紧离开了房间。
  沈亭山和陈脊二人听了崔娘的描述,大体上与阿莺所述相同。但关于李执事当时的反应,二人却是各执一词。阿莺认为李执事当天对她有所图谋,控制了她并试图留宿。然而崔娘却说李执事当天并不在意这些事情,只是在独自喝酒并没有参与到混战中。
  这两人所述究竟孰真孰假,亦或是两人都在说谎?这些疑问在沈亭山和陈脊的脑海中盘旋,他们需要更多的证据来揭开这个谜团。
  沈亭山忙问:“你出去拿酒时屋里还有什么人,拿酒后你又可有再回去?”
  崔娘说道:“龟公领我走了之后,打手还留在里头安抚马荣。阿莺和李执事也还留在里面。”
  “龟公没有带阿莺离开?”
  崔娘摇了摇头,“我当时我心神未定,也没太在意她为何不走,总之她是留在里面了。后来我再回去的时候,并没有立即进去,而是先在外头听听情况。我只听到了阿莺还在唱曲,李执事和马荣说得很少,听起来是醉了,我这才进屋。”
  “进屋后是什么情况?”
  “李执事已经醉趴倒在桌上,马荣也差不多了,不停在敲头抹脸。我见阿莺状态也不好,便喊来马荣的小厮,叫他将马荣带回去。”
  “那李执事呢?”
  “我本来想让龟公将他带走,但阿莺说交给她处理便好。我当时想着毕竟是她的客人,由她送走也是对的,没有多想便回房了。”
  沈亭山问道:“可是,据阿莺所说,后头李执事又留宿了。”
  他说得很是隐晦,但崔娘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轻嘬了一口茶,叹口气道:“可能是李执事后来又酒醒犯浑了吧,若我当时留个心眼,阿莺也不会......”
  “你与她关系如何?”
  崔娘轻笑道:“一山不容二虎,我将她认作同病相怜的朋友,至于她怎么看我......我不知。”
  沈亭山觉得崔娘说话坦荡,又问道:“她嫉妒你?”
  崔娘笑道:“如果这是她告诉你的?如果她说是,那便是吧。我确实比她优秀,她嫉妒便嫉妒吧,这不是我的错,也不是她的错,并不是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
  “她与马荣关系如何?她又是否真的......心悦马荣?”
  崔娘低头笑道:“我们这样的人,只要对方承诺救我们脱离苦海,我们便会将他当救命稻草般捉着。至于这是救命的恩情还是感情,也不重要。”
  沈亭山呷了一口茶,手扶桌案,接着问道:“那日的打手和龟公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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