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尸体被移动过?裴头儿不是在此处遇害,而是死后被人抛尸,所以这才只留有一串脚印。”陈脊道。
赵十一:“沙地周围都是喷溅状血迹,死者应该就是在此处遇害。”
沈亭山又勘验了现场,经过对比,沙地上仅存的串脚印均是裴荻脚上鞋子所留。
“奇怪,那为何这里只有裴荻的脚印,凶手无论来去都没有脚印留下?”陈脊忽然灵光一闪道:“四周有没有类似任何动物的足迹?”
沈亭山知道陈脊的猜想,大赵曾有过几起类似的案件,凶手便是将马蹄绑在鞋子上往返现场,巧妙避开嫌疑的。可惜,此次的现场并没有这些非人痕迹。
沈亭山摇了摇头,转而向尹涛问道:“昨日可有下雨?”
尹涛道:“白日下了些雨,大概酉时之后,一直到现在都未曾再下雨。”
沈亭山低头凝思一会,又问道:“昨日的涨落潮时间可有记载?”
尹涛道:“有!我去查。”
不多时,尹涛便带着码头的潮汐记录簿回来,说道:“昨日十五,是大潮汐。师傅遗体所在的位置刚好可被潮水覆盖。昨日两次涨潮时间分别是,子时到卯时,巳时到戌时。”
“拿来我看。”
尹涛将记录簿呈给沈亭山,他仔细端详一番后说道:“如果凶手借着涨落潮时间作案,倒是有可能让脚印神奇消失。”
陈脊闻言眼里露出光来,“有线索了?”
沈亭山道:“正常来说,尸身上很干净,只有少量的泥沙,现场的血迹也没有被河水覆盖的痕迹,可见死者应该是在落潮的时候遇害的。”
“但是落潮遇害就没办法解释为什么没有凶手脚印的事情。”尹涛接道。
“所以还有一种可能,死者是在涨潮时遇害的。”沈亭山道。
“如果是涨潮时遇害,那所有痕迹都应该消失才对,为何裴荻走过来的脚印还保留着?”
陈脊惶惑地看着沈亭山,发现沈亭山也看着他。
沈亭山笑道:“如果凶手杀人后穿着和裴荻一样的鞋倒着走出河滩呢?”
陈脊闻言眼前一亮,立即蹲下查看裴荻的鞋子,眼底又很快暗了。
裴荻所穿乃是官门常见的黑色皂靴,旁的暂且不提,单是码头巡检司,便是人人都有这样的鞋。再者,适才丈量过裴荻的脚,不大不小,也很是寻常。
“纵使你猜测的有理,那到底谁是真凶呢?”
“这就得问问这码头巡检司昨日到底发生何事了。”
尹涛道:“我这就召集昨日值班的差役到龙亭供大人们问话。”
陈脊点头表示同意。
赵十一在距尸体三五步远的地方,吩咐人用醋浇泼在炭火上面,从上面跨过,去掉身上沾带的污秽气味。
沈亭山找到他,问道:“你是仵作,可通医术?”
赵十一抬起头,看了眼沈亭山,面露疑惑,“小人略通,但不知大人有何事吩咐?”
“县里的疫病,你可觉古怪?”沈亭山开门见山道。
赵十一皱着眉头,犹豫了片刻,叹了口气说:“寻常疫病,多来得急猛,登时便能要人性命。可这次疫病,从发病到去世,前后可拖一月有余。再者,疫病多会传人,这次的疫病却不会。”
“从古至今,你可曾听说过有什么疫病非要盐治?”沈亭山又问。
赵十一摇了摇头:“不曾。”
“这些情况,只要懂些医理的人都能看得出来,为何全县竟没有一个大夫敢对知县大人说出实情?”沈亭山意味深长地看着赵十一。
赵十一咬着唇,欲言又止,过了许久,开口道:“我是仵作,只负责勘察死因,其它……”
沈亭山打断他的话,笑道:“既然你这么说,我便有一事要你去办。”
赵十一虽心有疑惑,仍躬身道:“大人请吩咐。”
“近些时日,县里义庄应当有许多因疫病去世的人,我要你去勘验这些人真正的死因。”
赵十一惊讶道:“大人......”
沈亭山肯定地点头:“你不必多言,我只问你一句,你可愿意?”
赵十一犹豫了半晌,终于下定决心,说道:“我照办便是了。只是,我也有一问......为何是我?”
沈亭山也不遮掩,直言道:“适才,我问你可觉疫病古怪,你坦诚回答了。而且,我看你验尸,为人心细,处事严谨,虽有些古怪,倒也是个可托付的有趣之人。”
赵十一神色依旧冷郁:“沈翰林谬赞。”
沈亭山满意地笑了笑,没有再接话,而是从腰间拿出剩余的半葫芦美酒扔给赵十一,道:“你身上有酒味,应该也是爱酒之人,这美酒就与你共饮吧!”
赵十一顿时怔住,回过神时,沈亭山已携陈脊往龙亭而去。
第3章 不在场证明
回到龙亭,尹涛向陈脊二人介绍了情况。
“因今日盐船便要抵达码头,所以师傅昨夜便宿在龙亭。他与当值的四名差役喝酒吃肉,直至正卯时分
(六点)
。”
“意思便是,在正卯之前裴荻仍活着。最后一个见到裴荻的是谁?”陈脊问道。
尹涛带着四名差役过来。
他们回忆道:“昨夜裴头儿一直与我们在龙亭共饮,直到正卯时分,裴头儿说出去上茅房,就没再回来。”
“你们没去寻?”
众人面露难色:“我们吃酒打骨牌混了脑子,忘记时辰,回过神时已是知县大人到龙亭里来喊我们了。”
“裴荻离开时人可清醒?”沈亭山问。
一名姓孙的差役回道:“裴头儿向来好酒,酒量极好,离开时人还很清醒。”
沈亭山道:“你们四人一直在一块吗?”
孙差役道:“我们的值守时间是从昨日戌时到今日午时,这期间,我们一直在一块。”
“中途可有人离开?”
孙差役道:“我们值守每一个时辰便要出去巡查。昨日大家吃了酒……犯懒,就没人出去过。”
“如此说,发现裴荻尸体的便是正午来换班的差役。”
四名差役点了点头,同时跪倒在地,求告道:“属下等守职期间醉酒误事,请知县大人饶命!”
“你们!”陈脊此刻如鲠在喉,没曾想治下之人竟如此玩忽职守。他内心满载着愤怒与无奈,又不知如何开口。属下不堪重用,作为上级,自己难辞其咎,可事已至此,又能如何?最后也只吐出四个字,“有负圣恩!”
此时,沈亭山拍了拍陈脊的肩膀,道:“案子要紧。”
沈亭山继续问道:“那按你们所说,裴荻遇害时间就应是正卯到午时,而这段时间,你们可以互相证明并无犯案时间。”
四人叩首不迭,道:“大人明鉴,我们真的不知裴把总是如何遇害的。”
沈亭山继续问道:“你们说昨夜是裴荻主动邀你们喝酒?他明知你们四人守职,为何还要邀请你等?据我所知,裴荻任把总已七年有余,素来恭谨,你们莫不是串通供词要哄骗知县大人?”
四人中姓钱的差役率先叩首答话,也许因为害怕,声调都变高了,“大人明鉴!昨夜确实是裴头儿主动邀的我们,这点城里头的杀猪匠皮三儿可以作证。”
“这是何人?”
钱差役道:“昨日午后皮三儿因涉嫌买卖私盐被裴头儿押了过来,还是裴头儿亲自审的他,审了大概半个时辰,便把他放了,说是证实被人诬告,皮三儿千恩万谢地就离开了。谁知昨夜,他用扁担挑了只猪又回来了,说是杀只猪感谢裴头儿还他清白。”
赵差役忙附和道:“对对对!昨儿我们那桌饭食便是皮三儿做的,吃得就是那头猪!他可以给我们作证!”
沈亭山看向一直没有开口的李差役,问道:“你呢,你有什么要说的?”
李差役怯懦懦地缩成一团,浑身颤抖,只是跟着点头附和:“他们说的都是真的。”
陈脊追问道:“那皮三儿又是何时离开的?”
四人低头沉吟了一会,道:“应该是寅初
(三点)
之前。”
沈亭山对尹涛道:“劳你去将皮三儿带过来问话。”
尹涛领命退下后,沈亭山对四人道:“你们也暂且下去,叫今晨发现尸身的那名差役进来。”
四人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酒醉未醒,竟是互相搀扶才能站起,东倒西歪地走出去后,周差役也听令进了屋内。
陈脊道:“将午时发生的情况一一说明,不可隐瞒。”
周差役躬身道:“属下今日该是午时值守,我经过河堤一带要去龙亭,谁知刚上河堤便瞧见了尸体。尸体在河滩中央,我不敢走下去破坏现场足迹,刚好听到码头那边人声喧闹,便跑过去报信。”
沈亭山:“河堤是去龙亭的必经之路?”
周差役摇头道:“不是,大部分人都是从东直门经金山码头再去龙亭的,经河堤过去就远了许多,且那边路不好走,鲜有人至。”
沈亭山:“那你为何偏走河堤?”
周差役头低一些,回道:“河堤临近城南坟场,今日是我母亲头七,我去祭拜后便经河堤到岗,这点坟场许多人都可作证。”
沈亭山:“去河提需要经过哪些路?”
陈脊抢答道:“这点我知道。一是,夜里城镇只开东直门,若有人要到河堤,就得东直门出,经过坟场,然后才能到河堤。坟场日夜都有看守,谁人去过一问便知。二是从码头到龙亭然后再过来,不过据赵钱孙李四人所说,昨夜除了皮三儿并无外人。第三便是从河面上直接过来,不过夜间不许行船乃是铁规,每日戌时河滩四周大小船只便会被锁起。纵使有人冒险行舟,也必会经过大小关卡,被官府查问。”
一旁的差役接话道:“尹巡检已命我等去问过,昨夜坟场和大小关卡均无外来人员出入。
沈亭山听在心里,没有回答,而是又思索了一阵,暗自嘀咕:“这么说,除了裴荻之外,昨夜能进出河堤的便只有那四名差役和杀猪匠皮三儿。”
接着,他又看向周差役,道:“我且问你,那赵钱孙李四名差役平时与裴荻关系如何?裴头儿在巡检司情状如何?你要老实交代,若我查出有半句虚言,大赵律令你应该很熟悉,自己掂量便是。”
周差役头低得更深了,惶惶然道:“属下不敢说谎!裴头儿平日里待我等都不错,也没听说哪个差役与他有过节。若说有什么,那就是裴头儿不当班时爱吃酒,吃多了酒便喜欢说胡话,经常在酒栈里头说些……衙门里头的闲杂事。”
“哦?什么闲杂事?”沈亭山追问。
“谁谁谁与哪个姑娘结好,谁谁谁苛责父母这些。不过左右都是醉酒的胡话,没人当真。”
沈亭山听出他有所隐瞒,继续追问道:“你详细讲来,我虽也好吃酒,却不说胡话,更不会告知他人。”
周差役得了这句应承,这才放心道:“赵差役看上了金风娘的莺姑娘,莺姑娘又同盐商会的马荣交好。差役虽说吃的是官饭但哪里比得上有钱有势的马荣,因此莺姑娘并不给赵差役好脸色看。这事巡检衙门的人都知道,裴头儿好几次在酒栈里把这事当谈资,赵差役暗地里跟我们埋怨过好几次。不过,大家都在裴头儿手底下做事,明面上仍是客气。”
“还有吗?”
“钱差役好赌,欠着赌坊好些银钱。我有次与裴头儿喝酒,听他念叨,他借给钱差役一百五十两银子,钱差役一直没还。不过,裴头儿倒是一直没催他还,前几日打行的人找上门来,还是裴头儿给他做得保。”
周差役想了想,又接着说:“孙差役最可疑。”
陈脊问道:“此话怎讲,可有实证?”
“大人你想,裴头儿一死,这把总的位置便空了下来,谁最有可能坐上这位置?”
陈脊一听顿时明白,对沈亭山解释道:“巡检司衙门一把手是裴荻,二把手,也就是副把总,就是孙差役。此人能力平平,平时话也不多,但是资历很高。”
沈亭山道:“我看你们都害怕尹涛,还以为他会是下任把总。”
周差役道:“我们不是怕尹巡检,是敬重。尹巡检可是我们衙门里除裴头儿外最拼命的人了,有什么脏活累活都是他抢着。而且,他父亲是前任把总,因公殉职,他也算忠臣之后,我们自然高看他几分。更别说,他还是裴头儿的徒弟了。但是,这下任把总的位置是轮不到他的,论资质,他进巡检司才不到三年。”
“那李差役呢?此人与裴荻可有过节?”
周差役道:“他与我们大家伙都不熟悉,他话少神秘,胆子又小。我们巡检司大家是要轮值看灶做饭的,他平时连条鱼都不敢杀,应该不会是他。”
“那赵钱孙李这四名差役平时关系又如何?”沈亭山追问道。
周差役道:“他们……他们互相看不惯对方。”
沈亭山笑道:“互相看不惯的四个人还可以一起喝酒直到正午?这倒是有趣。”
周差役道:“男人嘛,有酒有肉便可吹上许久,管什么真心实意。钱差役对孙差役做副把总的位置,向来颇有微词。论资历他并不比孙低,只是为人过于滑头,声望没有孙高。至于赵差役为人好色,出入烟花之地不说对良家女子也爱动手动脚,大家都鄙夷他。李差役适才也说了,他为人孤僻,除了尹巡检和吃酒,其他时间几乎不理人。”
想问的都已问完,沈亭山示意周差役退出屋外。
四下无人,陈脊立即开口问道:“可有什么头绪?”
沈亭山道:“若周差役所言非虚,至少赵钱孙三人都是有作案动机的。但,他们四人既彼此看不顺眼,便不太可能互相作伪证。若他们所说都是实话,那他们四人便都没有犯案时间,不可能在卯时以后杀害裴荻。”
陈脊道:“裴荻正卯时还活着……你查看潮汐记录时说了两种可能,第一种是涨潮时遇害,按记录,那便只能是卯时末
(六点至七点)
以及巳时
(十点到十二点)
。第二种是退潮时被害,那便是卯时末到巳时
(七点到十点)
这段时间。”
沈亭山点了点头,道:“发现尸体时是正午,根据赵十一的验尸结果,裴荻至少死亡有一个时辰。也就是说,只剩下两个可能的遇害时间。”
陈脊兴奋道:“卯时末那半个时辰或者卯时末到巳时!也就是说,裴荻是出去上茅厕时遇害的!可这段时间除了赵钱孙没有其他嫌疑人了。”
沈亭山笑道:“不是还有个皮三儿吗?”
这时,差役恰好在屋外高声道:“两位大人,皮三儿带到!”
“小民皮三儿叩见二位大人。”
两人往堂下看去,只见这皮三儿生得臂宽膀厚,年龄三十上下,皮肤黝黑,倒是一副踏实模样。
陈脊开口问道:“皮三儿,昨日你可曾到过这巡检衙门,是否见过裴把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