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三儿声音粗狂,洪声道:“来过,见过。不知哪个天杀的,向裴把总举报称我贩卖私盐,裴把总便将我拘了过来,审问了半个时辰,后面发现我并无罪过,便把我放了。昨夜回到家,我家那婆娘说裴把总这是天大的恩德,非要我宰只猪送给把总。我想了想,说得也是,便挑了只极好的送了过来,顺便还给各位当差的爷做了顿饭,折腾到快寅初才离开。”
沈亭山道:“离开后呢?”
皮三儿道:“回家歇了大概一个时辰,卯正二刻
(六点三十分)
跟往常一样起来杀猪,辰初
(七点)
按约到南街找糖水贩欢哥,直到午后才从南街出来。”
“去南街?”陈脊仔细回想,怪道觉得皮三儿声音熟悉,“午时在南街叫嚷,‘只剩店里的仓库有盐,让大家不要等死’的带头人便是你?”
皮三儿脸露羞愧,但声音依旧洪亮:“正是!昨日糖水贩欢哥找到我,说母亲病重,求我今日替他去南街排个号,买点盐。要我说,论财力咱怎么比得上那些个巨贾,可凭什么好事就得让他们占去,我们穷人就不配活?我倒不信这个邪,便应承了这事。辰初带了家伙事,便到南街找他,撒点泼好歹是排上号了。”
沈亭山想起早晨在南街遇见的那名糖水贩,问道:“你说的欢哥脸上可是有道疤?”
皮三儿显然有些吃惊,愣了一会方回道:“大人认识?正是他!”转念一想,又道:“大人认识他也不稀奇,他娘也算是县里的名人。”
沈亭山疑惑地看向陈脊,陈脊道:“欢哥的母亲王氏,二十而寡,今孀居三十五年,饭粝茹蔬,守节不移,是得过知州褒奖的节妇,其门上还榜着“贞洁之家”的字样。十里八乡的人都对她十分敬重,因而这些年虽孤子寡妇,生活上倒少有短缺。”
皮三儿道:“正是呢!大人们也别怪我在南街闹事,你们说,这样的人若因为无盐可食而死,当真是天道不公!”
绯红不自觉爬山了陈脊的脸,显然此刻他正是满心愧疚。
沈亭山察觉到了陈脊的异样,转了话头道:“你说自己卯正二刻在杀猪,可有人证?”
皮三儿道:“邻居豆腐黄可为我作证。我卯时二刻起来杀猪时,他正在院子里磨豆子。我们一块聊天,直到辰初他去早市,我也去了南街。”
“又没有犯案时间。”沈亭山心里暗叹,“还真是个棘手的案子。”
转念一想,他又问道:“你说有人诬告你贩卖私盐,是何人诬告,又凭何诬告?”
皮三儿语气明显变得愤慨起来,“说到这个我便来气!大人,好人真心没有好报。大家都知道,我这人粗壮勇猛,素来爱替四邻出头。这阵子不是盐荒闹得凶吗,偏巧之前盐价便宜时,我屯了些,手里头有点余盐。我也没有遮掩,而是直接告知了四邻,谁家需要,我能送多少便送多少。这不,也不知是挡了谁的财路,竟举报我这是私盐。天地良心,我要是收了人家一分钱,便叫我不得好死!”
“裴把总可有告知你是何人举报?”陈脊问道。
皮三儿摇了摇头,道:“裴把总不肯说,说这叫……保护线人。什么线人不线人,让我知道是谁,定让他做个绳人!”
沈亭山被逗笑出声,道:“你倒是好人,别人害你,你还要助他成仙呢!还有一事问你,裴荻为人如何?”
皮三儿道:“裴把总这人吧,我以前只当他是个没心肝的坏种,昨日才知他是个大大的好人。”
“此话怎讲?”陈脊脸露惊讶,一直以来他都认为裴荻风评极佳,倒是没想过‘坏种’这词会与他扯上关系。
皮三儿道:“我之前跟裴把总也没接触,就是听人说,他呀,害死了自己的兄弟!”
沈亭山眉头一拧:“你说什么?”
皮三儿刻意压低了声音:“就是前任把总,尹世昌。听说他们两人以前好得穿一条裤兜,后来更是一同进了巡检司。不过,八年前尹世昌却因为一次跟船丧命了。听说,本来那天跟船的是裴荻,是尹世昌临时和他换了,做了替死鬼。大家暗地里都在传,裴荻早就知道那天大盐枭黄柳生要劫船,故意称病告假。”
听到黄柳生的名字陈脊显得很是惊讶,控制不住高声问道:“你说谁?黄柳生?八年前那起案子劫船的是黄柳生?”
这黄柳生乃是两浙臭名昭著的盐枭,为害一方已近十年,这期间各地官府从没有停止过对他的搜捕,可始终一无所获。陈脊怎么也想不到他竟会与小小的山阴扯上关系。
沈亭山问道:“知县在此,你未有实证,不可胡言乱语。行了,该问的也问完,你先下去。”
皮三儿应声退下,陈脊却仍在惊慌之中。
“你说……早上盐船被劫会不会也是黄柳生干的?这几个嫌犯都在没有犯案时间,难不成裴荻也是黄柳生所害?若真是他,黄柳生是不是要借盐荒造反?”
陈脊连珠炮似地抛出了一堆问题,沈亭山无奈笑道:“莫慌,莫慌。”他将酒葫芦递给陈脊,邀他喝酒,接着说道:“既然几个嫌犯都没有犯案时间,那我们就先破解下另一个谜题,凶手的脚印究竟是如何消失的?”
陈脊征征地看着酒葫芦,疑惑道:“你是变戏法的?全身都是葫芦?”
第4章 线索初现
“陈知县就这么不闻不问把老父亲的棺椁丢在码头了?!”李执事被囚在巡检司码头衙门已有半日,早已忿火中烧,大吼道:“我们没犯法!凭什么把我们关在这!”
众多被囚者有了带头人,也纷纷大声附和:“对!凭什么!凭什么!”
“都给我闭嘴!”差役执棒怒喝:“违令者杖!”
李执事毫无惧色,反而提高了声调:“老太爷今日要下葬!你们把我囚在这,误了陈知县的事谁担责!”
差役心里吃惊,听他这么一说,气势顿时弱了,望向班头,班头也望向他。
李执事知道他们胆怯了,抓住时机,又威吓道:“莫非你们想让陈知县担上个不孝的罪名不成!”
这话立时把几个差役顶在那里,大家的脸都憋得铁青。
大赵历来以孝悌为先,这个重罪他们谁也承担不起。
“放人!放人!”
许多声音响了起来。
班头只得妥协,“你可以走!其他人不许动!”
囚在另一边几百名盐商见状更是不忿,马荣带头高喊:“我们是盐商!县里如今乱成这样,把我们囚在这,让私盐贩子得了便宜,你们谁担当得起!”
“自然是谁都担当不起。”
孙文鹏蹲坐在北面石墙的椅子上,他身边站满了兵,都拿着长枪,枪尖全对着正在高声嚷嚷的众盐商。
马荣等人顿时噤了声。
“马会首,不过是囚了你半日,犯得着生这么大的气?”孙文鹏的声音十分温和,“你说的对,眼下县里盐行大乱,还得靠你主持着,你若是气坏了身子骨,要我如何,要堂尊如何?”
“孙大人,您来得正好。我等不过在码头等盐船罢了,并无任何过错,何故把我们囚在此处。您看,先把我们放了,我们也好回去商量救市之法。”
孙文鹏笑道:“我看你们也别商量了,你们前几日倒是商量了,结果怎么着,差点把南街给掀了。要不是我带人及时镇压了,只怕你们店门都要被百姓踏烂了。”
马荣眼中露出凶光,立刻甩了身旁盐商重重的一巴掌,怒斥道:“我早就与你们说过,不许搞‘排号取盐’的事,你们就是不听!如今惹出乱来!还给官爷添麻烦!我如何收拾!”
盐商们跪地叩首道:“都是我们的错!都是我们的错!”
孙文鹏冷笑道:“行了,我特地来这,可不是来看你们演戏的。”他示意几个士兵将其他人暂时带离,只留马荣一人,然后沉声道:“你们盐商会不是向来荣辱与共吗?本官现在就有一事,要你们通力合作。”
马荣当然明白孙文鹏这话的意思,可他却不正面答话,而是故作镇定地说:“上个月是草民的生辰,两浙都转运盐使郑大人曾派人给我送来一对定窑白瓷瓶,通体雪白,乃是极品。我呢,不敢独享,将它放在了盐商会的议事厅里。您猜怎么着,日光照耀下,真真跟盐一样的白,好看得不得了。若孙大人想借去,我也不好推辞,回头我自己找理由去和郑大人说便是。”
孙文鹏深深地看着他的眼睛,沉默片刻后,方笑道:“马会首真会说笑,我又怎敢和你讨要郑大人的东西。相反,我来,是想送郑大人一件礼物。”
马荣上下打量了孙文鹏一眼,县丞官位并不高,也管不到盐政的事,所以马荣向来对孙文鹏都是敬而不亲,也不曾在他这打点过。没曾想今日却落到他手中,马荣此刻倒很想知道孙文鹏想做些什么。
孙文鹏从怀中拿出一卷书册递给马荣,低声道:“你看看,这份礼物与白瓷瓶相比,如何?”
马荣不以为意地打开书册,本不想细看,没曾想却被里头的内容惊住。他眼睛瞪得浑圆,声音压得比孙文鹏还要小,“你这是哪来的?”
孙文鹏道:“马会首不必管我这是哪来的,只需要知道,若你帮我这点小忙,这东西就会永远消失。”
马荣道:“你敢威胁我。”
孙文鹏笑道:“马会首此言差矣,我这哪是威胁,分明是投名状。你我都知道郑大人背后根基多深,以我这微末小官,又怎敢与郑大人作对?相反,我还要你帮我在郑大人面前美言几句。”
马荣沉吟了片刻,笑道:“说吧,你想要多少?”
“不多,一百石盐便够了。”
这么多的盐,怎么就凭空消失了?
此刻,尹涛正领着巡检官船沿着横山河,一路探查。只是,直到横山河江口关,都没发现任何踪迹。
横山河两岸只有一些零星矮小的草丛,几乎没有视线遮掩。这里的开阔和宁静,仿佛是在提醒着所有来者:你的行为将无所遁形,你的秘密将无处藏身。顺河而下,除了各个关隘可停放船只外,再无其它地方可藏匿。关隘进出又皆需官员审查,黄柳生的船队根本不可能驶进。再者,船上还有大量的盐,盐枭想要悄无声息地卸货根本不可能。
尹涛派人分头仔细问过,沿途所有关隘都说不曾见到可疑船只漂下来。至于那官船,十六日寅时从绍兴府衙出发,二十三日,也就是今日午时过了天合关驶向金山码头,船载一千二百石官盐,六百包盐袋,每包约一百二十公斤,全然详细记录在案。
查问了半日,差役见问不出什么,便叫嚷着要收队。尹涛却仍想再细细探查一遍,便要求分船,独自持浆。
众人暗道:“他倒是挣命,那黄柳生哪是好抓的?”
“父亲和师父都死在黄柳生手里,只怕他恨不得将黄柳生扒皮挫骨。”
黑灯瞎火的,众人可不愿继续陪着尹涛,高声道:“你要查就查吧,夜间浪大,自己小心划船。”说着便返航而归。
这世界就是这样,当你得过且过的时候,身边总有一群努力拼命的疯子在偷偷刺激你。除了尹涛,陈脊他们此刻也仍奔走在横山河。
陈脊坐在石碣,望着茫茫的横山河水,灵光一闪,“有没有可能!凶手是沿着河水走的,所以就没有留下脚印!”
沈亭山挑了挑眉,道:“也不是没这个可能。”
陈脊得了肯定,开心地笑道:“那……顺着这条思路走,你有什么看法?”
沈亭山顿了顿道:“我呀,我在想这艘小竹筏白天怎么好像不在这?”
陈脊顺着沈亭山指引的方向望去,只见一艘小竹筏被栓钉牢牢钉在了岸边。
“这个是他们值守的人自用的小舟,夜间若有紧急情况可随时用上。”
“那白天怎么没看到它?”
“听说昨夜浪大,这小竹筏栓紧后又被浪卷走了。下午巡检司在巡查时发现了才给捡了回来。”
沈亭山上前仔细查看,小竹筏上确是有明显的被冲洗过的痕迹,他双手在竹筏的每一处细细探索,在一个连接处摸到了些丝状物,但这丝状物被缠得太死,他一时拉不起来,便喊道:“呆子,过来帮忙!”
陈脊闻声快步赶了过来,两人七手八脚试了好几次终于将丝线完整取了出来。
沈亭山借着月光仔细检验后,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还好缠得紧,不然早就被浪卷走了。”
陈脊跟着盯了许久,这时也反应了过来,“这是裴荻身上的衣服!”
沈亭山笑道:“正是,这就解释了裴荻为何正面也有沙粒,衣袂上有血迹。他是涨潮时被害,死后又被人移动到这竹筏之上。”
陈脊一听懵在了原地:“白天勘验时,不是说尸体不曾被移动过吗?你的意思是,裴荻在涨潮时遇害,杀死他后凶手将裴荻移动到这艘竹筏上,然后等涨退潮交换期间走进凶手现场,等到退潮再将尸体搬到河滩中央,穿着裴荻同样的鞋,再倒着走离开现场?”
沈亭山看着陈脊,笑道:“看来我不能再叫你呆子,能考上进士的人,总算不太笨。”
陈脊忙纠正道:“我苦读至而立之年方才考中举人,因而至今未娶,哪敢想中进士的事情。”
沈亭山笑道:“进士也罢,举人也罢,你的想法与我的是一致的。只是……如果真是我们猜测的这般,凶手要两次出现在此处,那便是卯时末到巳时这段时间,必须都出现才有可能完成这整个过程,可今日那五人根本没有犯案时间。”
“还有一点!地上喷射状的血迹怎么解释?如果是涨潮时遇害,这些痕迹应该早就被冲掉了。”
陈脊转向沈亭山,却见他愣愣地看着前方,似乎在凝视着空气中的某种神秘发现。
他摇晃着沈亭山,问道:“你又发现了什么?”
沈亭山跳下竹筏,走向栓钉方向,向陈脊问道:“你不觉得这个栓钉有些太新了吗?”
陈脊已经学会了听取沈亭山的弦外之音,他快奔到沈亭山前头,抢先查看起栓钉来:“是呀,这木质栓钉常年在海边被风浪侵蚀,多少应该有些痕迹才是,这根……倒像是新做的。”
沈亭山眼神一转,让陈脊协助将小竹筏移到岸上,随后拔走了栓钉,“走,我们回城去。”
“现在?回城去哪?”
沈亭山笑道:“去哪?去吃饭呀!你不饿吗,我可是替知县大人你干了一天的活。我这第一天到山阴,你不得请我吃吃本地美食?”
陈脊一愣,“眼下刚有些头绪,你不继续查,居然还有心情吃饭?”
沈亭山笑道:“无论发生什么事,填饱肚子都得是头等大事,不吃饱怎么查案呢?”
话音未落,沈亭山便动手推搡着陈脊,两人正闹着,尹涛恰好行舟而归。
“两位大人!你们在这正好,我有事回禀!”
陈脊忙应道:“这是刚巡视完?可有收获?”
“属下沿河搜了一整夜,没发现盐枭的任何踪迹,连盐船都行踪难寻。”
陈脊道:“那么多艘船一点痕迹都没有?沉入河底了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