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早会料到有这一天,许宗景父亲在最初就留下了一笔财产,划在了他最信任的兄弟户下,数目不多,却也足够许宗景后半辈子的吃穿用,至于密码,只有他父亲知道。
他父亲知道许宗景的性子,许宗景恨透了自己,更不会主动要看监狱里的自己,所以他早早准备好钱,就是为了他身无分文时,求自己。
但他低估了许宗景的恨意和倔脾气,许宗景在得知那笔钱后没有一丝心动,他不屑一顾,也不会去监狱看他,只用平时兼职的钱,在县城租了一个最便宜的房子,正好和章之阳是同一个地方。
而母亲发病的原因,章之阳也开始去留意寻找,
之前他特意托楼下的叔叔在家里安了一个摄像头,看了那天的监控才知道所有的事情。
早上一切都还好,李珍娟吃完饭后,开始收拾东西,拖地、擦柜子…脸上的面容都是温和的,直到她进章之阳的房间后,开始有些异样。
房门紧闭,他看不清李珍娟到底在里面看到了什么,又发生了什么,几遍仔细地查看后才看到她再次出门时,手上多了一张相片。
之后她的情绪逐渐崩溃,神情狂躁不安,不知怎么跑到学校,开始发疯。
相片?
章之阳觉得熟悉,回家翻看时,却发现夹在书中的相片不翼而飞。
一切都能解释通了,
难怪她对唐菁菁那么有敌意,难怪她会失控,一切都是因为他跟沈巧雪要的相片,那上面是他跟唐菁菁的合照,背后是他写的一起去北京的字迹。
事实就摆在自己眼前,
母亲失控都是因为自己,一切祸源都是因为自己,
章之阳在得知真相的那刻,后悔、怨恨、各种情绪涌上心头,他没法怪任何人,因为酿成这个过错的是自己。
如果当初没有拿相片,没有写下那些东西,一切的一切是不是都会变得不一样,可他真的错了吗?他才十八岁,他想保留青春的自己,想跟喜欢的人一起去北京,他错了吗?
没有人告诉他对与错,他除了医院的母亲和生病的姥姥,身边已经没有亲人,而眼下能改变这一切的只有高考。
只要高考成为状元,学校和县城政府都会有丰厚的奖励,他可以让母亲继续住院,也可以给姥姥继续看病,还可以去北京。
那一个星期,他发了疯地做题读书,台灯整夜整晚地亮着,桌边他温习过的课本越堆越高,卷子上越来越多的对勾和分数,一切都在向他证明,他离状元真的很近很近了。
许宗景去到他家时,章之阳恰巧不在,他已经去医院接李珍娟,因为住院的费用太高,他们不得不靠吃药来维持精神状态。
给许宗景开门的是章之阳的姥姥,她总是很和蔼,喜欢眯着眼笑,对许宗景很热情,喊他乖乖,给他剥橘子,还把不舍得开的风扇打开吹风。
姥姥眼神不太好,看不到橘子有坏的果肉,许宗景不忍心破坏老人家的心意,还是咽下那颗坏的果肉,很苦很酸,但也没那么苦。
风扇在如此炎热的夏天,效果也只是杯水车薪,许宗景只感受到风扇吱吱的鼓动声,除了让热空气流通,好像并没有太大的用处。
两人还没说几分钟的话,身上早已热到大汗淋漓。
“是不是太热了,我去给你拿点冰棍,吃点冰的就好了。”
姥姥轻车熟路地打开冰箱门,拿出扁扁的冰棍递给许宗景。
“谢谢姥姥。”
许宗景接过去,拿在手上,看着一大块形状扁扁的冰棍,像是快化时又往里面放进去,他没敢吃,拿在手上降温。
“你不热吗?姥姥。”
“我不热,小时候习惯了,比这更热的时候我都经历过。”
“嗯。”
许宗景始终没吃,在趁着姥姥起身时,又放到了冰箱里,冰箱很小,上层是各种各样的药,下层冻着冰块。
他心头不忍,关上冰箱后,心里说不出来的酸楚。
“我家小,你别介意,等我把这些塑料瓶卖了,就宽敞很多。”
她把一大袋塑料瓶放在门口,对他笑笑说道。
“外面天那么热,您怎么还去捡瓶子,姥姥小心再中暑。”
“不碍事,外面树多有阴凉,现在瓶子贵,一个一分,捡起来也不费事。”
姥姥还没说完,门就被推开了,章之阳他们回来了。
两人短暂交流过眼神,章之阳把李珍娟安抚好睡着后,就跟许宗景离开了家。
两人左拐右拐到了一家比较阴凉的小店,许宗景点了几盘凉菜,章之阳则一口气喝了好多白开水。
“你妈情况怎么样?”许宗景盯着他晒红的脸看。
“还是那样,”章之阳缓了口气,通红的脸才恢复正常。
“别灰心,再坚持段时间,一切都会好的。”许宗景安慰他。
“来我家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个。”章之阳放下杯子,看了眼手腕上的手表。
“当然不是。”许宗景打算开门见山,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来,递给了他,“给,她让我转交给你的。”
章之阳眼眸一紧,打开来看,又问了句:“她还好吗?”
“脸上没留疤,学习也挺认真的,就是学校里关于你的谣言传得越来越离谱。”
“那不重要。”章之阳把纸条合上,攥在手中,又喝了一杯水,“我不在乎那些。”
眼下他心里有的只有一星期后的高考。
凉菜上来,章之阳起身要走,
“不打算吃点吗?”许宗景递给他一双筷子。
“不了,学习要紧,上午接我妈耽误了,还有些知识点没复习完。”他目光坚定,走得也很快。
许宗景也没拦他,看他快速地拐进曝晒的日光下,又喊老板加了一瓶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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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考的前几天,章之阳回了趟学校,拿准考证,看考场,可能是害怕他受各种影响,等学校的学生陆陆续续都走完后,才让章之阳进校。
学校各处都拉上了励志横幅,洒水消毒,所有的位置也都重新编排,这一切都是为了几天后的高考。
章之阳去找班主任时,孟浩也在,他在统计班里各考场的人数,离开时,恰巧碰到上楼的章之阳。
两人好久没见,再次见到他时,孟浩内心雀跃也有些心疼,眼前的章之阳比之前憔悴许多,身子单薄,脸色蜡黄,就连平时温和有神的眼神也黯淡不少。
两人没说几句话,章之阳就抬步上前,说:“先上去了,老班在等我。”
孟浩离开后赶紧去喊唐菁菁跟朱涵,只是两人来晚了一步,章之阳早几分钟前坐车离开了。
朱涵见唐菁菁有些沮丧,安慰她道:“你别失落,等高考结束后,我们肯定还有机会碰面。”
唐菁菁点头,心里感觉她跟章之阳之间隔了很多东西。
李珍娟这几天的精神状况也好很多,不会大吵大闹,有章之阳在她变得很安顺,入睡也不需要安眠药,还会自己吃饭,甚至会偷偷躲在门口看章之阳学习。
有时候见他学习那么累,经常就是坐桌前就是一整天,她也会偷偷倒上一杯牛奶,给他送过去。
章之阳觉得一切都在好转,对于李珍娟的关心,也都是一杯下肚,喝了牛奶后,自我感觉压力也减轻了许多。
高考前一天,章之阳提前收拾好东西,准考证、身份证、还有一些早已规划好的知识点,留着上考场前巩固。
还在复习时,姥姥敲门来到了他房间,嘱咐他这两天天热,多喝水,不要中暑。
章之阳一一记在心里,想起这几天她偷跑出去捡瓶子的事,也劝姥姥要注意自己的身体,至于钱的事,等自己高考完后再说。
姥姥向他保证,这几天会好好等他考试结束。
一切都已经准备好,高考那天,姥姥起得更早,给他多煮了几个鸡蛋,临走前,李珍娟又不知道在房间里捣鼓些什么,等章之阳即将出门时,端着一杯白色的玻璃杯递到他面前,
“喝,喝了就能休息好。”
以往她倒过很多次牛奶,章之阳看着杯中有些浑浊的白色液体,他也没多想,一口全下了肚,背着书包去参加考试。
为了庆祝高考,学校四周都有免费的矿泉水可以领,大家争先恐后,地上的空塑料瓶也越来越多。
天气热到不行,学校外面树荫又少,为了避免中暑,学校支起了大棚,许多等待的家长站在底下,你一句我一句聊着各自的孩子。
伴随着一阵紧密的铃声,最后一门英语考试结束,十几年的苦读、日夜备考的艰辛也随着那几张空白的试卷从此画上句号。
出来的学生中也神色各异,有灿烂笑容,也有闷闷不乐,唐菁菁考完后心里也估摸不透,题是都写上了,至于分数如何,还是得等成绩公布。
她收拾好东西就去校门口等章之阳,两人已经好久没见,她很想问这些天他家里情况如何,过得怎么样,至于成绩,所有人都觉得他就是这年的状元。
可章之阳似乎状态不对,不知道是否因为生病的缘故,他走路飘飘然,像是丢了魂一样,就连唐菁菁在身后喊他,他也像没听见。
唐菁菁感觉不对劲,悄摸摸跟着他回家,走到楼梯口,就看到许宗景蹬蹬蹬跑上楼,神色慌张,
唐菁菁赶紧躲在墙角偷听。
“章之阳,不好了。”他冲章之阳大喊,汗水早已浸湿了额前的碎发,
章之阳拿在钥匙的手停在半空,缓缓扭头盯着他,眼神暗淡无光,
许宗景嘴唇蠕动,似乎也不忍心开口,
“姥姥…姥姥她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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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45
45.
姥姥的尸体是在五中附近的马路边被发现的,起初路过的人以为她埋头是在乘凉,直到她佝偻瘦小的身躯被风一吹忽然倒在了地上,旁边的人才开始慌乱围观。
有好心人打电话喊救护车来,医生在摸到僵硬身体时摇摇头,已经救不回来了。
尸体没人认领且还处在高考期间,医院便放在了停尸间,由警察负责找到家属。
章之阳他们到地方时,医生指引他们来到了停尸间,惋惜着说,老太太是捡瓶子时被活活热死的。
宽敞的房间内停放着一张床,小小的人被白布盖上,清瘦枯干的身子像是没有了重量,轻飘飘的像张纸,被风吹倒,被泪沾湿。
章之阳跪在地上,颤巍的手一点点揭开白布,那张脸,蜡黄的皮皱在一起,伏在脸上的皮蜿蜒曲折,堆在眼角,堆在额头。
章之阳用手去碰,凉,好凉,
姥姥身体那么冷,怎么会是被热死的呢,一定是谁的恶作剧。
章之阳起身冲着门外大喊:“医生医生,我姥姥全身都是凉的,不是被热死的,这不是我姥姥,医生你搞错了,我要回家去找我姥姥。”
许宗景和唐菁菁都起身去拉他,他挣扎着,不停地在解释:“你们一定是搞错了,这不是我姥姥,我姥姥说要等我高考完给我做好吃的,她在等我回家,这不是我姥姥…”
他说着、喊着、哭着,最后扑通跪在了地上,整张脸都贴在冰凉的地上开始呜咽。
许宗景扭过头掉眼泪,唐菁菁也哭了,她捂着嘴巴啜泣,怎么也想不到那么温柔慈祥的姥姥就这样离开了。
医生走过来问:“尸体火化还是你们带回家埋。”
埋又埋在哪里呢?
姥姥早已没有亲戚朋友,因为生不出儿子,她丈夫跟女人跑了,没人管她们,但孩子还小,生活还要继续,年轻时给人家当保姆洗衣做饭,闲时就打零工挣钱,在那个年代,顶过多少闲言碎语,靠着一双手让李珍娟一路读到大学,她们辗转了太多地方,连房子都没有,又能埋在哪里呢?
只能火化,几天之间,一个小小的人变成了一个小小的盒子,章之阳家里亲戚几乎没有,来吊唁的人很少,除了关系比较好的邻居,再就是同学和老师。
而唐菁菁自从回家后就开始发烧做噩梦,她总是梦到同一个场景,梦到自己被长长的丝线缠绕,缠成厚厚的一个茧,怎么挣扎也不能动。
醒来时,许宗景来找自己,他对她说,你快来劝劝章之阳吧,他不吃不喝、也不哭不闹,老师和朋友们都劝不动,而情绪长期憋在心里是要出事的。
唐菁菁跑到他家,看到章之阳跪在灵堂前,披麻戴孝,脆弱身体之中一张比白灰还要惨淡的脸,他眼神黑乎乎的,像个无底洞,又无神,又无力。
她同章之阳跪在一起,晃着他的胳膊乞求他,
章之阳,你别这样,你哭会儿吧,求你了,哭出来就好了,别憋在心里,会生病的。
压抑许久的情绪天平也突然倒塌,他突然抽泣起来,流着泪,嘴唇开始抖动,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爸为什么会抛下我们,我妈为什么会变成疯子,为什么是我要承受这一切,我在学校听话,在家里也听话,可为什么偏偏是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他抱着唐菁菁哭,唐菁菁也听着他的哭声流泪,
他也才十八岁,应该有疼他爱他的父母,为什么这么好的人会被人抛弃,为什么这么优秀的人会要经历这些,一切的一切不该是这样。
哭到最后,章之阳的嗓音已经沙哑到变了调,他似乎更颓落,在唐菁菁安慰他时,章之阳摇摇头,一直在否定。
唐菁菁不懂他什么意思,却听到他苦笑着开口,“菁菁,我考不上清北,也去不了北京。”
唐菁菁整个人怔在原地。
章之阳考试时,脑袋晕晕沉沉,卷子没写完就开始打瞌睡,临到交卷还有好多题没写完,原本应该上清北的他,现估摸着只能上个普通的一本。
而事实就是高考那天,精神还不太清醒的李珍娟太心疼劳累的儿子,在牛奶里加了几片她自以为能让人休息的安眠药,这是后来章之阳在看监控和检查药的时候发现的,安眠药少了几片,就在那杯牛奶中。
自己的亲妈断送了他十几年的努力。
他什么都没有了。
他每天不眠不休地做题、背书,比照往年的分数,一点点算分,估分,每次睡觉前,想着再多背几个单词,比平时多考几分,就多点保证,可是现在全都没有了。
唐菁菁伸手去擦他脸上的泪,却发现怎么也擦不完,她哭个不停,抱着他说一切都会好的,心里渴求老天,把痛苦分给她一点,不要让他再那么苦了。
姥姥去世后,李珍娟精神状态变得很差,她经常在姥姥常坐的地方,自言自语,有时候半夜还会跑出来偷偷哭,甚至开始不好好吃饭,把碗摔到地上喊着要姥姥喂,在她又一次把碗摔烂后,章之阳内心压抑着的情绪像盛满水的气球,总归还是破裂爆发。
他看着李珍娟打滚撒泼的样子,站起身来对她吼道,
“都是你!还不都是因为你!你为什么要生病啊!为什么要把安眠药放到水里!你知不知道都是因为你,我十几年的学习都白费了!我考不上清北了…你知道我付出多少努力吗…我每天睡得很晚想着多学习一点…我做梦都想去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