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生气愤恨,喊着喊着就开始痛哭,他还是无法接受,无法接受自己的亲妈断送了自己的梦想,他看着面前的人,畏畏缩缩地蹲在地上,头发散乱,嘴里都是疯话,他真的好想跑,逃离这里,扔下这一切跑得远远的……
李珍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她脑子空空的,只知道抱头痛哭,她想妈妈,想她记忆里的阳阳,对于章之阳的怒气,她害怕,只能缩在一边喊阳阳,看起来可悲可怜。
一切都停止了,四处弥漫着断断续续的哭声,这让章之阳觉得窒息,他越过李珍娟朝着门外走去,合上门的那刻却蹲在地上,他听着屋内女人喊阳阳,低喃的声音就像紧实的蛛网,密密麻麻地把他的心包裹、束缚、勒紧,看不到的丝毫缝隙,章之阳头埋在双手间,认命似地闭上眼。
之后的章之阳每天都很累,他要给母亲攒够去医院的钱,以此保证自己上大学时母亲不至于没人管。
老师给他介绍了几个家教的活,可章之阳拒绝了,没人知道,出事那几天,他做了整整五遍那张未完成的试卷,每遍都跟答案几乎一样,他很想证明什么,可结果又向他证明,一切都是徒劳无功。
现在他看到试卷和课本就难受反胃,一种由生理产生的厌恶。
他跟许宗景去了工地,早五晚十,天不亮就要抬水泥,那些水泥好重,重到几乎快要把人的脊柱压弯,在只干了两三天后,他实在受不了,倒在了工地上,摔断了胳膊。
出院时工地头害怕出什么意外,怎么说也不肯让他再去,他只能拿着结清的工钱,去买了点消炎的药,鬼使神差地还买了包烟。
他从小到大没碰过烟,印象中吸烟只存在于那些小混混当中,他们吸来吐雾,常说一天一根烟,赛过活神仙,一根烟下去能减轻很多压力,人会轻松很多。
章之阳有点心动,像干坏事一样,拿了一根烟和打火机,躲到天台上,点上烟,却迟迟不敢放到嘴边。
“吸烟不是这样吸的,像这样。”
许宗景靠在一堵矮墙后面,搭在屈起腿上的手,夹着根快要燃尽的烟,仰头吐息。
两人都住在这里,在这里碰到也不是什么稀奇事,章之阳走了过去,坐在了他身侧,学着他的样子,猛吸了一大口。
呛鼻辣嗓子的刺激味道让章之阳忍不住咳嗽了几声,许宗景看着他狼狈的样子,晃着身子开始笑,伸手把他手上的那根烟弹到了地上,用脚踩灭了最后的一点火光。
“你不适合吸烟,”他对章之阳说,“烟这东西不好,吸多了容易上瘾。”
章之阳没再管掉在地上的烟,抬头看着稀薄的月色,若有所思说道:“但吸烟可以减去很多压力。”
听完他的话,许宗景低头轻笑,说:“压力哪有那么容易减去。”
“总要寻个寄托吧。”章之阳神色有些伤感,自顾自说道:“以前上学的时候压力大,睡会觉、吃顿好饭、玩几把游戏,就能少去很多烦恼。”
“现在呢?”许宗景问。
章之阳摇头,“现在才觉得那个时候好天真、好幼稚、好容易得到满足。”
“你不能用现在的眼光看过去,”许宗景双手撑在自己脑后,“人都是慢慢成长,慢慢拥有,再慢慢失去,政治书上有句话说的好,我们要用发展的、变化的眼光看待事物。”
“你倒是看得很开。”
“是习惯了。”
有了倾诉的对象,章之阳心情也没那么沉重,
“那你呢?因为什么发愁?”
“也不是发愁,”许宗景很坦然,仿佛把他当成知心的朋友,“我妈,我见到我妈了。”
“你妈妈?”
“对,以前我爸身边的叔叔都跟我说我妈被我爸扔到海里了,但你知道吧,就那种亲人之间的心灵感应,冥冥之中,我总觉得她在哪个我不知道的地方生活,结果她真的出现了,突然一下子出现在我生活里。”
“你妈妈回来了不是件好事吗?”章之阳不懂他为什么因为这个烦恼。
“回来我当然高兴,但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自从我上小学后她就消失了,她不在的时候,我很想她,有好多话想跟她说,但是她突然回来,我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办,”
对于母爱,许宗景感受得少,现在自然也是手足无措的,而且她身边还带着一个孩子。
“不说我了。”许宗景看他缠在胳膊上的绷带问他:“严重吗?”
章之阳摇头,动了动胳膊,“小毛病。”
“以后准备去哪?”许宗景把手上剩余的烟灰抖落,继续问。
高考分数已经出来,最近许多人在报志愿。
“就最近的吧,”章之阳低头,“也方便照顾我妈。”
他的嗓音有点哑。
“我说真的,兄弟,你有没有考虑过再复读一年,”许宗景偏过头来,叹息,觉得他这个成绩不该只停留在普通的学校。
“没必要。”
出分以后,老师也找过他,劝他再努力一年,但复读需要很多的精力和钱,他两样都没有。
“你真看开了?”
“真没事。”
“唉,我也不懂你们聪明人脑子里是怎么想的,个个心里都拧得很,都快扭成麻花了,还憋着嘴硬说自己没事。”
许宗景话里好像意有所指。
“就她,这段时间一直在问我关于你的情况,我说我又不跟他住在一起,隔几天才能见面,有什么想说的你就自己问她呗,然后她就不说话了。”
许宗景没指出“她”是谁,在场的两人也都心知肚明。
自从经历过这些变故后,章之阳就断了身边朋友的联系,包括唐菁菁。
之前唐菁菁还整天来这里蹲他,后来知道章之阳有意躲着自己以后,她就就很少来,但登上企鹅后,还能看到她每天给自己发的信息。
想到她,似乎觉得愧疚,章之阳情绪低落很多,许宗景见状拍拍他的肩膀开导他,“你现在躲着她也不是事,她对你是真心的,我们都看得出来,不论怎样,你得给人家一个解释。”
“嗯。”
章之阳打开手机,点进软件,翻到了聊天的页面,最后一条消息是几分钟前她发的。
【章之阳,今天是填志愿的最后一天,朱涵和孟浩决定报一个城市,我决定报北京的学校,我相信金子在哪里都会发光的,你也是,未来我们一起努力好不好?】
漫长的沉默后,章之阳打字发了过去,
【有时间吗?我们约个地方见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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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46
46.
两人约在了傍晚上的公园内,那个公园离唐菁菁家里很近,走路几分钟。
唐菁菁到地方时,章之阳已经坐在座椅上等待,他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高高瘦瘦,整个人都像是藏在月色中,偶尔一阵风吹过,在地上留下衣角飘动的残影,显得孤独又没落。
她想起了四人之前一在学校操场上打羽毛球时的场景,他爱笑,身上洋溢着活力鲜亮,他跟自己说,会带自己赢,给自己哼歌说,那叫不能说的秘密……
一切的一切,唐菁菁记得很清楚,她清楚记得发生在两人之间的各种小事,也亲眼见证他经历的各种事,他一次一次向前攀登,又一次一次滚落至泥潭,即使身上扎满了碎片,始终倔强着不肯回头,他努力着,却不知道面前还有多少泥石洪流等待着他。
她走近,章之阳看见她,冲她挥了挥手,笑容还是一如即往的温和,只不过其中藏着难隐的苦涩。
唐菁菁坐在他身边,看他清瘦粗糙的脸,心中觉得心酸,她索性转过头去看地上晃动的树影。
章之阳率先开口:“最近还好吗?”
明明最应该关心的是他自己,唐菁菁觉得他像是在逞强,也反问他,“你呢?你这段时间怎么样?”
“还好。”
章之阳起初觉得愤恨生气,不肯接受这些事实,后来不知道是麻木还是习惯,已经能够坦然面对这样的生活,他心里其实还坚信着,只要努力就会变好,母亲的病会治好,他们的生活也会。
“可你,瘦了很多。”唐菁菁以为他在说谎,
“还年轻,瘦点没什么,而且别看我瘦,我可是很有力气。”
章之阳装模作样地露出胳膊上的肌肉给她看,谁知一个不小心,扯动了胳膊上的伤口,咬着牙也忍不住喊疼。
唐菁菁动作一下慌乱,她焦急地问他怎么了,章之阳不想让人担心,嘴硬着不肯说实话。
眼看着唐菁菁哭到眼泪止不住,章之阳只好坦诚:“不碍事,就是摔了一下,我还年轻,骨头长得快,别哭啦,”
可唐菁菁就是忍不住,许宗景告诉过关于他的生活,说他经常半夜去天台偷偷哭,说他一个人扛着很沉的东西,累到腿打颤,她哭是因为心疼,也觉得不甘,为什么人要受那么多苦。
看着周围时不时路过的人,他又说:“你再哭,别人还以为我在欺负你呢,等会把我揍一顿。”
唐菁菁转移了视线,这才停止哭声。
“你不要骗我你过的很好。”
唐菁菁接过章之阳递来的纸巾,擦着眼泪,嗓音还有些哽咽。
“你认识我那么长时间,我之前骗过你吗?”
唐菁菁摇摇头。
“所以说我不会骗人的,以前不会,现在不会,以后更不会。”
唐菁菁觉得这更像句承诺,她伸出手去,“那我们拉钩,你要是骗我,就是小狗。”
“好。”
两人相视而笑,笑着笑着两人就又都转过头去,两人都平视着前方,眼里都有泪闪过,也都不愿让对方看到。
不管想不想承认,两人心里仿佛都明白,经历了那么多事情,他们不再是当初那个只靠着梦想支撑一切的小孩,他们长大了,有自己的生活和家人,相比较虚幻的梦想,残酷的现实才是他们要面对的。
两人坐在一起,互相享受着相聚一起的时光,唐菁菁给他讲诉这些天发生的事情,说朱涵认识了一个新网友,说她和孟浩两人去了南方,最后还问章之阳报了哪里。
章之阳没有隐瞒,“本地,离家近,周围也都熟悉,一切都方便。”
他回答得迅速,在知道唐菁菁即将要去北京时,真心为她开心,“我以前听我爸说,北京一切都美好,有故宫,有绚丽的灯光,有威严庄重的升旗,恭喜你。”
“你以后要是有空,可以来北京找我,我带你一起去,也算陪我。”唐菁菁邀请他。
章之阳没有直接回答,仰头说:“北京对我很遥远,像是…触不可及的星星…”
“不过你以后要是有男朋友了,你们两个人去更好。”
这句话仿佛晴天霹雳,唐菁菁愣了下,扭头去看他,想从他表情上找出破绽,哪怕一丝丝,她都不会相信他说的话。
可他眼神像是迷雾的屏障,她看不透里面到底是什么。
唐菁菁沉默,章之阳顺势起身,“天黑了,要回家了。”
“章之阳。”唐菁菁起身拉住他,猛然知道了他这次约自己出来的目的,不是聊天,不是叙旧,只是为了告别。
章之阳停下步伐,背对着她开口:“还有什么事吗?”
“你骗我,你说好要跟我一起去北京。”唐菁菁倔强着不肯撒手,她声音很大,像是质问。
“菁菁,你知道的,我去不了。”
“可你之前说一起去!还说我们……”说到一半,唐菁菁沉默了,她看到章之阳转过身,看到他眼里露出的决绝,
那些以前在她看来青涩隐晦的话语如今变成了否定爱意最有力的证明,那些在她看来怦然心动的瞬间,说不定只是她的自以为是,他从没表露过喜欢,而想要挽留的她有些不知所措,垂着头放下手。
“很高兴这两年有你们的陪伴,”章之阳眼神坚毅,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我想我们四个会是永远的朋友,以前是,现在是,未来也是。”
章之阳离开了公园,没有犹豫,他脚步飞快,直到走到无人的小路,才慢下来,垂头低迷,像丢了某种东西,失魂落魄。
一只小狗汪汪汪跑到他腿边,伸出舌头哈着气,
“处理好了?”
许宗景走到他身侧,手上还拿着半根剥开的火腿肠和破烂的玩具球,
“看我捡的流浪小狗,可爱吧,叫呼呼,它喜欢呼呼大睡,”
“嗯。”章之阳往前走,思绪有些飘忽,心思也不在这里,他很难过,他其实没那么坚强,他有些不甘心,可他又做不了什么,他没办法容忍这样糟糕的自己和她在一起,他只能推开,他也承认自己是胆小鬼。
“嘬嘬嘬,”许宗景晃着手机的火腿肠,把小狗喊到他这边,拿球的手抬起,“呼呼,等会把这个球捡过来,捡到的话有奖励。”
呼呼听懂了,狗尾巴像螺旋桨一样摇个不停,许宗景使劲把球扔出去,小狗像是见到宝物,眼睛雀跃,视线跟随球唰的一下不见了。
“听我一句劝,想开点,你我才不过二十岁,各自努力,你们总会在顶峰相见。”
许宗景晃着步子,仿佛在他身上看到了自己以前的影子,“我曾经有喜欢的女孩,跟你一样,知道自己配不上人家,什么话也没说。”
他虽在苦笑,表情却有些释然,“当时觉得后悔,骂自己是缩头乌龟,后来慢慢就感觉自己幸好没说。”
“为什么?”
“因为我们注定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她目标远大,想去游遍整个世界,而我呢?混小子一个,就会打架。”
许宗景说完,拍了拍章之阳的肩膀,“你们不同,你们心里都有彼此。”
章之阳叹息往上望,看不清自己未来的路,他和她两人真会有以后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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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份开学,五中又迎来了新的面孔,门口展立着上届成绩优异的高考学生,面板上的数据都在说明这届高考生的本科上线率很高,只不过唯一可惜的是没有高考状元。
大学的日子要比高中的生活自由很多,只要没课想睡多久睡多久,而且上水课还可以偷偷摸摸玩手机,再在闲暇的时间参加些感兴趣的社团活动,大部分学生生活如此悠闲,舒适。
但也并不是所有,有些人的大学生活是忙碌且无趣的,没课的时候做兼职挣钱,还有勤工俭学。
章之阳的大学就是如此,他刚上学校就申请助学金,然后去找学校附近的家教,在宿舍里许多男生因为早八没课呼呼大睡时,他早早起床已经去兼职了。
累,是真的好累,就连周末也不能休息,进精神病院的李珍娟远比之前要难管得多。
医院里的护士每天都能收到好多天投诉,说她吃饭时往别人碗里吐唾沫,午休时偷溜进厨房差点把医院烧着,医院想让他把人领走,但见章之阳学校医院来回跑,又心软,说让他多交点钱,医院里多派几个人看护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