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璵愧然,恨不得就此身首异处,也好过让女郎遇此不测。
“都怪柳璵,如果不是柳璵,女郎现在必然还好好的在秀水,不至于要被柳璵再牵到这一摊浑水中来。”
王環伸手戳了下柳璵的头,看着柳璵茫然抬眼的模样,不解气地又戳了两下。
“要怪也要怪薛婉,再不济也是怪王氏,你又为何要先埋怨上自己?若是如此,最先该责备的便是我,若不是我执意要留下你,薛婉便不会用你去与王氏做交易。这样看来你亦是因我遭受了无妄之灾。所以,不许怪自己,这些与你无关,并非你之错。”
王環没好气地开口,看到柳璵呆呆听她的话点着头才好笑地摇了摇头。
她自然知晓柳璵并非全然的纯良之人,是因为爱才让他对自己造成的所有不好的后果愧疚难安。
就好像在柳璵的心中,女郎王環该拥有世上所有珍贵美好之物。
王環无奈摇了摇头,从柳璵面上移开视线,踩着步梯下了马车。
“既然躲不过,那不如看看他们要做些什么。”
王環说完,回过身,向马车内的柳璵伸出手,眉眼盈盈,“下来吧,莫要再胡思乱想了。”
柳璵不由自主地弯起唇,顺着王環的手走下马车。
等到两人都下了马车后,成队的守卫也正好走上前来。
为首的队长俯身行礼,“见过女郎,我等奉大君之命护送女郎回城。”
不过几步之遥,又哪里需要这些人护送?
不过是看马车久久不动怕她中途知道什么立马改道秀水罢了。
王環眉眼含笑,微微颔首,“有劳诸位了。”
队长依旧不苟言笑,“女郎言重了,还请女郎和郎君回到马车中去,以防今日来为薛女郎见礼的百姓冲撞了女郎和郎君。”
王環却摇了摇头,伸手牵住柳璵的手,径自迈步向前走去,悠然从容,“不必了,我和郎君坐马车早已累了,现在只想下来走走。”
守卫们对视一眼,到底不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强行逼迫王環和柳璵两人到马车上去,只好放任两人在外,紧紧跟着,生怕跟丢了两人。
柳璵回头看了眼身后对他们严防死守的一群人,回过头皱起了眉,“若是女郎不下马车,只怕谁都不会知道女郎今日回了汝阳。”
便是消失了只怕也不会有人发觉。
王環哪怕不回头也知晓身后是何情形,不在意地笑了笑,拉着柳璵的手轻轻晃着,“所以我们才要下来走走,这样王氏才不敢做些什么。”
一路上,王環和柳璵走走停停,专往人多的地方去看,等到走到王氏时,身后的守卫早已身心俱疲。
王環回过头看向守卫,眉眼含笑,“劳烦诸位了。”
队长艰难扯唇笑笑,连话都不想说,俯身行了一礼便带着身后的守卫向城门处走去。
等到王環再回头时,大父王拙已站在门外,怀中抱着个襁褓,慈爱看着她。
“阿環回来了。”王拙笑着道。
王環静静看了王拙怀中的襁褓一会儿,而后才抬眼看向王拙,淡淡问,“孩子是何时出生的?”
王拙笑了笑,“遣人请阿環回来之日,子时所生,你叔父已为他取名为凛。我和你大兄皆觉得不错,阿環觉得这名字如何?”
王凛。
这名字未免太冷了些,让人总有一种余生寂寥之感。
王環微微垂下眼,却并未说些什么,只是道,“既如此,大父又何必让王環回来?”
王拙叹了口气,幽幽看着王環,“阿環,难道你这辈子都不回王氏了吗?”
王拙将怀中的王凛向王環送了送,面上带笑,“阿環不抱抱这孩子?”
见王環不动,王拙笑了笑,又道,“这孩子穿的不多,再在外面待下去只怕是要冻着了,阿環当真如此心狠?”
王環抿了抿唇,依旧不动。
柳璵看向王環,知道女郎心中不忍,迈步上前从王拙怀中抱起王凛,用身上的披风将孩子遮好后才回到王環身旁,将孩子抱给她看。
襁褓之中的王凛闭着眼睛,安静睡着,不哭不闹,看起来便是个乖巧的孩子。
“女郎,瞧,小郎君长得极好呢。”柳璵声音轻和,生怕自己吵醒了睡梦中的王凛。
王環轻轻看着柳璵怀中的小孩,伸出手想要去碰碰孩子的脸,却又怕自己会碰伤这孩子,犹豫着不敢下手。
柳璵从未见过这样犹豫不决的女郎,忍不住笑了起来,“女郎,放心吧,小孩子没有这样脆弱的。”
王環这才放心,伸出手轻轻碰了一下王凛的面颊,转瞬便收回,生怕自己多留一刻就伤了他。
收回手后,王環微微弯唇笑了起来,谁都能感觉到她此刻的开心。
一种见到新生命降临时,最纯净的喜悦。
王環将柳璵的披风又向王凛拢了拢,对柳璵道,“带他去找叔父叔母吧。”
柳璵略微迟疑,看了王拙一眼,而后便点了点头,从王拙身边走过,抱着王凛向府内走去。
等到柳璵的身影消失在自己眼前,王環才看向王拙,平静道,“大父怕是已经知晓柳璵的身世了吧。”
王拙幽幽看了王環一眼,转身负手向敬轩堂走去。
王環垂了垂眼,平静跟在王拙身后。
等到了敬轩堂,王拙才开口,却不是回王環之前的问题,而是问道,“你可知你大兄在你大婚之日突发风寒,吐血昏倒,九日不醒。”
王環默然,许久后才道,“王環不知。王環只想问大父,此番叫王環与柳璵回来是为真心,还是为算计?”
王拙笑了,反问道,“那大父亦要问你,你嫁给柳璵是为真心还是算计?”
王環定定看向王拙,“大父是在怀疑王環?”
王拙冷笑出声,“我如何不怀疑你?薛婉分明告诉过你柳璵身世有异,你却还是要嫁他。王環,你还记得你曾与大父说过绝不嫁皇室中人吗?”
王環看了会儿王拙,淡淡垂下眼,“柳璵虽不是柳氏子,但王環和柳璵隐居秀水不问外事,亦不会对大父和大兄造成任何威胁,难道这还不够吗?”
王拙怒极,挥手便将桌上的瓷器全部扫落在地,“你与柳璵隐居秀水安知不是在韬光养晦?!”
王環静静看了眼地上的碎瓷片,再抬眸时眼中已是一片平淡,“王環从无与大兄相争之意。”
王拙气笑,“可你们还有个王凛!你们还有个王凛!你不与王璲争,安知王凛不会与王璲争!”
“王環!你大兄就要死了!他就要死了!等他死了这王氏就是你们的天下了!”
“你们还有王凛!可我和你大兄有什么?因为你他什么都不会给我留下!为什么死的不能是王凛?!为什么要死的是你大兄?!”
王環突然有些不知所措,喉咙中像是被异物堵住,怎么也说不出话来,好久后才找回声音。
“大父,你疯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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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院中病梅生
王游和俞氏的院子里,柳璵刚踏进院子,还未来得及将怀中的孩子交给仆从,一直在院中苦苦等候的俞氏便一把将孩子从柳璵怀中抢走。
虽动作轻柔,却亦见其焦急。
王游站在俞氏身旁,环着俞氏的手臂,向柳璵点了点头,“大君忽然将凛儿带走我与夫人皆着急,阿璵勿怪。”
柳璵点了点头,未说些什么,只是到底因为当初王環之事对王游有些埋怨之情,此时面对王游与俞氏怎么都觉得奇怪。
柳璵微抬手,“既然孩子已送到,柳璵便告退了。”
说完,柳璵便转身向院外走去。
王游叫住了他。
“柳璵,日后你与我有姻亲之缘,你与阿環真要与我一直这样生分下去吗?”王游问。
柳璵的步子停下,回头看向王游,眼神莫名,“是王凛?”
王游愣然,随后摇了摇头,叹息一声,“凛儿生来是为偿还我们欠阿環的因果,与你家女儿有姻缘之喜的是下一个孩子,王要。”
柳璵莫名笑了出来,“王要?哪个要?所要皆可得的要吗?”
一向有礼的郎君第一次语气中带着强烈的不满,“叔父如此,与大君王拙有何区别?”
以命断人,现在的王凛与曾经的王環和王璲有何区别?
更甚至,现在的王凛还只是一个襁褓中的幼儿。
王游忽然说不出话来,柳璵看了他一眼不再多言,转身便向院外走去。
留玉斋已被烧毁,王氏虽在尽力修补,但短短时间内哪怕是再好的工匠也无法一夜起高楼。
因此柳璵走出王游和俞氏的院子后便向青松院的方向走去,他与王環此次回来便是被安置在此处。
尚未走几步,柳璵便停下了步子,转而向敬轩堂的方向大步跑去。
他忽然有一种直觉,此次王拙让王環回来必不是什么好事。
等到柳璵再见到王環时,王環坐在池边的石头上,安静看着池面上的碎冰。
听到声音,王環回过头,见是柳璵微微弯眸笑了起来,拍了拍身旁的另一块石头,“过来坐一坐?”
柳璵松了口气,径直落在王環身旁。
王環不说话他便陪着王環看着池里在浮冰下残存的池水。
一直到夕阳缓缓落下,王環才开口,声音轻轻,连自己都听不清说了些什么。
“柳璵,王璲好像要死了。”
柳璵一愣,心中第一刻的反应却不是庆幸,而是心疼和慌乱。
“女郎不想王郎君死,”柳璵说。
王環不言,只安静地看着池上的荷花,在残冰的包围下夹缝求生,却又有孤凛而生的美。
柳璵轻轻握住王環放在膝上的手,紧紧包裹着,“女郎,去看一眼他吧。不管怎样,看过总算是对自己有了交代,日后发生什么也不会徒增悔恨。”
王環明白柳璵所说,她只是不相信,不相信虽然有些体弱却一向好好的王璲,会突然就要被谈及生死。
“大父说大兄九日不醒,大医亦无能为力,他走投无路之下寻来了命师,卜卦大兄的寿数。”
“命师只留下十二字,当死之人,所遗时日,不足半月。”
“柳璵,我从前从不信命数之说,可我现在想,是不是当真因为我的存在王璲才会遭此生死之劫。”
柳璵张了张口,好看的眸子里是干净的没有一分虚假的难过,“女郎……”
他从女郎身上感到了难过,女郎却回过头来对他笑,止住了他要说的话。
“从前命数说我与王璲一死一生,我不信。后来有人断言我会为你而死,我亦不信。可现在,我却觉得这命数真是难缠,好像怎么挣扎也逃不出它织下的网。”
王環笑着,像是小女郎的抱怨。
柳璵摇了摇头,握着王環的手又紧上了一分,“这些都与女郎无关。那为王郎君断命的命师谁知道他是否招摇撞骗之人?王郎君病了我们便去为他请天下的名医,总有一人能医好王郎君。若是不可,柳璵便将自己的一半寿数分给王郎君。”
“还有,柳璵不要女郎为柳璵死。女郎是柳璵的妻子,就算是生死,也该是柳璵应下。”
“柳璵只求……柳璵死后女郎不要忘记柳璵。”
柳璵看着王環,一字一句认真开口,说到最后停了停,忍下了眼中的湿意后才继续开口。
王環笑着倒在柳璵身上,伸出手指按住了柳璵的唇,“寿数哪里是可以让来让去的?也就只有你才敢这样大胆地说出来。”
王環说完,从柳璵怀中直起身,双手合十放在身前,看着渐渐落下的太阳,轻轻开口,“柳璵痴傻,所言为王環,句句真心,但王環不要诸天神佛当真。”
因为这不该是柳璵的结局。
说完,王環又歪歪倒在了柳璵身上,等到太阳要落下的最后一刻,王環才从柳璵怀中抬头。
最后碰上了郎君的唇。
隐梅居前。
王環最后回头看了眼柳璵,直到他弯着眼看着自己才走进院子里。
院中依旧如从前一般,只是少了些生气,看不见多少仆从,莫名多了些清冷的寂寥,甚至……
王璲喜爱的梅树中,也生了病梅。
“阿環?”
王環侧过头,看向声音的来源。
王璲站在主屋前,身上披着厚厚的裘衣,似乎是方从屋中走出,面上尚有热气晕染出的气色,瞧着并无什么异样,只是比一般的郎君病弱些。
见王環不动,王璲笑了笑,拢了拢身上的裘衣便踩着院前的台阶走下,向王環走来。
“阿環这是不认识阿兄了?”王璲道,微微弯起的唇角带着笑意,看着王環的眼一如既往的温柔。
王環抿了抿唇,“阿兄的身体好些了吗?”
王璲愣住,弯起的唇角似笑似悲,“阿兄……阿兄已无恙,阿環不必担心。”
他等了多久,才又等来了王環这一声,阿兄。
王璲笑着,王環却紧紧抿起了唇,“阿兄骗環,大父分明为阿兄请了命师,命师说……”
王璲无奈笑了笑,伸出手想要去揉一揉王環的头,临要碰到时又滞住将手收了回来。
“那不过是个故弄玄虚的神棍,阿環看阿兄如今的样子像是命不久矣吗?阿兄好着呢。便是上天要阿兄死,阿兄也要活下来,阿兄要永远做我们阿環的后盾。”王璲笑着,温柔看着王環,身上的白裘衬得他像是雪中温润的仙人,温和,却又让凡人高不可攀。
王環不言,回眸看向院中那株病梅,“阿兄院中的梅树病了。”
王璲顺着王環的话看向院中的梅树,看到那株病梅时恍然失神,随后收回视线,微微笑着,“明日便让人来看看它,阿兄不会让它病死的。”
王環轻轻点头,不等她说什么,院中忽然闯进一个身穿黑衣的男子。
男子面容熟悉,有些像柳璵,但更多的是像褚钰和褚望。
一个念头在王環心中升起,但不等她理顺,黑衣男子便冷着脸看向王璲。
“皇帝秘密出了上都,今日在半路上拦下了薛婉大婚的队伍。”黑衣男子说。
王璲挑了挑眉,上前走到王環身后,看着王環看向他的眼神轻轻笑了声,而后抬手捂住了王環的耳朵。
王璲原先站的主屋里走出一男子,与院中的黑衣男子穿着同样的黑衣,面容也有些相像,只是看起来更加沉稳年长,也更加的让人看不透。就像一把入鞘的剑,平时收敛其锋芒,一旦出鞘便会血流成河。
“薛婉呢?”王環听见从主屋走出的男子问。
“薛婉用我们给的毒杀了皇帝。”院中的黑衣男子说。
王環的心忽然一跳,回过头对上王璲的视线,眼中一片冷冽。
王璲看着怀中的王環,轻轻叹了口气,面上却仍然带着笑,“阿環,不要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