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拙强忍心中忽然涌起的心绪,走到王環身边,严肃着脸看着她,“王環,你知道你今日做的这些事会让那些人如何议论你,如何议论王氏吗?”
王環并不回头,抬头静静看着快要将整个留玉斋烧成一个空架的大火,“是大父将王環逼成这样的。”
王拙皱眉,想要斥责,临到口却是温和的语气,“大父只是想让你留着王氏,只要阿環愿意,你便是身边养几个男子大父也不说些什么。大父只希望你不要离开汝阳,不要离开王氏。阿環,听一次大父的话吧,这之后大父再不会像之前那般对你们了,大父可以以先祖之名为誓。”
王環听明白了,只要她顺从这一次,之后她的阿父阿母、叔父叔母,以至于那将要出生的孩子,都不必再因大父王拙的忌惮而掩其锋芒,他们可以肆意去做自己一直想做的事情。
而这,只需要牺牲一个王環便够了。
王環忽然觉得自己嗓子里像是堵住了一团棉,让她说不出话来,却又觉得如鲠在喉。
她的大父,还真是一如既往地喜欢以利诱人。
“大父凭何觉得,王環会为了大父说的这些而牺牲自己?”王環回头看向身旁的王拙,声音轻的像是一阵风。
王拙笑了,难得温和了眼,“我们的阿環,最是心软了,这世上再寻不到比我们阿環还要好的小女郎了。”
王拙说着,恍惚之间好像看到了幼时的王環。
小阿環穿着喜人的红色袄衣,在冬日里被包裹得像个雪球,却弯着眼笑盈盈唤他大父。
王宣幼时他丧妻,后续娶赵氏,他为让王宣早日成人待他一向严厉,本就不多温情,魏氏死后更是再未有过父子亲和。
其后的王却、王游,因其可能会对王宣造成的威胁,他心中少喜,甚少亲近,其后亦是渐行渐远,再难重修父子之睦。
唯有王環,子所生,为女,幼时性情灵善,不知长者仇恨,无忧无虑,便是见了他也不讨厌,只当他是老是严肃着脸的大父,会与他笑,与他玩闹。
而他待王環亦曾有亲近,在三子身上未有的遗憾皆于二子小女阿環身上补得,亦常觉是此生幸事。
“阿環,听大父的话,留在大父身边好不好?”王拙开口,双眼间又苍老了几分,但这次却是出于真心想将王環留下。
王環不言,回过的首透过王拙看到身后被薛婉唤来的一群人,面上绽出笑意,向尚在起着火的院子走去。
先是走,慢慢便变成了跑,长袖被风吹起,宛如振翼的蝶,濒死中向余烬而去,带着献祭的决然。
同薛婉一同前来的王璲几乎瞬间就知道了王環想要做什么,目眦欲裂,“阿環!回来!”
王璲的心好像在一寸寸塌陷,什么身份什么世俗他都不想去想,他只想去将他的阿環从火中带回来。
薛婉本就一直注意着身边的王璲,见他心绪不稳要向王環跑去,眼疾手快一下按住了王璲的手腕。
分明只是寻常女郎把酒话家常的模样,却紧紧制住了王璲的手。
“王郎君,你瞧,已有人去了。”薛婉笑盈盈道,指着柳璵的身影示意王璲看去。
半片废墟中,白衣郎君拉住女郎的手腕拽回怀中,紧紧抱住,白衣与红裙相缠,像是所有话本中写的痴情男女。
王璲死死咬着牙,眼中一片血红,回头看向薛婉的眼冷冽薄情,“是你带他进来,又把我们都叫到这,为的便是这一幕吧。”
薛婉柔柔浅笑,并不回答,而是道,“郎君可要与薛婉做一笔交易?郎君以王氏和薛氏之力拱我为褚钰之妻,我告诉郎君一个关于柳璵的秘密可好?”
王璲冷笑,“三叔王游的后命还不够让薛女郎借势而为吗?薛女郎明知让柳璵进府会犯璲的忌讳,却执意如此,如此璲又为何要费力让薛女郎心想事成?薛女郎还是与旁人交易去吧。”
薛婉不在意地笑笑,放开王璲的手腕,“王郎君,这个秘密你一定会感兴趣的,因为它,可以杀死柳璵。”
说完,薛婉便不再言语,只是笑看着王璲,任由他动作。
王璲看了薛婉一眼,转身便向王環处走去,一身白衣,与院中抱着女郎的郎君身上的颜色一致,却怎么也成不了院中抱着女郎的郎君。
薛婉的目光从王璲身上移到柳璵身上,看到两人别无二致的衣裳婉婉笑了起来。
这便是,诛人诛心。
院中,柳璵颤抖着抱着王環,出口的声音都不成调子,“女郎……为什么……为什么要冒险……”
王環抬头,看着眼眶中已堆满了泪珠,好像下一秒就要掉下来的柳璵,抬手轻轻捧住了他的面颊,忽然踮起脚吻上了他的额头。
“因为我知道,你来了。”
王璲的步子停下,就那样孤身站在两人的不远处,素色袖袍垂落而下。
宽大的衣袖挡住了郎君的手,让人看不到他袖中死死攥住的手。
背对着一众人,就连面上的狰狞和死寂也都不为人知。
薛婉含笑看着王璲的背影,樱红的唇角弯起。
还真是可怜。
就好像,此刻的王環死在了他的眼前一样。
此时此刻,身处一切旋涡中心的柳璵迷茫地眨了眨眼,直到额上柔软的触感消失才渐渐回过神来,“女郎……”
王環未给他说下去的机会,拉着柳璵的手便向王拙走去。
“大父,王環意属柳璵,还望您成全。”
王拙复杂看着站在自己身前的王環,“你便非他不可吗?这世上比他好的儿郎多的是,你怎么偏就看上了他?”
王環展颜,“大父,因为只有柳璵会问王環开不开心,只有柳璵想带着王環离开王氏,只有柳璵在意的只是王環,而非王氏女郎王環。所有,只会是柳璵,也只能是柳璵。”
柳璵立刻反应过来,半跪在地,从袖中拿出自己从柳氏拿来的东西,高高举起,“柳璵自知自己尚未加冠,按照本朝风俗尚不应婚娶。然小子狂妄,已擅将自己的年岁更改,以配女郎王環,还望大君能够成全小子和女郎。”
被薛婉诓骗来的一众人为难地对视着,而后看向薛婉,“薛女郎,你不是说王大君唤我们来吗?大君总不会是让我们来看这些家事的,女郎你可是害惨了我们啊!”
薛婉好笑看着一众人,“若是此事可成,那便是喜事一桩,大君又怎会怪罪你们不请自来?”
众人迟疑,觉得以王拙之前的态度怎么也不会成全这桩婚事。
但王拙却并未如他们想的那般一口回绝。
王拙看着王環,问,“阿環,若是这小子没有拦住你,你是不是真要死在大父面前,借此来报复大父?”
王環摇了摇头,“大父,这不是报复。只是有时一个囚笼待久了,笼中的鸟便是撞个头破血流也想要飞出笼中罢了。”
王拙沉默,半晌后又看向半跪在地的柳璵,“柳璵,柳沛并无意以你为宗子,而本君的阿環世之高华,可为贵者,你凭何娶她?”
柳璵抬头,镇定直视王拙,“权势、地位,若女郎想要,柳璵便去争,女郎不想要,柳璵便陪她周游世间。此生凡女郎所求,柳璵九死而取之。”
柳璵说的其实并不让王拙满意,在王拙看来,柳璵说的这些任何一个世家的郎君都能立马为王環许来,柳璵并非他们中最不可得之人。
但王拙却难得清楚地意识到,柳璵说的那些虽简单,却也只有柳璵会真正放在心上。
只有柳璵,是王環要的。
一瞬间,王拙觉得这就是因果给予他的报应。
这么些年他愧对王環,为的就是在这一刻他了悟一切,一一偿还给王環。
王拙疲惫地闭上眼,挥了挥手,“罢了,既然是你想要的,那便如你意吧。”
王環看向柳璵,弯眸而笑,与他一同跪在王拙面前,端端正正行了个礼,“谢大父成全。”
王璲平静看着眼前这一幕,从始至终一动不动,好像一个被冰冻的雕像。
明明早已做好准备,他却永远无法接受这一天的到来。
薛婉走到王璲身侧,与他一同看着好像一对璧人的两人,半刻后才看向身旁的王璲。
“所以,王郎君要与薛婉合作一次吗?”薛婉笑着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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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玉记事》3:“吾爱之心,日愈长。然妻当嫁时,吾不当娶。妻之高华,可为贵人,吾亦不当配之。然痴子无知,扰妻良缘。”
第35章 今朝嫁娶时
文康十八年,冬。
王氏女王環与柳氏子柳璵大婚。
时漫天飞雪,落入红衣,恍若已交缠半生。
王環之婚,按汝阳的礼俗,外嫁之女应先于汝阳行大婚之礼,后乘红绸凤车由其兄送离,最后再于婚地行大婚之礼。
此婚虽仓促,王拙却依旧将一切事宜皆为她备好,一衣一物皆是举世无双,便是其兄王璲的大婚在王氏女王環的这次大婚前都相形见绌。
十里红妆,连绵不绝。
妆妆皆金玉,匣匣布红绸。
汝阳人士皆道,大君王拙怕是外嫁君后都不会有这样的排场。
汝阳之礼行后,柳璵依礼先行离开,独身前往秀水,静待王環。
柳璵并未说为何要将婚地放在秀水而非淮阴,王環便也未问。
于她而言柳氏族中之人也不过是一群陌生人,见与不见并无什么区别。
及到秀水边界处,王璲走到凤车旁,本该伸手扶下王環,再将王環交于等待在不远处的柳璵,但他看着红绸内端和看着他的王環,忽然想要开口。
“阿環若是不想嫁了,阿兄立即便带阿環回汝阳去。”
王環不解歪了歪头,发上凤鸟衔着的珍珠微微晃动,像一轮圆月点在女郎的额上。
“大兄为何如此说?”王環问。
王璲站在凤车外,就这样看着身着一身红色婚衣的王環。
漫天飞雪下,王璲仿佛又看到了少时抱梅好奇看着他的少女。
“王氏居汝阳,柳氏居淮阴,秀水之地虽与两者相接,却与王、柳二族皆无关联,且少有世家居。柳璵选此地为婚地,使阿兄不悦,遂阿兄不愿让阿環嫁此般人。”王璲道。
王環笑了,弯起眉眼,盈盈如月,“阿環听说秀水之地人杰地灵,以景为美,人多似水柔和,有桃花源之风,阿環喜之,大兄何不悦?”
王璲不再说话,伸出手让王環搭着他的手下来,但在王環最后一步落稳后,他却未收回手,而是反手紧紧握住了王環的手腕。
“阿環,只要你说不想嫁了,阿兄便带你走,你想去哪里阿兄便带你去。我们不回王氏,不做兄妹,便做世间最自由的行者。阿環,你想去的地方不只柳璵可带你去,王璲亦可。”
王璲看着王環,弯着唇开口,温柔的眼眸像是春日的一捧水,却又莫名让人觉得那捧水中落下了一瓣花,徒增悲意。
王環垂下眼,看着自己被大兄王璲握紧的手腕,恍惚之间忽而发现这是王璲在自己面前第一次自称王璲,而非阿兄。
“阿環,王璲也可以不是王璲,不是王環的大兄。”
“阿環留在王氏会死去,王氏里没有阿環的王璲也会死去。”
“阿環,不要丢下阿兄一人。”
王環敛下眉睫,知道自己拂不开王璲的手,便伸手一根根掰去。
“王氏女嫁柳氏子,双亲皆喜,高堂未阻,大兄何故如此?于王環而言,大兄永远只会是大兄。”王環道。
王璲固执地不肯松开,听到王環的话快要笑出泪来,“柳氏子?阿環,你知道吗,柳璵他并非柳沛之子。你便是嫁他为妻,来日也是两相决绝。况柳璵年少轻狂,连擅改年岁之事都能做出,还有何事是他做不出的?便是不说这些,光他明知自己并非柳氏子却还是执意娶你一事,便让人不齿。阿環,你所要嫁的柳璵,真的是你以为的纯良郎君吗?”
王環掰开王璲最后一根手指,将手收回,垂眼淡淡道,“大兄所说种种皆是我放纵柳璵,即使他不是柳氏子,我也会嫁他。”
话落,王環后退一步,平手至眉,“阿兄郎艳独绝,世无其二,環祝阿兄遇所爱之人,一世欢喜。今日一别,便作无期。”
雪无声落下,带着点点微风,扬起王環和王璲的衣摆,却怎么也不能将之交缠在一起。
王環又后退一步,看向不远处一身玄衣安静站着的郎君,而后毫不犹豫提起衣裙向他跑去。
许久后,王璲好像听到王環说。
“柳璵,我们回家。”
柳璵下意识地握住女郎伸来的手,而后看向王璲,微微点了点头,牵着女郎便转身离开。
王璲忽而掩袖大笑,声声悲凄,似喜似悲。
原来他只能是王璲,只能是王環的大兄。
王璲捂住胸口,不让自己倒下,但不过呼吸间便一口血自喉间涌起,最后溅落在冰天雪地中。
秀水的道路平坦,哪怕是在冬日也不显得难走。
柳璵牵着王環的手,带她在路上慢慢走着,不时指着一旁的房宅说些话。
“那是一家养花的人家,养的花是秀水最雅致的,女郎若是喜欢可让她们来家中种些。”
“那是一家布铺,听说他家的织布手艺极好,不仅柔软还精巧,女郎闲时可来逛逛。”
“那家是……”
柳璵一路叨叨说着,好像他们今日不是新婚的夫妇,而是一对闲暇时外出游玩的神仙眷侣。
平淡,却又美满。
许是知晓今日有人大婚,一路上所见之物皆遍布红绸,就连商铺也不开门做生意,路上偶有些人路过也都是含笑看着两人,再说上几句祝福话便不再打扰两人。
王環忽然停下脚步,就这样静静看着柳璵。
柳璵回过头,不解地眨了眨眼,“女郎,怎么了?”
说完,柳璵就想到什么拍了拍自己的头,“璵应该让轿夫一同来的!”
王環笑了,摇了摇头,上前抱住了柳璵,“我并非累了,我只是想告诉你——”
“我很喜欢。柳璵,我很喜欢。”
“你给了我一个桃花源。”
柳璵呆愣在原地,两颊通红,却大着胆子轻轻环住了女郎。
“女郎,我们的家就在前面。”
王環循声望去,是一座小楼,临湖而立,背后是连绵的青山。
小楼前种着些许桃花,明明是冬日,且还下着小雪,花枝却未被白雪覆上,依旧露出粉嫩花瓣,只为来者一眼。
“小楼是春月时起建,至今不过完工数月,除却屋中内饰,楼外种种皆待女郎之意。只是为今日欢喜种了些桃花,只望让女郎不觉小楼无趣。”
“且璵知女郎不喜王氏庄肃之象,小楼布景皆取秀水天然之景,回廊漫步之时皆见青山绿水,湖边闲趣亦可泛舟其上。”
“女郎,可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