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環笑了笑,止住了婵月,“章寺清做戏与我们所求一致,皆是为了毁掉大父的妄想。既如此,他旁的言语是真是假便都不重要了。”
说完,王環又道,“不过还是留下些人看着他们,不做监视之用,只防着他们免遭毒手便是。”
婵月应是,而后马车缓缓前行。
王環坐于马车里,缓缓弯唇笑了起来。
她此行虽遮掩行踪,但她却不信大父王拙和大兄王璲未在章寺清身旁安插人手。
故此,她今日所为必然会传到两人耳中。
而若想让婚事盖棺定论,无非是让章寺清不能出现在大宴上,不能助她毁掉这门婚事。
但谁说章寺清不能出现便是坏事一桩?
只要柳璵能在大宴时归来,她便赢了。
王環垂下眼,缓缓笑着。
所以不管章寺清能不能出现,于她都是幸事。
与此同时,柳璵已一路顺着水道到了淮阴,趁夜回了柳氏。
在柳氏见到柳璵时,柳沛不由愣住了,好半晌才回过神来,“璵儿?你怎么回来了?”
柳璵不言,直接跪在柳沛面前,抬头坚定看着柳沛,“求父亲将柳璵的庚帖归还,并将柳璵逐出柳氏族谱。”
柳沛皱了皱眉,“璵儿,你这是何意?为了那王環?璵儿,听父亲一声劝,莫要再执迷不悟了,那王拙不会让你如意的。而且你是我柳沛的长子,什么样的女郎找不到,何必执于一个王環?”
柳璵依旧抬头看着柳沛,只是道,“但父亲,柳璵并不是父亲和母亲的孩子,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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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子出萧氏反
“你……是如何知晓的……?”许久后,柳沛问。
柳璵垂下眼,自嘲般笑了起来,“因为一个梦。”
一个自女郎王環入静斋九月内,从不停歇的梦。
听到这,柳沛松了口气,弯下身想要将柳璵扶起,“你这孩子,不过是一个梦罢了,怎就怀疑起你不是我和你母亲的孩子了?”
“梦里悯太子出,萧氏反,国乱之际,父亲言柳璵非柳氏子,是先帝所遗之子,悯。”柳璵垂着眼,慢慢说着,却因这段话莫名觉得恐惧。
梦中的他分明失去了极为重要的东西,但醒来后却只记得这一段话,其余种种仿若皆化为虚无,无迹可寻。
而对这段话,他的第一感觉却不是惧,而是恨。
是刻入骨髓的恨,是午夜梦回之际读来都悔恨的恨。
柳沛弯身欲去扶他起来的手一下顿住了,好一会才收回手在柳璵身前蹲下,平视看着他,“璵儿,这只是一个梦。悯太子是永寿三年所生,而你是文康元年生人,这其中差了这么多时日,你如何是他?”
说完,柳沛抬手轻轻拍了拍柳璵的肩膀,“好了,既回来了便好好在淮阴待着,别再想这些了。快起来吧,地上凉,小心伤了身子。”
柳璵却依旧不愿起身,而是继续道,“柳璵最初也是不信的,但却突然想到了幼时母亲的冷淡和父亲所言的不可堪重任。后来,柳璵去问了自小照顾柳璵的阿婆,阿婆说,柳璵刚出生时比平常的婴儿看着都大些,就像是已有半岁的孩童一样。”
“父亲,您还要说柳璵是您的孩子,是柳氏子吗?”
柳沛落于柳璵肩侧的手微颤,最终抽回起身,俯视看着地上跪着的柳璵,道,“你确不是我的孩子,不是柳氏子。但悯太子的名头,你便担得起吗?”
悯太子,帝心结所在,若出,帝必杀之。
“柳璵,若你是悯太子,你的结局便是死。”柳沛看着柳璵,冰冷说出这句话。
但说出口后,他却忽然又心软了起来,俯身复又拍了拍柳璵的肩膀,柔和了声音说道,“璵儿,忘掉那个梦吧,继续做父亲的孩子。你不是喜欢王環那孩子吗?父亲去帮你争取,等你迎娶王環后,你便与她做一对神仙眷侣,不要再提这些事了可好?”
柳璵跪在地上,后退了些距离,避开了柳沛的双手,而后俯身向下,以头碰地,“求柳家主归还柳璵庚帖,并将柳璵逐出柳氏。”
柳沛未想到柳璵软硬不吃,不管他说什么都坚定不变。
柳沛狠狠甩袖,“那你便在这跪着吧,有本事你就告诉大家你是悯太子,我看你敢不敢开这个口!”
说完,柳沛转身便离开,任由柳璵在院中跪着。
柳氏夜里无人巡守,直到天亮才有人发现了正堂前的柳璵。
此时的柳璵身上已满是清晨的雾水,再兼之冬日的寒气,眉睫上早已冻上了层冰霜,让人一眼瞧过去时不知生死。
守卫一下被吓住了,鬼追一样向外跑去,一边跑一边喊道,“郎君回来了!快来人啊!快来人啊!”
柳沛的书房离正堂不远,守卫一路跑过去的声音又极大,柳沛轻易就被吵醒,等听清守卫所喊后立马起身,随手抓了件衣衫便向门外走去。
等到柳沛到时,已有守卫备了水想为柳璵擦去面上结的霜,但却站在一旁不敢上前。
柳沛只看了一眼便动怒,“你们端了水过来是做什么的?怎么不替郎君擦拭?!”
守卫委屈,敢怒不敢言,“大人,是郎君不让小的们上前。”
柳沛一下顿在了原地,许久后他才叹了口气,拿过盆上的面巾,浸了水,蹲下身亲自为柳璵擦去眉眼间结的霜。
柳璵僵硬地别过头,冻到有些说不出话来,“……庚帖……族谱……”
柳沛按住柳璵的脸,不让他再动,抬手轻轻替他擦着,等到柳璵面上略有了气色后他才道,“柳璵,离开柳氏对你没好处。”
柳璵僵硬地扯起唇角,“容下柳璵……对柳氏……只是祸……”
柳沛叹了口气,“罢了,便如你的愿吧。”
说完,柳沛起身,“去将族谱取来,即日起,柳璵不再是我柳氏子!”
柳璵弯起了眼,俯下身,最后道了声,“谢过父亲。”
等拿到东西后,柳璵拒绝柳沛派来看顾他的人,将随他一起回来的阿婆留在柳氏,义无反顾带着一身霜意出了柳氏。
他并非无情,一个梦也并不能瓦解他与柳沛的父子之情,他只是怕,怕他晚离开柳氏一刻,柳沛便会为了柳氏和天下亲口说出他的身份。
他太自私,他从不想做什么悯太子,他只想做柳璵,做王環的柳璵。
等到柳璵离了柳氏,在内院的尹氏才得了消息急忙赶过来,见柳璵早已不在急得连甩帕子,“夫君!我怎么听人说你将璵儿逐出了柳氏?璵儿便是做了再大的错事也罪不至此啊!”
柳沛握住尹氏的手,摇了摇头,“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份,我们注定留不住他。”
尹氏一下愣住了,“可这么些年我们都留住了他,怎么现在便要放他走了?”
柳沛看着尹氏,将她揽入怀,“从前留他是因为他的母亲,是因为不忍幼儿无辜而亡。可现在他大了,他若是想走,便让他走吧。这么些年,我已无愧萧女郎,她的恩情我早已还清。现在,我只想与你安守余生,不想为了柳璵再惊心动魄了。”
尹氏愣愣倚在柳沛怀中,不知该笑还是该哭的好。
从前因为柳璵她才得以嫁给柳沛,可却一直与柳沛相敬如宾,如今她终于走进柳沛的心,可她却又失去了柳璵这样绝好的能让尹氏一飞冲天的青云路。
时也,命也。
这边,柳璵轻易出了汝阳,轻易出了柳氏,回去的路却并不好走。
从汝阳至淮阴,顺水而行,但从淮阴至汝阳,再行水路便费时费力。
柳璵并未急着赶路,而是先寻了家客栈换了身衣衫,后又去镖局订了单子,随后才买了匹快马向汝阳赶去。
但正如他所料,在临出淮阴的边界,有人拦住了他。
柳璵看着前方约摸二十来个身着黑衣的人,并未下马,仍骑在马上。
“你们背后之人是王璲还是王拙?”柳璵问,不似以往的软弱郎君,倒有了几分让人忍不住想要俯首称臣的气势。
为首的两个黑衣人对视一眼,不明白之前一直软和看起来十分好欺负的柳璵怎么变成了这般模样。
但他们再诧异也知道正事要紧,黑衣人并不回柳璵的话,直接挥手命令身后的人上前。
可不等他们靠近柳璵,柳璵身后便有箭雨而出,只向他们去,持箭之人正是镖局中人。
柳璵看着狼狈倒下的黑衣人,恍若无事地从他们身侧骑过,但只有倒下的黑衣人知道柳璵说了什么。
“这真的是王璲或者王拙派来的人吗?怎么这么无用?”柳璵嘀咕道,但转瞬便挥着马鞭继续赶路。
身后,被尘土扬起遮掩视线的黑衣人不停咳嗽起来,也不知是被尘土呛的还是被柳璵气的。
为首的黑衣人旁边,一人躺在地上无力问道,“老大,还追吗?”
黑衣人无力翻了个白眼,“你有力气你去追啊!”
柳璵找镖局的人来就算了,他们怎么还往箭上涂麻药!
单单只是被射中胳膊也就算了,他们拼死也能完成任务,但现在浑身难以动弹,便是再厉害的杀手也无济于事。
说话之人闻言闭上了嘴,安心躺在地上等麻药的药性过去。
除却这一波人,柳璵其后又遇上了几波,但因他每至一地便会再寻镖局之人,这些欲取他命的人倒是未得手。
只是,哪怕他防得再好,一些轻伤也是躲不过的。
柳璵随手从衣摆处撕下一块布料,绑在自己手臂新增的伤口上。
镖局的老大看着马上独自绑着伤口的郎君,摇头叹了口气,“郎君,您再撕下去,到时到了汝阳那守城的守卫都要以为您是哪来的流民不让您进去了。”
柳璵一愣,呆呆眨了眨眼,而后才看向自己的衣摆,但想到的却不是自己能不能进城,而是女郎会不会嫌弃他如此模样。
“若是女子见到这般模样的郎君,可会不喜?”柳璵求救似地看向镖局老大。
老大哈哈大笑了起来,故意看够了柳璵的笑话才道,“若是在平常,郎君这样定然不招女郎欢喜,但若是……”
老大故意拉长了调子,就是不说给柳璵听。
柳璵急得快要跳下马摇着老大让他快说出来,“若是,若是什么?”
老大掐着时间,慢悠悠道,“若是这郎君是千辛万苦去见那女郎,想来天下的女郎没有不会不喜的。”
柳璵听到不会不喜方才放下心来,但看了看自己一身的狼狈,却还是不想让这样的自己出现在女郎眼前。
他想,等进了城,他得寻个地方先换身衣服再去见女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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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世上有反转哒,阿環说了不会嫁给皇室的人就是不会
第32章 一而再而三
大雪之日,王環生辰。
依照褚朝风俗,女子皆先着丹色衣裙,待及笄之时由长辈再为其加上一件玄衣或丹衣,以示福祉。
一早,婵月和昙月两人便已将衣裙备好,只待王環醒来便能着衣。
铜镜前,王環看着镜中人影模糊的自己,问向身后替她梳着发的婵月,“章寺清那儿可还好?”
“一切皆好,已吩咐了人将他带来,定不会坏了女郎的计划。”婵月回道。
王環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又问道,“柳璵可已到了城外?”
婵月的动作微滞,看了一眼镜中的女郎,才道,“守城处还未传来柳郎君的消息,想来柳郎君是还未到城外……”
王環未说话,婵月心中叹了口气,又道,“女郎,守城处不只有我们安排去的人,还有郎君的。柳郎君到了城下,便是有我们的人接应,也未必能进城来。”
王環却笑了,半点也不担心,“只要他能赶到汝阳,便能进城。”
王環说完,婵月正好将她的发束好,用一条红缨束着,自然垂落在女郎身后。
王環最后看了铜镜中的女郎一眼,而后起身,向院外走去。
此时此刻,宾客已齐至王氏。
因只是女郎及笄,来的多是各族小辈,只有些和王拙交好或是意图借此攀附大君王拙的世家来了家中长辈。
按照王氏的规矩和流程,在王環向嘉礼之地走去时一路上除却府中女婢便该看不到任何宴客之人,但王環偏偏在半路上遇到了个此时不该出现在此处的人。
王環看着前方玄衣谦和的郎君,停下步子,平手至眉,微行一礼,“见过殿下。”
褚钰挥退身旁诸人,上前几步,扶住王環的双手,“女郎不必多礼,钰并不想与女郎这般生分。”
王環看着身后跟着她的婵月退下,掩在袖袍下的眉眼微敛,不动声色地将手从褚钰双手中抽回,“王環不敢。”
她并不想与褚钰有多热络。
褚钰自小长于皇室,极善观人神情,王環单是一个平静的表情便让褚钰心中隐有所明。
褚钰将手放回身后,负手而立,直言开口,“女郎亦是聪明人,应当已经知晓钰此次前来是想聘娶女郎为太子妃。钰此意虽有私情,但爱慕女郎之心却不假。若得女郎为妻,褚钰保证,后位及太子之位,皆为女郎所有。不知女郎可愿?”
后位,太子之位。
这大概是天下大多数女子梦寐以求之物,若王環并非生长在王氏,或许连她也会对这番承诺动心,即使眼前的男子并不能全心待她。
但她偏偏是王環,是享有了权势却也厌恶权势的王環。
王環微俯下身,褚钰却再度握住了她的手腕。
“王環,不要拜我,我只想与你做夫妻,不想与你做君臣!”褚钰有些失态,却字字出于真心。
他对王環存在算计不假,可他爱慕王環亦不假。
可为何王環不愿嫁他?
帝王之子,储君之位,世上还能寻到比他更好的男子吗?
可为何,王環偏偏不愿?
褚钰紧紧握着王環的手腕,不给她再次抽离的机会,“王環,褚钰待你是真心的,可为何你连一次机会都不愿恩赐予我?”
王環皱了皱眉,想要将手抽回,却怎么也挣不开褚钰的手,一下便冷了神色。
但不等她开口,身后便传来了一道熟悉的声音。
“太子殿下,您这样未免也太失礼了。”王璲缓步上前,站在王環身旁,似笑非笑看着褚钰攥着王環右手的手。
褚钰见到来人,抿了抿唇,不甘心地看了王環一眼,但也只能放手不再纠缠。
“是本殿失礼了,只是本殿仍想问王女郎,这太子妃之位你要还是不要?”褚钰看向王環,寒声问道。
王環收回手,将隐隐带了红印的手放入袖中,而后平静道,“王環不嫁皇室之人,若殿下真心爱慕王環,不若抛去储君之位,与王環做一对凡世俗人。”
让一国储君放弃太子之位,去做一个平常人,恐怕这世上只有王環敢提出这样的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