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钧摇头:“你是客人,你先猜吧,我来藏。”说完转头伸手,从佩秋手里捧着的托盘里取下了那枚晶莹剔透的玉钩,元涯等四人已经转过身子,等他藏钩。
元钧转身,将那枚玉钩轻轻松松就递到了容璧眼前。
容璧抬眼看元钧,他眼神还是那么平静漠然,仿佛只是在将一件自己不喜欢的物事转送给他人一般的平静。
元亦雪在一旁吃吃笑着。
这藏钩的游戏,要的就是猜的那一瞬间掰手翻袖袋摸腰带的高潮场面助兴,太子将这枚玉钩藏在自己身上,再直接没有了,元涯一定会猜她,甚至还有可能藉机摸摸酥手——若是大家闺秀良家女子,对方当然不会唐突,但在座全是凤子龙孙哥哥妹妹们,谁又管她一个奴婢的清白?
她伸手从元钧掌心取过那枚玉钩,捏在了手心里。
元钧心里,什么都没想,但容璧看到他拿着手帕,擦了擦手心……她触碰过的手心。
高洁如雪一尘不染的太子殿下——呵。
藏好钩了,对面队伍转过来,元亦雪笑嘻嘻道:“三哥哥,玉钩不在我身上。”又夹了下眼睛,十分俏皮促狭。
弋阳公主道:“我看就在二妹妹身上,老三不要饶了她。”
元墨拍着手道:“我也猜定是在二妹妹身上呢。”
元涯却笑道:“我却觉得,一定在容尚宫身上,对不对呀?”他走过去,笑吟吟地在容璧面前,伸手就要去握她的雪白的小手:“我猜就在容尚宫身上。”
容璧在他的手触摸到她之前已经主动将手掌打开,一枚晶莹玉钩躺在手心。
元涯看着那白如初雪的手心,不由喉结上下滚动了下,伸手取回了那枚玉钩,不知为何心里微微有些惆怅。
容璧看着他忽然微微一笑,元涯看她的笑容,几乎都酥软了。
容璧却转头对元钧施礼道:“既然奴婢是彩头,何必浪费时间?奴婢斗胆请求,接下来三次,就由奴婢来猜,若是三次奴婢都猜对了,可否让奴婢自己选跟着哪位主子当差?”
元涯看着她低垂着脸,心里一阵酥软:“啊,三次都对很难的呢?你确定要赌?”他语无伦次。
元亦雪微微睁大眼睛叱责道:“主子面前,也有你讨价还价的余地?”她一贯得骆皇后娇宠,几时见过如此胆大妄为的奴婢,不由微微不快。
弋阳公主却笑了:“倒是有些胆略,你就那么肯定三次都能全对?再说三皇子看上你,是你的福分,你这是欲擒故纵,还是别有用心?”她笑容满面,说的话却让一旁拚命缩小自己存在感的韩素音听着一阵阵发寒。
容璧道:“既是赌性起了,不如赌个大的,天意若是如此,奴婢自然遵从,不过求个无愧于心罢了。”
弋阳公主慢慢念叨道:“所以到底是赌性大呢?还是顺水推舟呢?”
容璧低声道:“狮子搏兔,亦用全力。”
元亦雪目光闪动,却是笑道:“大姐姐别理她,这些奴才们日日挖空心思想在主子跟前挣脸,谁不知道她们心里那点花花肠子?”
元涯替容璧说话:“哎我也觉得一次赌个大的好!刺激!”
元桢却自以为看穿了容璧的打算,大概这是母后派她到太子身边,若是一天不到就被遣去三皇子身边,只怕母后那边就要落下个伺候不力的罪名。
元钧盯着她一会儿,淡淡道:“行吧。”
容璧起了身,微微鞠了个躬,转向了湖面,栏杆旁抱着琵琶的韩素音脸色青白,却又回避她的目光,她在担心被她连累。
容璧嘴角抿紧——她出身农家,她卑微,但她至少能搏一把,而事实上,当太子同意她来猜的时候,结局就已经决定了。
虽然在这群天潢贵胄的眼里,这位卑微却有着惊人容色的奴婢,只是为了博贵人的注意,才孤注一掷的行为有些可笑,但说到底,闲着也是闲着,雨声淋漓,湖面上雨雾弥漫,漂亮的宫女在每一位贵人跟前缓缓走过,略微站了站,然后走向下一位,在每一位跟前都站了站以后,准确地找到了藏钩。
看来是个善于察言观色的?
贵人们起了兴头,再专心藏了两次。
当这位尚宫,第二次准确找到藏钩之人时,所有人都吃惊了,元亦雪和元墨嚷嚷着,给容璧蒙上了双眼,才开始藏钩。
然而第三次,容璧仍然准确无误地站在了弋阳公主跟前,微微屈膝:“奴婢赌这次,玉钩是在大公主殿下衣带下。”她自幼和兄长戏耍猜藏豆,从未输过,家里人一贯只道她运气好,还开玩笑她若是能去赌场,怕不是能给家里挣回万贯家财。
她只赌,上天站在她这一边。她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豪赌,以至于背上已微微渗出了汗。
场面寂静无声。
弋阳公主意兴盎然地笑了:“再给你十次机会,你是不是也一样都能猜到?”
容璧解下了蒙在她眼上的缎带,一双眼睛静如春水:“公主殿下还要试试吗?”
弋阳公主凝视了她一会儿,心里暗叹:如此佳人,奈何不为我所用。转头对元钧笑道:“太子说吧?咱们这凤子龙孙的,说到底也要愿赌服输才好。”
元钧眉目仍然平静得很:“就依姐姐说,由她自择。”心中想到,罢了,且留一段时间再想法子找茬打发走得了,老三怕是一时半会也不会放手,兴许还会找时机来讨。
容璧退下一步,恭恭敬敬跪下,磕了个头,禀道:“奴婢想要在大公主殿下身边伺候,还请公主殿下、太子殿下成全。”
场中安静极了,显然所有人都吃惊于这奴婢别出心裁的请求。
竟然是弋阳公主?
公主府上的确是有宫里的女官服侍,但——怎么会是要去弋阳公主身边?她一个守寡的公主,去公主府上,几乎就是断了前程,无论是太子身边,还是三皇子身边,每一个都有可能一步登天,成为皇子收用的妾室,又是皇后赏下来,等到太子登基,那就是皇妃名分,若是三皇子封王,那好歹也有个品级的侧妃。
怎的要去弋阳公主身边?她是糊涂了吗?
弋阳公主眼里惊诧过后,忽然慢慢笑了,意味深长道:“容尚宫是个聪明人。”
“那本宫,少不得要和太子殿下讨这个情了,最近本宫身边的确正好缺人使唤。”
元钧伸手转了下腕上的念珠,面无表情道:“大姐姐要人,自无不从,尚宫局那边,晚点孤派人去交代一声就好。”
第9章 奶妈
回房的时候,二皇子那边还真的遣人送来了玉容膏。
韩素音上来一边替容璧擦脸,一边红着眼圈:“从前知道伺候人难,今儿才知道什么叫搓摩,咱们可不就是被人搓摩的命?”
“只是你为什么要选大公主?你有所不知,她看着受宠,其实沈皇后不在了,她又守寡在家,你过去真的没什么前程可言。”韩素音心下却猜疑着,难道是骆皇后另外对她有安排?她们两人一人在太子身边,一人在公主身边……
容璧看着镜子里面上仍然一派担忧的韩素音,笑了下,脸上还火辣辣的有些疼:“我也就想混到二十五岁离宫罢了,守寡也好,清静。”
韩素音悄声道:“你不知道吗?公主府里,养了许多面首……”心下却嗤之以鼻,太天真了,若是弋阳公主存心整治,那还不如留在宫里伺候皇子们……若是入了眼,留下来得个位分,就算熬出来了,罢了,兴许皇后娘娘有别的任务给她呢。
容璧沉默,当身为一枚最低贱不由自主的棋子之时,她只能选择看上去不那么险的路走,她别无选择。
今日,无论她说什么,都不重要。
无论是弋阳公主、太子殿下,还是骆皇后,还有今天给她一巴掌的元桢,垂涎她美色的元涯,都不关心她说什么,做什么,他们只看到了她背后的骆皇后。
容璧恨这种不由自主的感觉。
她进宫来,连爹娘给她起的名字都没有保住。
她就是一个物件儿。
可她还是想要做出一点突破,来改变自己可悲的现状。
她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但是她只想着,只要不顺着她们的意思就行了,骆皇后想要她用美色迷惑太子,太子却厌烦她,想要把她送给三皇子,而弋阳公主和太子是同母兄弟,也希望她离开。
那么,她既不要在太子身边,也不要去三皇子身边,她去弋阳公主身边去。
将来怎么走,她没想好,她只是就是不让贵人们如此顺遂心意罢了。
韩素音还在嘀嘀咕咕地念叨着:“太子也是个冷清冷心的,我听说他特别爱洁,每日的床褥、被盖全都要换,茶杯餐具若有一点不干净的,绝不再用……”
她显然已经被今天那一幕给骇住了,十分不安的嘀嘀咕咕着,却一边帮着容璧收拾行李。
临出宫前,容璧却找了个机会,去见了唐喜公公。
唐喜公公仍然是一见她就笑:“好姑娘,听说你被大公主看上了?好去处好去处,大公主是个好主子,你好好伺候。”
容璧笑道:“还是唐爷爷消息灵通,因着要出宫去公主府了,收拾剩下些东西以后不能用了,想着给唐爷爷送一些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都是些布头和药丸子,只怕唐爷爷见过好东西了,不稀罕。”
唐喜一笑:“那有什么嫌弃的,容姑娘的定然都是好东西,只是唐爷爷不要,给你留着,唐爷爷猜呀,你迟早还会回来的。”
容璧也笑了,唐喜念叨着道:“替你收着就好,你这份心唐爷爷收下啦。”说完又主动指点她:“大公主不喜欢吃甜品,和太子一样,凡是稀里糊涂看不出食材的羹、汤等等,他们都不爱吃,大公主平日里喜欢吃黄雀酢、烧羊肉,做菜你只管往香这方面去做准没错。”
他眯着眼睛笑了:“从前皇后娘娘管着她,每日只许吃一只雀酢,又逼着她喝燕窝银耳汤,如今没人管她了,多半不管了。”他摸了摸,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来递给她:“这是以前大公主喜欢吃的菜谱,当然不知道她大了有没有改变,你且都拿去试试罢,原本以为你不会来了,所以想着托人给你送过去的。”
容璧既惊又喜,连忙深深作揖:“谢谢唐爷爷指教!”又恳切道:“唐爷爷将来有什么让我帮忙的,我一定义不容辞。”
唐喜笑微微,心里叹气:结个善缘罢了,当初受过皇后娘娘的恩,可怜大公主和太子殿下如今没了庇佑,只能被人磋磨,好好的公主,传出那等名声,可怜,可怜,娘娘九泉之下也闭不上眼啊。
容璧敛了笑容,深深又作揖。
尚宫局那边很快送来了出宫的令牌以及交接的要求,傍晚,容璧在太子寝宫外恭恭敬敬磕了头,便跟着内侍们出了宫,一顶青布车,送她到了弋阳公主府上。
弋阳公主听说她来了,倒起了兴趣,叫人带了她来,问她:“我只想问问,今儿老二摸到的那根签,到底是什么签?”
容璧磕头道:“奴婢认字不多,当时又紧张,也没看清楚是什么签。”
弋阳公主眯着眼睛笑了下:“倒是个聪明人儿。”显然是没信。
容璧低着头只不说话,弋阳公主伸手抬起她下巴仔细端详了下她的面容:“你生得好,你知道的吧?在宫里随便跟哪个主子,前程都不会差了,怎的倒来赶我这冷灶头呢?花期短暂,等你过了花期,终身可就误了。”
容璧道:“奴婢并不认为嫁人就是女子的归宿,误了花期就是误了终身。”
弋阳公主一怔又一笑:“好个离经叛道的奴婢!”
容璧却没怎么怕,因为弋阳公主脸上显然也不以为意。
弋阳公主看她神情平静,松了手,有些懒洋洋道:“下去吧,去花妈妈那里报到,她是我奶妈妈,总管着府中内务,我已交代过她,你既然是从尚膳局出来,且就先在我房里的小厨房当差吧。”
容璧心里一松,知道自己的差使算稳了,至少当前会有一段时间的平稳日子,而不是每天当心会被太子嫌恶地送给什么人。
容璧恭敬磕头,起身出来,一位不苟言笑的侍女上前带了她出来,低声道:“妹妹好,我是梅香,我带你去见花妈妈。”
容璧忙笑道:“梅香姐姐好,劳烦姐姐了。”
梅香摇头道:“无妨,我从前也是在宫里当差的,不过如今公主的陪嫁宫女大部分都已经嫁出去了,只剩下我一个,自愿不嫁人,留在公主身边当差的。”
容璧脸上笑容更深了些:“姐姐心胸豁达,以后还请多多教导。”
梅香摇头:“没什么教导的,这府里规矩比宫里要宽松多了,公主脾气又好,你只管什么都听公主吩咐就好了,花妈妈是公主的奶娘,也是从宫里跟出来的,您听她的安排就好,公主晚上喜欢自己叫点吃的,以前没请到合适的灶上丫头,如今你来了倒正好。”
正说着,议事厅就到了,里头坐着个老妈妈正在看账,衣着俭朴,慈眉善目,看到梅香来就笑了:“梅香来了?这儿有厨房刚送来的松子糖,你尝尝。”
梅香道:“谢谢花妈妈,我还有差使,就不吃了,奉公主钧命,我送这位尚宫姐姐过来,公主说了安排她在院里的小厨房当差,劳您安排了。”
花妈妈看到容璧,脸上非常明显的一怔,然后回过神来:“怎么来了这样漂亮的尚宫?真是个好孩子,过来我看看。”
她上前拉着容璧的手笑着问她名字,原来在哪里当差,家乡是哪里的,和蔼可亲,容璧一一回答。
花妈妈笑得极慈祥,絮絮叨叨地说着话:“公主体虚,我一直让人用党参、当归给她熬汤,但是公主的舌头太灵,一尝就尝出味道来了,她不喜欢,如今你来了可好,我看宫里就能做出药膳来一点儿尝不出味的,你可以试试看。”
梅香走出去了,屋里只剩下她们两人,花妈妈忽然握紧她的手,笑着问道:“皇后娘娘派姑娘来,可有什么旁的差使派给姑娘?”
容璧看她笑容下藏着的紧张,心里掠过一丝异常,忽然心中灵光一闪,笑道:“妈妈年高,皇后娘娘担心妈妈办事力有不逮,因此派我过来协助妈妈,伺候大公主。”这话模棱两可,皇后派容璧来伺候大公主,说协助也没错。
但很明显花妈妈心虚,听到此话,脸色一僵,心中惊疑不定,勉强笑着道:“姑娘如何说这般话?娘娘有什么差使,你只管说便好了。”
容璧心下狐疑,脸上却淡道:“皇后娘娘只是让我好生伺候大公主,多和妈妈学习,大公主是您奶大的,想来妈妈对大公主也是十分情深义重了,奴婢要多向妈妈学习。”这话仍然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话,但花妈妈听着却只仿佛是讥讽一般,越发乱了手脚,喃喃道:“娘娘明明答应过我,不会对公主有影响的……”
容璧顺着接下去:“娘娘光风霁月,自然对大公主关怀备至。”
花妈妈忐忑不安道:“那我家锁儿……”
锁儿?听着像是乳名,难道花妈妈有什么人质把柄落在皇后手里了?容璧只能道:“看妈妈办事是否忠心了。”
花妈妈看她表情如此托大傲慢,心下越发大乱,只疑心皇后娘娘反覆无常,怕是疑心自己,连忙剖白:“我已办妥了,放好在库房里,上次已让林内侍传话,娘娘可别轻信旁言啊,只是可不能随意进去翻动,大公主自幼机警……一旦发现,事就不成了,娘娘还是要信任我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