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明明热闹香艳的气氛,在宋襄来了以后,就一本正经到有些无聊的程度,侍卫们三两成群只能沉默着吃羊肉,大口喝着桂花冰酪饮,原本活泼跳脱的对着新来的美貌小姐姐,个个都老实得如同当值的木头桩子。也不知道心里是不是都在暗暗咒骂着这位宋襄世子煞风景。
容璧看到玉十二刚才还意气风发得意洋洋,现在蔫头耷耳,愁眉苦脸地过来拿桂花酪喝,忍不住莞尔一笑,她容色过人,这一笑让附近的侍卫们全都眼睛一亮,不由注目凝视,唯有宋襄目不斜视,仿佛眼前这样一个国色,对他来说也只如土石木墙一般寻常。
不多时宋襄起身告辞,公主是长嫂,自然也就起了身相送,这一番打岔,院子里的晚宴也就散了,容璧打发着婆子们收拾家伙,看着粗使侍女们在检点碗筷壶杯,显然这些也都是有数的,要一一交回,便假意随口问身旁的婆子:“公主府这边管器皿想来也很是严格,这些都要点数?”
婆子笑道:“自然的,容姑娘从宫里来,想来也见过这排场,那些瓷碗都是汝窑出的,全是冰裂纹的,一套一套都有数的,坏了那是要描赔的,还有刚才世子来新增加的那一套,更讲究,是纯银打造的,一般都是给小辈儿用的,表示尊贵和爱护,那都是要点数清洗后,还回库房去的。”
容璧问道:“这库房,也是和宫里一样,分不同库的吧?”
婆子笑道:“那是自然,宫里内库那肯定更大,咱们府里一总儿都是花姐姐管着呢,都在后院那珍宝院里了。”
容璧存在了心里,看着婆子们收拾好回去厨房,果然用完膳后弋阳公主那边派人传了话,今晚厨房晚膳安排得好,公主很满意,有赏。
婆子们这下也算心服,不管是主子给这位新上任的容姑娘做脸也好,是这位新上任的容姑娘确实能干也好,总之一时半会婆子们暂时都熄了心火,没敢再给容璧使绊子。
接下来几天果然平顺妥当,一头梅香很是照顾,一有什么消息就派了小丫鬟来传话,妥帖又细心。
是个正派人,另外一头花妈妈也很是照顾她,大公主饮食有什么禁忌,第二日果然也找了她细细说了。
虽然容璧知道她其实是心里有鬼,一直以为她带着什么特殊使命,又怀疑她要找机会给自己出指令。
她再也没有提过库房,但这却令容璧感觉到仿佛那是一个令她畏惧的所在,然而平日里看她为人慈祥又亲和,对公主忠心耿耿。
容璧留了心,多留意了下公主府里的仓库。
公主府的库房总设在一个院子内,按类别分在不同楼内,有管金银器皿古董的,有管衣物细软的,有管家具摆件的,有管书籍画卷的,都井井有条,有不同的婆子日常把守看管,又有侍卫日日巡视,任何人需要进库房取东西的,都要登记后,两人陪同点数领取物品,点收无误后当面交接,登记签领。
但花妈妈是内府女官,又深得公主信任,总管所有库房,自然是有所有库房的钥匙。
所以库房里,究竟有什么?
反正是不太好的东西吧?
容璧只存了心,每日却也只是用心当差,倒是连前院都未去过,只日日都在厨房里打转,却藉着这些功夫,在婆子们的闲聊中,听到了公主府里不少细细碎碎的杂事。
她日日不到前面,只专心在厨房,弋阳公主倒也纳罕,叫了花妈妈过去问:“新来那容碧,这几日如何?”
花妈妈道:“都在厨房用心当差,我看公主如今吃得好多了,夜里也睡得沉多了,想来她在备膳上很有些功夫。”
弋阳公主笑了下:“她进宫十年,一直被压在膳房里不得出头,还是这次太子十八岁生辰,皇后急切想找个容貌出众的给太子,没想到宫里略有些姿色的,都已被皇上幸过了,好不容易才从旮旯角里扒拉出这么个被藏了这么久的国色来——依我看,也是个心机深沉的。”
这几日,她已让人查了下容璧的背景,倒真的是一些儿背景可疑都没有,到公主府上这些日子,看着也是安分守己,竟然一丝不错,连内院的门都没有出过。
但越是这样一丝儿不错,越可疑。
花妈妈还在好奇问道:“既是给太子的,怎的到公主府当差了?”
弋阳公主冷笑了下:“太子一贯不会收用这些的,自然是想法子打发走,这奴婢心里清楚太子嫌恶她,大概是要想办法从我这儿另辟蹊径接近太子罢了,这样容色,能没别的想法?”
花妈妈小心翼翼问:“她是皇后的人?”
弋阳公主漠然道:“是不是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不是我们的人——太子势单力孤,骆后打的什么主意谁不知道,父皇又是那样不问俗事,日日醉心修道的样子,咱们不得不防。”
花妈妈闭嘴了,弋阳公主想了下却又转头叫人吩咐道:“听说京城新来了个戏班子,里头有个武生耍得极好棍子,去替我后天请来园子里唱两天戏,再请人去宫里请太子有空来看戏,嗯,下个帖子给郑探花,就说我听说这戏唱得好,请他来看。”
花妈妈默默不说话,弋阳公主却笑道:“只希望这武生不负美名——许多美男子都不过是小老百姓没见识,真见到了也就那样,嗳,可叹也没几个能入眼的。”
花妈妈战战兢兢道:“公主——不若请皇上另赐一门婚事……也省得如今孤单……”
弋阳公主嫣然一笑:“再嫁哪有如今自在?如今还不是美男子任我挑?再嫁人,多个夫君指手画脚,指不定上头又有公公婆婆,岂不是又跳入另外一个牢笼?”
花妈妈低下头,她一贯老实忠厚嘴拙,弋阳公主也没在意,只是起了身去卸妆不提。
第12章 看戏
武生身姿笔挺修长,能一连翻八十个跟斗仍然稳稳站在台上一动不动,更是耍着一手好棍子,棍子一转起来仿佛水泼不进,犹如一只风火轮一般。
喝彩声响起,弋阳公主斜斜靠在椅子上,她今日一身碧色青裙,裙角坠着无数琳琅青玉,眉心贴了一抹青莲花靥,看着十分清丽。她正看向一旁正在喝彩的锦衣公子,嗔笑道:“晋州港集天下英豪,甚至海外百技都能见到,郑探花家资巨万,见识过人,哪至于看到这点儿本事就大惊小怪起来了。”
郑长渊转头笑容可掬:“便是在晋州,也极少能见到这般功底的武生的,今儿藉着公主雅兴,倒是开了眼界。”
弋阳公主笑了下,不以为意,她身侧太子元钧却转头问他道:“晋州港果然有着海外百戏?”
郑长渊笑道:“自然是的,北边的胡人夷人、南边的蛮子、白番子、黑昆仑奴、波斯人、安息人,天竺人,我自幼都见多了。”他是巨富出身的公子,今日因要见贵人,穿着紫袍玉冠,颇为华丽,他身材颀长,容貌俊俏,眉目带着一股风流潇洒之气,笑容里自然带着一股玩世不恭,这对于女子来说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元钧今日穿着便袍,看似俭素,仍自然而然一股清华之气,似是对海外之事十分好奇,不断发问,郑长渊今日原是第一次与太子如此亲近说话,自然是知无不答,他原本便是个八面玲珑善于应酬之人,酒过三巡,早已将那热闹繁华的晋州港娓娓道来。
元钧一直微笑听着,一双眸子幽深沉静,时不时发话,每他一出言,在座的人全都不由自主专心听他说话,他始终仪态雍容,言辞舒缓,不疾不徐,不骄不躁,风姿卓绝,他说话并不啰嗦,却要言不繁,正正切中要害,看得出虽身在宫中,却博文广知,气度不凡。
下边陪客的还有定国公世子宋襄,他坐在那儿并不太说话,想来是沉默寡言的性子,时不时看一眼一旁仿佛非常醉心台上武生的公主。
另外又有着几个定国公府上的清客陪客,在中间应和赞叹着。
场面花团锦簇,却清晰得很,今日公主这一场看戏,为着,就是让郑长渊见太子。
容璧坐在角落,有时候是在炭炉前现烤各种炙肉,烤好后指挥侍女们将大碟大碟的肉端上前,有时候是站在冰山前,为刚被取走的鲜脍重新切出芙蓉色半透明的鱼脍,平铺上去,补成一朵一朵精美的牡丹。
锣鼓铿锵,彩旗飘飘,戏台上英武的武生仍然在矫健翻滚着,容璧只专心片鱼往冰山上摆。郑探花不知何时已下来,刚含笑着在冰山上取了一枝樱桃,仿佛贪凉一般靠在冰山一侧的栏杆上,专注看着台上的戏。一旁的定国公世子宋襄手里捏着酒杯,长眉深蹙,却正与太子应答,说些闲话。
却见一场才完,弋阳公主命人赏,满戏台上撒了铜钱,场上响起了越发热闹急切的鼓点,武生翻了个筋斗,在台上单膝跪下谢公主,戏班子的童儿们一哄而上正抢着铜钱,弋阳公主忽然看向冰山这一角,笑道:“郑探花果然花丛中人,这么快便找到我这府上最美的婢子。”
郑长渊结结实实一怔,转头看到容璧,心下虽然纳罕,脸上却丝毫不变,笑容满面:“却是未曾看到,公主天人之姿,再见多少女子,也不过如黄土一般,公主如何打趣我呢?”
容璧却心惊肉跳,果然听到弋阳公主轻描淡写道:“我这美婢,聪明伶俐,善猜藏钩,却是个极解人意的,探花若是喜欢,赏你也无妨。”
郑长渊转头又看了眼容璧,看她脸色已微变,心中一叹,颇有些怜惜这身不由己的婢女,面上笑容不变:“公主身边得用的尚宫,自然是极好的,郑某哪敢如此狂浪?万万不可再提。”
弋阳公主轻声细语,缓缓道:“郑探花家学渊源,自然是见美人多矣……我听说郑探花此次进京,带着亲妹,德容俱佳,贤淑聪慧,年岁刚好,心中喜爱,却不知有没有这福气见见呢。”
郑长渊道:“公主过誉,舍妹体弱多病,此次进京,却是求医问药,想着京里能有名医诊治。”
弋阳公主关心道:“如此?我倒认识一位比丘尼师太,擅医,尤擅女科,迟些不如我请她到府上给令妹诊治一二。”
郑长渊心念一闪,却已走上前回到座位,面上大喜道:“那自然是极好的,却不知这位师父名号,待我细细写下帖子,厚礼奉上去请。”
弋阳公主笑了下:“你去请却是请不到的,只有我能请到,这位师太号槁木师太,正是修的枯木禅,平日不见外人的,原是母后当年与她有一二分照拂之情,才能请得动。”
郑长渊肃然起立,恭敬道:“这确实天大人情了,郑某人感恩在心。”
弋阳公主微微一笑:“你我之间,不必如此客气。”却是言语暧昧。
却见外边有管家进来报:“公主殿下,二皇子、三皇子和二公主到了。”
弋阳公主转头一笑:“今儿这戏唱得倒是热闹,请吧。”
果然不多时皇子们带着元亦晴满脸笑容进来了,元桢笑着一边行礼一边道:“听说大姐姐今天这儿有绝好的戏看,正好今日太学休沐,晴妹妹嚷嚷着要出去耍子,我说外边乱的很,听说太子哥哥也在这里,少不得过来叨扰一下大姐姐了。”
弋阳公主笑道:“弟弟妹妹们高兴,我自然也是高兴的,快入座吧,我让他们再捡几支好的细细唱来。”一边却又给皇子们引荐在座的客人。
郑长渊起身拜见几位皇子,元桢已是连忙上前携着他的手笑道:“是郑探花吧?你那篇海图策论写得极好!我已细细拜读过了,还有许多不懂的,正要和大人请教。”
郑长渊微微笑道:“不敢当,二殿下实在过誉了,不值一提……”
元涯却早就一眼看到了容璧,脸上焕然,只盯着容璧笑嘻嘻的挤眉弄眼的。
弋阳公主看到元涯这般,又笑着道:“三郎这是还没死心?”
元涯涎着脸:“大姐姐,我前儿又得了好几个得用的美婢,不如和大姐姐换了容尚宫吧……”元亦晴啐他道:“三哥哥,看看场合!今儿不是只有自家人!”
弋阳公主笑着道:“这满座才俊,你只惦念着美人儿,成何体统,快来见过探花大人,学上几句,也不至于下次斗诗的时候发呆。”元涯可不觉得有什么丢人,只又死盯了几眼容璧,这才依依不舍入座。
一时见礼叙坐,很快台上有锣鼓喧天,重新演起来,那英俊武生又翻起筋斗来,座上越发热闹起来。
容璧短短半日已差点又被接连转手送人两次,这心情之起伏可谓大起大落,便是靠着冰山,她背上也已尽渗出汗水,只仍然保持着一丝清明,拿起一只鱼,削出片片雪花薄脍来。
眼前阴影一遮,却有人站在她跟前拿了杯冰果汁,靠着栏杆,倒是专心致志看着她片鱼来,仿佛极有兴趣。郑长渊原本炙手可热,说了几句话后也拿了杯子过来装冰酪,想来也是有些承受不了皇子公主们的热情,只能借口避开,却见宋襄世子也过来拿了一串烤鱼,郑长渊笑道:“宋世子不陪太子说话了?”
宋襄淡淡道:“天潢贵胄,皆为探花而来,我等不过是陪衬罢了。”
郑长渊料不到宋襄看着木讷,说起话来却如此直接,不由微微语塞,然后一笑:“不敢当。”
宋襄道:“郑探花言语慷慨,风流倜傥,是个人物,难怪太子青眼有加。”
郑长渊只好微微一笑道:“太子虽则年幼,却有如东君,青春勃发,实是天下之福。”
宋襄冷淡道:“太子确有储君之相,一旦成亲开府,无数人将会聚集在他身边,羽翼一旦丰满,中宫嫡长子,自然会有朝臣为他说话,根深树茂,一飞冲天之势,绝无可能再剪除,也因此骆皇后才死死压着太子的亲事,太子早已年满十五,却并未婚配,尚居于宫中,犹如未成年皇子一般教养,今日公主显然是为太子绸缪,郑探花却只是顾惜家族,却不为天下谋福利?”
郑长渊心里苦笑这武将世家之人,说话如此不会拐弯,哪朝哪代,提前站队太子的,有几个能撑到太子登基之时?更何况如今骆皇后并非太子生母,皇帝也似有别意,骆后步步紧逼,太子和公主这是急了,但自己却万万不能踏入这漩涡中,公主今日之意,是想许以太子妃之位,定国公掌着京军,公主再拉拢年轻文臣,虽说这确实是一步好棋,公主心计无人能敌,但骆皇后岂会如此轻易让步?自家妹子性子单纯,他万万舍不得让自己妹妹进入后宫。
他踌躇了一会儿,到底觉得话说到这样地步,再敷衍下去是真的连太子也得罪了,只好婉转道:“太子妃乃是未来国母,郑氏商贾一族,并非轻易能臆想。皇后应当会为太子择一高门淑女,太子殿下若是能熬到几位小皇子长成,一旦封王,君臣份位就定了,公主和定国公,如今是太子唯一的依仗,宋世子还请多多提醒公主小心为佳。”等几位小皇子封了王后,君臣位份一定,再谋太子之位几乎不可能,骆后这几年必会发作,而要压住太子,必先剪除弋阳公主。
宋襄淡淡道:“骆皇后已经出手了,宋家乃是先皇后精心为公主挑选的,可惜元后一族式微,骆后身后有高人指点,故意散播传出公主与我似有暧昧的谣言,逼得公主为了避嫌,不得不与定国公府疏远。太子之位,危如悬卵。”
郑长渊料不到他如此坦荡将自己和公主的桃色绯闻拿出来说,心下不由有些佩服宋世子光风霁月真君子,含笑道:“公主宁愿广纳面首自污,也不肯就此拉国公府下水,可知也是为保世子名声,用心良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