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一道——浮玉山前【完结+番外】
时间:2024-05-13 14:38:31

  沉庵仍旧无欲无求地过着,直到在仲夏,一个暴雨夜的降临。
  天际压得极低,空气闷热,令人喘不上气。雷电暴雨的袭来并未能给夏夜降温,反而愈发令人烦躁。
  沉庵在榻间翻了个身,迷迷糊糊间,突感身侧一沉。
  霎时,他后背陡然一冷,浑身汗毛直立。
  睁开眼,只见那个叫“易灵愫”的姑娘,蹲在他身旁。
  雷电炸开,屋里闪过一道白光。
  她仍旧在笑,眼睛仍旧黑亮,可笑意却不达眼底,笑得森然。
  “你……”
  沉庵坐起身,满脸戒备。
  她穿得很清凉。
  无臂纱衫配一件罗裤裙,胳膊与小腿上面布满泛白的刀痕。
  沉庵耳廓泛红,移开眼,盯着床帐。
  他不清楚她的实力如何,只知道,她是个常年在血海里厮杀的杀手。
  余光瞥见,她抬起胳膊,臂膀的肌肉紧实,紧实到,像能轻轻松松地掐死他。
  不过,她的手最终没伸到他的脖颈处,只是停在他面前。
  她把手掌摊开,“看,这是我给你的惊喜。”
  有一颗乌黑又圆滚的药丸,躺在她手心。
  她俯身凑近,“道长,我想你会喜欢。”
  沉庵心里隐隐有种非常糟糕的预感,可还不待他细想,她就掐起他的下巴颏,强硬地把药丸塞进他的嘴里。
  她解下挂在腰间的酒葫芦,拔掉酒塞,迅速往他嘴里灌了几口烈酒。
  做完事前准备,她盘腿坐到他身旁。
  那颗药丸,被酒液冲刷到他的喉肠,慌忙间,他只得咽下。
  就在咽下的那一瞬,他感到身体里升起一种力量,迫不及待地往外冲。
  这股力量毫无章法,使他一向平稳的呼吸,倏地变得倥偬。
  一个而立之年的男人,即便此前毫无经验,可在此时此刻,也明白了这药丸会有什么作用。
  “喜欢吗?道长。”
  灵愫绕着发尾,“我不喜欢你不把我说的话当回事。所以我要惩罚你,就在这次见面。”
  沉庵被这个小辈气得咳声不迭,“出去。现在出去,我还能当无事发生。”
  灵愫指着盖在他腰间的那方薄被,“你看,被衾底下,并不是无事发生。”
  “国律,奸罪者,杖一百七,从重惩处。”
  沉庵双眼发热,竭力保持清醒。
  “现在滚,你还能活命。不然,不然我就喊人来抓你。”
  她拿一把沾血的匕首,压在他脸侧。
  “我花了两个月时间,从籍籍无名打到目前的第一,并如愿以偿地告诉他们,我的江湖名号是‘代号佚。’”她说,“你尽管来喊,喊来一个,我杀一个。”
  她手腕一旋,朝榉木窗射出一根银针。
  霎时,站在门外的一个小道士应声倒地。
  沉庵心一紧,“你杀了他?”
  灵愫先是点了点头,又飞快摇头。
  “还留着一口气,不过往后,他就是个废人了。”
  沉庵差点被气得呕血,“他是观里论道最独到的孩子。”
  灵愫无辜地摊了摊手,“谁让他来打扰我办事。”
  她抬起沉庵的下巴,“我难道不是你心里的好孩子吗?”
  这个暴雨夜异常压抑,令沉庵把夜里发生的每个细节都记得清楚。
  暴雨把窗纸扑湿,而她在狂风中落坐。
  那一瞬,沉庵把舌咬破,妄图自尽。
  可她眼尖,扇了他一巴掌,又把他的下巴卸掉。
  “你要去衙门击鼓告我么。”她仰起头,“可你的身子告诉我,你明明在享受。”
  “怎么就没察觉出来呢,我明明是在跟你谈情说爱。只不过,我是把这事提前发展了。反正早晚都要有的嘛……”
  她没谈过,所以以为多做些伪装,多说几句好听话,就是在谈情说爱。
  沉庵的心被她的话撕裂,可药物又控制着他的身。
  他在一弯陌生的河里,下坠沉底,复又漂浮换气。
  他要告她么。
  他要跟衙门说,他,一个而立之年的男人,被一个小姑娘强上了么。
  “衙门会问你,你反抗她了么?”
  灵愫接过他的胡思乱想,笑得愈发妖冶。
  “你这么诚实,一定会如实回话。你会说,你反抗不了。你的拳打脚踢,都未能施展到底。你只是蹬腿,摆.腰,晃.臂,手在半空划来划去,最终无助地抓住了床帐。”
  “你会说,你的身心被劈成两半。你愉快得不断流泪,呼出变调的,拐了几道弯的声音。这声音是在求救,只不过却是在朝涉嫌奸.罪的那个人求救:慢些、慢些。”
  “你的心,承受着莫大的折辱,你开始反思,怎么就招惹到了一个疯子?一定是你自己在此前蓄意勾引,引狼入室。都是你自己的错,谁让你自己穿得少,又不做防备。”
  她说:“所以啊,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你该得的。换个角度想嘛,沉庵道长,我是在帮你成长,你要,好好地感谢我。”
  这一定就是在谈情说爱了吧。
  她想。
  毕竟此前,跟小倌胡闹时,她可从没有对他们说过这么多句话。
  在她轻声细语的洗脑之下,沉庵的眼睛渐渐变得漫无焦点。
  最终,他没有踏进衙门半步。
  在他微弱的反抗下,或者说,在他的几乎不敢反抗下,这场没有人性的奸.罪,没显得太过于惨绝人寰。
  在绝对强大的实力面前,反抗显得那么微不足道,甚至有些可笑。
  他要的是恶人有恶报,但显然,她这个十恶不赦的恶人,并不会遭受到半点惩罚。
  只有他,一个受害者,不仅遭到了侵.害,甚至还在她这个加害者的洗脑下,慢慢觉得,原罪在他。
  在那个暴雨夜后,老实本分三十一年的沉庵,开始慢慢被她腐蚀、同化,甚至开始迈上他的自我腐烂之路。
  他是在此后她一次又一次的侵.害里,后知后觉地发现:他要爱上这个加害者。
  他明白,当他要爱上她时,其实已经在心里爱得不可自拔了。
  受害者竟然会爱上加害者。
  极其荒谬。
  然而这就是事实。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爱的?
  他一面清洗脏乱的身,一面试图回想。
  到现在,跟这个疯子相处,业已一个多月了吧。
  或许,是从她第一次把他掐得将要窒息那时,开始爱上了她。
  认识他的人都说,他完全没脾气,不会笑不会哭不会生气,像个假人。年轻时,他被称为“少年老成”;而立时,他被当成温和又疏离的长辈。
  大家把他供起,尊重他,却又远离他。
  惟有她,接近他,侵.犯他,羞辱他,把他当成一个有七情六欲的正常人。
  或许,是从她第一次把他扯到巷里,公然做不耻之事那时,开始爱上了她。
  有个孩子,晚间从学堂散学归来,总要穿过那条巷回家。
  当着小孩子的面,她毫不避讳,甚至啐他一口,说有人看时,他会更浪。
  惟有她,完全不在乎世俗眼光,甚至还告诉他:人非圣人,要接纳,正视自己龌龊的内心。
  或许,是在某一次亲吻后,她摸着他的头发,说“爱你”那时;或许,是在某一次事毕,她破天荒地没有一走了之,陪他说话那时……
  或许是在无数个感受到她的蓬勃朝气的时刻,或许是在无数个感受到她扭曲却又热烈的爱意的时刻……
  总之,日复一日地,迎合取代了反抗,享受取代了厌恶。
  在某一次,她撒着娇,向他索要奖励,而他脱口而出一声“好孩子”,那时,他被自己的行径恶心得想当场自我了结。
  比“受害者爱上加害者”这件事更令他崩溃的是,他一个长辈,竟然爱上了这个小辈。
  一个行事沉稳的长辈,竟然爱上了心狠手辣的小辈。
  他比她大,比她更了解世道的凶险,比她更明白为人处世的道理,比她见过更多次的日月轮转,比她受过更多回的生活摧残。他的灵魂更稳重,同时也更苍老,更无欲无求。
  他比她大,一眼就能看出她是在撒谎还是在诉真情,一下就能猜出她存着什么坏心思,打着什么鬼点子。她的小计谋在他面前无处遁形。
  他比她大,可他竟然爱上了比他更稚嫩的她。
  倘若他还是年轻人,在拥有这个认知后,他兴许会推开她,朝她控诉咆哮。
  但,而立之年的他,仅仅是忍受着内心的翻江倒海,翻身把她抵在褥子里。
  “好孩子,你累了,我来。”
  她大抵是真的困了,蹭着他下巴颏的胡青,难得流露出半点柔软,像只翻肚皮的波斯猫。
  他的行径很轻柔,不敢吵醒她。
  她窝在他怀里,迷迷糊糊地说:“好温暖。”
  就像是,回到了母亲的肚子里,封闭,狭窄,温暖。
  他听得热泪盈眶。
  要怪她这个加害者将他拽入不见底的深渊么。
  可她分明只是一个缺爱的孩子。
  沉庵脑里乱哄哄的,嗅着她的脖颈,想咬死她,可又不舍得。
  最终,他只是抱紧她,拍着她的背哄睡,呢喃道:“囡囡,我是不是太放纵你了。真是不知道该怎么疼你好了。”
  他与这个小魔王的关系,是越扭越歪的爬山虎,不觉间,就已布满整面墙,杂乱无章,清理过后,反而长得更迅疾。
  要怎么处理这一段关系。
  这是在那个暴雨夜后,令他时时刻刻都在想的一个问题。
  为此,他曾痛苦挣扎许久。
  但,她对他的百般纠结全然不知。
  “代号佚”的威名在江湖传得响亮,与此同时,她对阁主提议,杀手阁内部杀手排名时,也能运用“代号某某”这一套规则。
  在杀手阁,最高等级的杀手,即阁里的招牌,是江湖上威名远扬的“代号佚”。
  噱头放出不久,果然见很多杀手投奔到杀手阁。
  不过在这时,来投奔的杀手尚还未对代号佚心服口服。
  不服?
  好办。
  灵愫就把他们往死里打,将他们打得心服口服。
  她打得完全不留情面,打死人是常有的事。
  所以阁主分不清,她到底是想让人服她,还是单纯想发泄戾气。
  灵愫回:“都有。”
  回话时,她正潇洒地坐在凳上,把刀伤遍布的后背留给阁主,任他给自己抹药。
  “别太拼。”阁主的话声发颤,“你是个大活人,你只有一条命。你已经做得非常好了,可以适当歇一歇,交给我来拼。”
  阁主本意是表达关心,可灵愫却当他瞧不起她。
  “放心,我心里有数。在时机未到前,我需要同时做多种伪装。出门在外,我需要维持‘一个废柴姑娘’的形象。所以即便我认为满身伤痕是我的荣耀,也要将其抹去。我喜欢身姿紧实有力,可你知道,‘一个废柴姑娘’不会有浑身肌肉。所以,只能用脂膏包住肌肉。”
  听起来就很累,但她丝毫不觉得累,反倒乐在其中。
  过了会儿,灵愫没听到阁主的回话。
  转过身才发现,阁主早已泪流满面。
  “我心疼你。”他说,“不是你不觉得苦,这些事就真不苦。”
  灵愫笑着擦掉他的泪,“做杀手能有什么办法呢。人只在穷途末路之时,才会选择做不入流的杀手。但——”
  她说:“即便苦累脏,即便不入流,我也要过得坦荡。”
  她不愿再说自身,遂把话头一转,说回杀手阁的事。
  “还记得么,老阁主与前几代阁主在任时,都曾配合朝廷缉拿逃犯。后来时局动荡,杀手阁败落,与朝廷断了联系。或许,我们可以捡起这段联系。”
  她眼睛亮晶晶的,“让杀手得到更大的认可,让杀手阁正大光明地建在街边,让我们的不入流,转化成门槛高且存在感强。这就是杀手阁的独特之处!我们可以做到!”
  她就这么随口一说,但阁主倒是真的想了想这条路的可行性。
  飞快想完,他说好,“我会买下南郊那座空置的高楼,作为杀手阁的新据点。”
  到底还是年轻气盛,说干就干。
  此间,阁主问起:“关于‘成为易老板’这件事,你有什么头绪?”
  灵愫笑得高深,“我自有计划,保准立竿见影。只是,需要等待一个时机。”
  *
  忙完杀手阁的事,灵愫去了玉清观,找她的新欢沉庵。
  观里的小道士憎恶她,又惧怕她。见了她,四处逃窜,并默默祈祷,愿沉庵好运。
  她寻到沉庵时,沉庵正蹲在桃树底下,拿小铲刨土,将酿好的果酒埋下。
  她走得慢,因此便没看到,其实沉庵还在坛盖底下压了封信。
  待走近,她俯身喊:“阿沉,想我没有?”
  “阿沉”是她口中所谓的“爱称”,每当她喊这个爱称,那就代表:他将要被她不重样地玩弄。
  沉庵惊得浑身一哆嗦,旋即,又恢复往常老神在在的神态。
  “先前观里酿好的酒,都已被你饮尽。”他护着身后埋酒的小土坡,“这坛果酒,酝酿四年才可开封。”
  灵愫连连点头说好,搀起沉庵的胳膊,“知道啦,四年后我跟它不见不散。”
  四年后,她二十岁。那时,谁还会记得这个新欢与这坛果酒。
  她在心里嗤笑沉庵的天真。
  沉庵也笑自己的天真。
  笑自己一把年纪,竟还在相信所谓的“真爱”,还在做与她长长久久的春秋大梦。
  纠结许久,他决定赌一赌。
  赌这个小姑娘,对他有一点点的真心。
  不求多,只要一点真心,能证明他不是个彻头彻尾的笑话就好。
  这样想着,他便主动迎合起她。
  他了解到她的身世,原来她竟是那么缺爱的一个孩子。
  他赦免了她先前的罪,开始主动敞开怀抱,一声又一声地唤她“好孩子”;
  开始享受与她不害臊地在各种场地胡来,道观里、街巷里、人前人后,只要能给她带来爱;开始主动开发各种玩法,与她不断尝试。
  他们的每一次,都像是在给彼此洗热水澡。褥子上铺着吸水垫,事毕掀垫,垫子昏头搭脑地坠着,沉甸甸的。
  他把垫一拧,水花“啪嗒”、“啪嗒”地落,将他的心打得湿漉。
  床榻间,她是个混世魔王,把他折磨得体无完肤。
  但只要下了床,他就会变成包容接纳,并教导她的长辈。而她,歪着脑袋喊他“阿沉”,俨然是一副好孩子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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