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捅了他自己二十六刀,伤口遍布全身。刀刀不致命,可现在,他却死了。
死于失血过多。
明明可以活下去,可他却任由血珠连成线,不断朝外淌。
死之前,他在想什么?
他在惶恐什么,又在害怕什么。
在静静地躺在鼎里,感受着生命流逝的时候,他想的竟然不是求救,而是沾血写下她的名字,好能让他安心么。
心里忽然酸酸的,说不清是什么情感。
灵愫躺倒在木牌堆里,窝在沉庵没有呼吸的怀里,紧紧抱住他。
***
沉庵在死寂的氛围里死去。
吐完最后一口气,浑身劲一卸,三魂七魄慢慢升空,周遭的喧嚣从耳边穿过,心却彻底静了。
他成了一个在世间游离的鬼,飘在半空,看到那个孩子缩在他怀里,面无表情,却把他的尸身抱得很紧很紧。
在此之前,在他还活着时,她从没有把他抱得这样紧实。
活着的时候,他只是她的众多情人之一,很普通,没什么特殊之处。
死后做鬼,游荡在人世时,沉庵才发觉,原来,在他死后,他被她的小爱人,包装成了她心里的白月光与朱砂痣。
她要做易大老板,而他的死,就是她寻到的一个绝佳契机。
献祭他后,她把她自己包装成“风流且深情”的形象,让那些老板以为,她是个有情有义的人,进而更愿意与她谈拢生意。
人要是绝情到一定程度,定会被世人鄙夷。而她是个杀手,必须善于做伪装,才能不落把柄,才能更快更稳地实现她的野心。
自此,“沉庵是易老板心里的白月光”这一消息,永久地在盛京城里流传下去。
而沉庵,化作无形的鬼,在此后的数年光阴里,一直陪伴在她身边。
他的死亡磨炼了她的心性。
在她二十岁生辰那天,阁主做了一大桌菜。两个孩子皆事业有成,再不会像四年前那样,穷得喝西北风。
沉庵站在她身旁,想摸摸她的脑袋。可手却直直穿过,触摸不到她。
她歪了歪头,“哪吹来了一阵风?”
阁主回:“可能是窗牖没合紧。”
二十岁的她,再不会像十六岁那样浮躁。不会每逢生气就去上街乱砍,不会把“我是杀手”写在脸上,俨然伪装得天衣无缝。
她的情人依然多得能绕整个盛京城三圈。
不同的是,在他死后,她把很多情人都当成他的替身。
为此,沉庵看得很透彻。
说替身,谁是替身。
她是个看似谁都爱,其实谁都不爱的人。
她只爱她认定的那一种感觉。
情人是他的替身,而他是她追求的那种感觉的替身。
做鬼做了四年,弑亲的痛,爱她的苦,造下的孽,都已随着他生命的逝去一同消散。
他仿佛又回到了没遇见她之前的那个阶段,不会哭不会笑不会生气,什么感情都没有。
这个阶段,一直延续到蔡逯的出现。
她说,蔡逯这孩子像他。
大家说,蔡逯的眉眼有三分像他。
马场初遇那次,她在打量蔡逯,沉庵也化作无形的风,一道打量着蔡逯。
沉庵心里冒出一股前所未有的危机感。
这个孩子,会是她见一个爱一个里,最爱的那一个么。
他作为一个鬼,见证了她与蔡逯,乃至她与后来几个情人的分分合合。
时代变了。
他还活着的时候,在她面前,尽管他行为放浪,但其实思想偏于保守,因此并没有听过“把男人当狗”的说法。
现在他跟着世道,一起度过四年光阴。
他才明白,原来四年前,她的忽冷忽热,是把他当成了一条狗。
她说,她把情人当狗。
她没把话说全。
其实,她把除她之外的所有人,都当成狗,当成不开智的牲畜。
这没说全的后半句太伤人心,故而她索性不再说。
在她复仇那晚,沉庵飘在暴雨夜里,跟了她一路。
场面很滑稽。
在蔡逯冒着风雨,吻住她的时候,其实沉庵也正从背后抱住她。
只是,他们都看不到他。
后来,她跟阁主去了苗疆。但不幸的是,她被沉石砸得武功尽废。
阁主将她抱到蛇神庙,跪在蛇神像前,祈求神明显灵,蛊虫降生。
那个时候,沉庵也在庙里。
怎么会有鬼活成他这样。
不投胎转世,反倒一直留在人世。要一直目睹她的痛苦,却不能为她遮风挡雨,不能为她揉平眉头。何其残忍。
阁主嘴里神神叨叨,念的什么蛊咒,沉庵听不懂。
沉庵能做的,仅仅是盯紧盘踞在神像上的黑蛇,警告它们不要乱动。
那群黑蛇仿佛能看到他的存在,蠢蠢欲动,却并没有发起攻击。
潮热的空气、歪斜的神像、高深的巫蛊、蠕动的多足虫与岩石缝里不明的毒液,共同构成苗疆的未解之谜。
而后,她的成长故事被这里的人传诵。
“万物在你睁眼时苏醒。
当你通过攀登藤蔓与繁花抵达夏日,
枯燥的风景在你眼里便开始熠熠生辉,
你将蜕化成比神祇更神祇的存在。”
她在苗疆过了八年,沉庵也躲藏在瘴气里,注视着她坚定的背影,注视了八年光阴。
他看到了三十岁的她是何模样。
可在他心里,她始终是个孩子,是个小辈。有时她顽皮,是坏孩子。有时她懂事,是好孩子。
隔着千百道风霜雨雪,沉庵曾拥抱她许多次。
但,他的拥抱,于她而言,不过是一道沉稳的风声,或是一滴肃重的雨珠,她从不在意。
这个孩子,曾想出“把他包装成白月光”的计划。如今,又想出“在爆炸声中死遁”的计划。
这种计划风格,很易灵愫。
她被冲天的爆炸声炸得耳鸣不断,跌落在江水里。
沉庵充当肉垫,接住她下落的身。
月魄的残冷与火焰的炽热交织,把原本冷冽的江水映照得很温暖。
在水波里,他虚虚地抚上她的脸。
他许下心愿:囡囡,就让我以“鬼”的身份,在无人知晓之处,陪你走过这一辈子吧。
他曾陪伴着她,从她的十六岁,陪伴到她的三十岁。
他想当然地认为,他会继续陪伴下去。
可当她在死遁后与蔡逯再度重逢时,一切都变了。
沉庵垂下眸,举起手,发现他的掌心渐渐变得透明。
也许在不久后的将来,他的全身都将变得透明,彻底消散。
这时他才明白,死亡不是生命的终点,遗忘才是。
她已经有很久没再提起“沉庵”这个名字,也有很久没再缅怀起他们的从前。
也许等她彻底将他遗忘,他就会结束不伦不类,无人在意的鬼生。
沉庵没有办法,唯一能做的,只是继续追随她。
又一年暮春,她,阁主,蔡逯三人相约,在山野间追逐嬉闹。
她还是小孩子心性,捏着裙摆,让阁主与蔡逯各自为她画一幅画作。
她站得腿脚发麻,索性盘腿坐在山坡上,把那俩作画的男人抛之脑后。
沉庵坐在风口,挡掉迅疾的风。
她突然朝他所在的方向望了一眼。
“好像有人在跟着我似的。”
她喃喃自语。
须臾,她站起身,欣赏起两幅画作。
蔡逯那孩子的画作更得她心。
她笑得灿烂,沉庵也跟着她一起笑。
她要蔡逯再画一幅。
蔡逯干脆就指导起她该摆什么姿势,流露什么情绪,好能起造一幅更完美的画。
“小易,你走到风里,留一个背影。”
“小易,回头看我一下。”
“回头看我,我在你身后。”
“小易,你看脚边的花,余光瞥向我。”
“小易,你仰头看太阳。”
蔡逯指导她,尝试了好几个姿势。
他的声音很平静,宛如一面清波。可他的语调与嗓音都被岁月滤得格外厚重,令人听起来不免感到悲伤。
她很配合,说:“蔡老板,你总能猜中我的喜好。”
蔡逯勾唇轻笑,“那当然。”
所以易灵愫对万物的喜好究竟是什么。
走到这里,沉庵与蔡逯都已明白:
她喜欢的,始终是一种“感觉”。
情爱方面,她始终喜欢“笑起来很悲伤,哭起来很灿烂”的一类男人。只不过,大多数男人达到这种境界时,已至而立之年。
所以落在旁人眼里,她就对“老男人”格外偏爱。
其他事上,她亦在追求勃勃生机、自由潇洒的感觉。
好比蔡逯画的这两幅画,一幅里,她的背影穿梭在山野间,哪哪都模糊,可组在一起,偏就能让人一眼就认出:这是她。
另一幅里,她摇曳在青绿之际,风声吹荡她的卷发,发尾的朝向,即是太阳。
那种自由,那种旺盛的生命力,被画卷永久定格。她在画卷里,实现某种程度上的“永生”。
***
作画时,阁主偷瞥蔡逯那边一眼。
只瞥一眼,他就知道他“技不如人”。
他的画技与蔡逯不相上下,但若论“夹带私货”的能力,他的确不如蔡逯厚脸皮。
蔡逯把她一通夸,夸她像鸟一样自由。
阁主看着自己的画作,顿觉无趣,于是他提笔改起画。
等灵愫再过来看,只见阁主这幅画里,风景优美,而她,被画成了一个圆圈加四条线。圆圈是脑袋,四条线是手脚。
灵愫自然不满意。
阁主也因蔡逯的夹带私货,生了好久的气。
蔡逯总能捕捉到她想要的那种感觉,打着“挚友”的名义,什么臊脸皮的事都能做得得心应手。
明明就是一幅画,结果蔡逯非要整点价值,煽动暧昧情绪,反把他显得庸俗不堪。
后来有一次,蔡逯与她跑到瀑布底下练剑。而阁主,一面忍受着水花呲脸,一面给这俩人作画。
俩人都绑着高马尾,衣袂飘扬,马尾辫在刀光剑影里不断凑近、交织,恍若是在踩着水滴共舞。
蔡逯握着她的手,指导她更换握剑姿势。
阁主心生艳羡。
他也想同蔡逯这样,以情人的身份,握住她的手。
他知道,明明与她做挚友更长久,可他也想在她的手背上落下一吻。
阁主笔锋一转,把蔡逯画成狰狞的丑八怪,把她画成潇洒的江湖大侠。
及至初夏,老朋友们再次聚到一起。
这日天朗气清,蔡逯带来一套七彩螺钿牌,让无聊的大家伙凑在一起打麻雀牌。
阁主、闫弗、庭叙与阿图基戎四人,坐在杨树荫底下,碰牌吃牌,打得热火朝天。
闫弗看着手里凑不成对的牌,不耐烦地“啧”了声。
他心里愈发烦躁,“好几天都没见到易老板了,她怎么回事,跑哪撒野了?”
庭叙碰了张八筒,“跟她的新欢,那个小琴师乐逍遥去了。她闲不住,你又不是不知道。罢了。”
摸牌时,庭叙鬓边的花轻晃。花香四溢,香得令阿图基戎头疼。
阿图基戎打了个喷嚏,“前几天她不是还跟褚尧哥待在一起么,怎么就又……”
阁主嗤笑,“对易老板来说,谈情说爱不就是眨个眼的事吗?”
阿图基戎吃味回:“被甩掉后,褚尧哥萎靡不振。本来是我俩负责栽种药草,结果他罢工不干,活计全都落到了我身上。”
闫弗又“啧”一声,“那你也被她甩一次不就得了?正好不用干活,天天以泪洗面就够了。”
这话是在暗指阿图是个小哭包。
显然庭叙听懂了闫弗的暗讽,搭腔道:“年轻孩子,哭一哭正好能当发泄情绪。”
庭叙与闫弗对视一眼,笑得别有深意。
阁主心觉好笑。
闫弗庭叙这俩人,一个是明面上坏,一个是暗地里坏,都很会煽风点火。
阁主漫不经心道:“她最近时常出去,是去向老师傅请教怎么养蛇。她开始喜欢‘蛇’,就连锻造戒指,也都爱锻造成蛇形的。”
阿图基戎自摸一张牌,有意将食指翘起。
“难怪呢。”阿图基戎说,“我说她怎么给我送了个蛇形戒,她知道的,我也喜欢蛇。”
阁主:“她就喜欢给男人送些破石头。挑个心形的金玉一送,就能把你们哄得六神无主。”
庭叙笑得妖艳,“物不重要,重要的是心意。”
四人打了几局,输赢不明显。
恰好蔡逯蔡珺这对叔侄走来。
阁主起身,朝蔡逯说:“你来接替我打。”
看不到她,阿图心觉无趣,便也起身,让蔡珺代他打牌。
蔡逯懵了一瞬,“可我不会打。”
闫弗嚣张回:“坐呗,高贵什么。不会打,就让你小叔教教你呗。”
蔡逯朝闫弗“和善”一笑,又扭头对蔡珺说:“坐吧,打麻雀牌很好学的。”
蔡珺只得坐下。
那头阿图刚愤然走远,可巧灵愫就带着小琴师走了过来。
蔡逯讲解打牌规则的声音一顿。
小琴师哪里见过这般场面,吓得直往灵愫身后躲,却被她反揪出来。
“大大方方的。”灵愫携他走近,“给大家做个自我介绍。”
琴师“欸”了声,简单介绍完自己,见大家在打牌,便主动道:“在下的牌技不错,不知可否能与大家切磋一局?”
牌桌只容得下四个人,琴师想加入,那势必要先把另一人赶走。
庭叙很体面地站起身,“小哥,你来我这里打牌。”
说完就要走,不过临走前,还朝闫弗递了一眼。那一眼的意思是,拜托闫弗整一整这个不知好歹的新欢。
才刚坐下不久,蔡逯也起身,“易老板,你来我这玩几局吧,牌挺不错的。”
灵愫没有扭捏,直接坐下,接替蔡逯。
蔡逯却没有走,靠在她身后的杨树上,给她挡刺眼的阳光。
因这一出变动,此时牌桌上的四人便变成她、蔡珺、闫弗与琴师。
闫弗瞥到琴师手上戴了个蛇形戒。
纹样复杂,纯银镀得耀眼,蛇形最扎眼。这个戒指,比之前她给他们的都要精美。
她把最精美的戒指,送给了她的新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