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说书人轻摇着扇面,“若非生至皇城里,对酌且将轻舟浮。”
“他说的是睿王?”
底下听者窃窃私语,“我明明听家中长辈讲,那睿王是皇子中最为傲然暴戾之人,这说书先生又开始胡乱编本了。”
说书先生对座下嘀咕之声不甚在意,笑吟吟地接言道:“一入风月红尘误,枕得黄粱烂柯书。”
转眼至年夜,雪休。
扶摇书斋处,陆恒一双手杵着拐杖,立于碎玉乱琼前,一时感慨道:“今时再于京中论及读书,已无人再言‘女子无才便是德’。”
江扶风深感其间,她轻轻一笑,望着眼前呵着的迷蒙白雾,“是啊,这盛景亦如先生所愿。若是没有先生数十年来的苦心,此次科举条规的重修,怕是也不会那么容易。朝廷里的那些老顽固,可是让柳郎费破了头。”
陆恒一笑道:“我听说,行尘把那几个极为固执的官员的妻子,请到了扶摇书斋习课。不过两月时日,那几个官员就松了口。”
江扶风点点头,“他们的妻子在扶摇书斋学到了很多东西,也惊赏于同为女子的好些学子,耳濡目染,之后便回到家对自己的丈夫劝说。”
陆恒一目光渐变悠长,“不久之后,朝廷之中的官员,应当也有女子的天地了。”
听闻此,江扶风又道:“如宁已是通过了武官的考核;前不久的秋试,陈词亦夺得解元,虽说我瞧着她一心只想留在扶摇书斋,怕是就算进了殿试,朝廷授命的官职她也不会去赴任。”
陆恒一缓声说着,“每个人有着自己的道,不论在朝为官,还是在野为他业,一心向其而行,始才不失人生之道。这才是重修科举条规的意义,让女子不再如从前般无道可择,甚至不知自己生来有择道之权。”
随后江扶风特设年宴于扶摇书斋内,一众齐聚间,欢声笑语融尽屋外凛冽。
“喂,你说你好不容易脱离苦海了,怎么老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
热气迷蒙,佳肴美酒相接,江扶风问着不远处发怔的天目,此时他已不再是宫里的睿王。
“江大人,您管放弃皇族身份和爵位叫脱离苦海?”秦路执着筷,在一边怪声质疑着。
“我还没论今夜这年宴,秦大人怎的不请自来,至我书斋蹭吃蹭喝了呢。”江扶风对这不速之客调笑道。
不想秦路厚颜一笑:“是您当初说,扶摇书斋的大门永远为我敞开。这不,我今夜闲来无事在京城走走,路过了扶摇书斋,恰巧见大门正敞着,你们在里头吃得正香,我可不得来蹭蹭?”
“这世上之事,别人甘之如饴的,指不定正是另人的苦海。”柳臣一面为江扶风碗里夹着菜,一道为未言的天目解释着。
天目置下酒杯,若无其事地敛眉说着,“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宣宜懵懂地眨着眼,对天目道:“原来你是鱼。”
旁的程遂安方咽下菜,朝宣宜意有所指地打趣着,“这鱼有毒,吃不得。你把他破开想要瞧瞧时,里面的刺比其他鱼多得多呢。”
“这小伙子口才不错,将来可以继承我的衣钵啊!”秦路不禁叹道。
“那可不,瞧我这一看就是天纵奇才——”程遂安自吹自擂着,却是话还未完直直叫道:“疼疼疼!”
“我怎么才听陈词先生说,我这天纵奇才的兄长近来又没按时交课业啊?”程如宁毫不留情地拆着台。
“是有这么回事。”陈词答道。
“哦上一回的课业好像是临时找我给他做的,还是用如宁少时之事来同我交换的。”七叶补着话。
“什么?”程如宁眉梢已竖。
“态度不端正,建议多加几篇。”柳臣轻飘飘地说着。
遂本是其乐融融的年宴,其间传来程遂安的连连哀嚎。
“请问,这里是扶摇书斋吗?”一稍显弱声的嗓音从门外传来。
“来客人了!我去接接。”程遂安始才从里逃了出来。
门处杵着一人,风雪掩过了眉眼,瞧不出其真容与年纪,似是长途跋涉而来,但听声音应是极为年轻的。随后程遂安礼貌地问着他,“请问是找谁吗?”
“我找柳大人。”那人说着,从袖中拿出一幅丹青。
程遂安瞅去,见着那画上二人执手立于河边放莲灯的身形,分明就是柳臣与江扶风二人。
故而他时常跳脱的念头乍的蹦了出来,连着望向那年轻人眼光极为怪异,接着回过头便朝着那宴上吃着饭的一众大声喊着,“少主!您跟柳大人恩爱的名头都传到外边做成画了!”
“不不不……这个不是……”年轻人还未说完,已被程遂安拽进了屋内。
一众好奇的、看戏的目光反复流转于现出的年轻人与江柳两处,秦路更是插言:“不得了!依这画的尺幅一看就是挂在家里观赏的,看来二位大人在民间的影响力颇深啊。”
“这画旁边之景用墨倒是老道,中间两个人画得不怎么样。”天目淡淡评价道。
【宿主,这个人是沈故。】系统为此刻一头雾水的江扶风认着来人。
“咳,这画多少两银子?我买了。”柳臣眼神示意着眨巴着眼的沈故,特意清了清嗓。这幅画便是为当时他落在楚州添笔江扶风所作之画。
沈故几番斟酌着言辞,“我、我想加入扶摇书斋,这画够吗?”
“我允了。”江扶风迅速接着话,她大致猜得了来龙去脉,如今只想尽快翻过话茬,以免被更多人凑热闹前来围看这幅出自她手的画。
随之此起彼伏的哄闹声杂于其中,沈故已是被程遂安架着入了座。
“老秦我可就要为自己打抱不平了!江少主何曾这样干脆答应过我?”
“生不逢时啊!想我当年可是经过了重重考验才没被退学……”
“你不是被退过学吗?”
“……”
至夜深时,柳臣抱着喝得尽兴的江扶风回了府。
虽是雪休,却未消融,他踏在软雪里,步伐轻缓。
本是年节,长街之下,各户门前的灯笼映着红光。
醉意尚在,江扶风将耳畔贴于他胸口衣衫,满目零落的灯火随风晃动着,散作天边流光,她一霎觉着像极了他的眼。
不多时,许是觉着有些冷,她揪着他的氅衣往其怀里钻了钻,抬眼之时对上了他垂面落下的目光。她瞧着那皎然月光恰覆在他面庞之上,藏不住其情切的眉眼。
“夫人在看什么?”柳臣见她不语,遂问。
她就着月色,伸手仿佛描绘般触及他的眼:“在看月亮。”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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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番外只有两篇,第一篇是以柳臣为视角的与江扶风之间发生的正文未提及的事,算是小小的撒糖。第二篇是写杨时琢与天目的前尘旧事,与杨时琢所做一切的缘由,可以自选阅读~
第96章 番外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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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柳臣第一次见到江扶风,是在大婚前几个时辰。
虽是在这之前,他听闻了诸多关于江家嫡女消息,不外乎是为杨时琢故去后,江扶风因性子懦弱胆小长年深居于后院。
“这不正好,我的夫人同我一样自小深居于府,我俩天造地设,应是尤为投契。”这是那会儿柳臣对这些传闻的评价。
而他第一次未能耐住平日里沉稳自持的性子,便是在这大婚之前,他偷偷从府邸溜了出去,打算亲眼瞧瞧自己素未谋面的妻子。
正是初春寒意料峭,冰河方融之时。
彼时他行于前往江家的河边小径,忽闻“扑通”一声落水之响,旋即他循声探去,于那乍开的水花处瞥见一抹身着大红喜服的影子。
他几乎是未有迟疑地褪去自己的氅衣,几步跃至河里捞出了那溺于水中之人。
浑身湿透加之寒风凛冽,柳臣的脸色随之白了几分,而他却无暇顾及自身。
他抱着救下的喜服女子平放于岸处,凝望着那对细眉蹙起,眼睫处染着水意,怎么瞧着都是副如出水芙蓉般净色的面容。
可既是这般不染尘俗,又为何自投淤泥之中?
他不知为何,仅凭他望向她的那一眼,他就认出,这是他未过门的发妻,江扶风。
他细细查探了一番她的状态,眉心微拧,随后他捻着她的衣襟稍松开,指尖掠过之时却觉极为滚烫,“抱歉,不得已冒犯了……”
话毕,柳臣俯下身,吻住了她冰凉无比的唇,他略有生涩地对她渡着气,却是半刻后察觉她略有动弹,他当即端正身并拢好了她的衣襟。
即便自己是为她名正言顺的未婚夫,但以他听闻其性子胆小,自己这番“轻薄”行为怕是会吓到她。柳臣心想。
“咳咳咳——”江扶风咳着水,却是始终未醒,仿佛只是出于本能的动作。
风渐疏狂,吹得身上越发的冷。
柳臣思忖之下,拿起自己的氅衣拍了拍其上尘土,将她浑身包裹起来背在了背上,接而他朝着江家走去。
“是江家的人待你太过凉薄……所以才想要跳河吗?还是说,嫁给我还不如轻生?”
柳臣喃喃说着,一路上他皆在想这个问题的答案,却是思之无果。
“冷……好冷……”而她不时蹦出几句模糊的话,柳臣只得歪过头望着她的面容,把氅衣拢得更紧了几分。
“怎么有人在冬天开制冷啊……冻死我了……”她口中似是呓语一般的话让柳臣一时不明。
“冬天早已过去了。”纵是知晓她此时是为意识不清的状态,柳臣还是搭了她的话,“都会好起来的,我答应你……夫人。”
他唤出那个只属于她的称呼时,他察觉自己胸腔处跳动的心骤然加快了几分。
随后柳臣把她轻放至江家院门不远处,亲眼见着丫鬟把她搀扶进了屋才离去。
但他不曾想,以他这个长年维持着病弱的身体,经由跳河救人又迎着寒风背人走了一遭后,竟是险些晕了过去。
柳府卧房内,柳臣正擦拭着湿透的身,换上了新郎所着喜服,他便再也忍不住,半跪着身扶着屏风猛烈咳嗽起来。
“臣儿?”
母亲秦氏轻敲了敲门,断然是听到了他于屋内咳嗽的动静,前来欲探他病况。
“母亲……我没事。”柳臣刻意绷着嗓子,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沙哑,“只是呛着了。”
秦氏担忧回道:“离吉时没多久了,你若是坚持不住定要跟为娘的说,这些礼节是可以省的。外面之人皆知咱柳家娶媳妇是为了冲喜……这历来好些冲喜的大婚,新郎官都没同新娘拜礼的。”
“母亲,这大婚之礼我必须要……”柳臣话还未完,那喉咙处已渐渐消哑无声。两眼发黑间,他死死抓着屏风边处,埋头再度咳着。
“臣儿!”秦氏已是冲了进来,见柳臣扶着屏风的手指节捏得发白,那面色亦呈病态,忙不迭地步至他身后轻拍着背为其顺着气。
接而她又往门外唤着,“来人,同老爷说一声,待会儿的大婚之礼,臣儿因身体不适没法行礼。”
不,不行。若是留她一人拜天地,先不论自己会因错失良辰而抱憾,她如何能抵挡如此多的闲言碎语?
柳臣这般想着,昏昏沉沉地被秦氏搀到榻处休息,不多时却是被屋外吵嚷之声惊醒。
他蓦地睁开眼,见着天边黄昏,霞光潋滟,陡然站起身往正堂处赶去。
但这时他见到覆着红盖头的江扶风,与他想象中全然不同。她静静立于一众焦点里,既未有露怯,亦未因睿王府掌事的羞辱而退缩,甚至恰到好处地抖落绥带,为他制造了反击机会。
礼毕之后,柳臣怀揣着窥探的心,扶着他的新娘入屋时,故意道出暂且不能圆房之话,她那一瞬的反应却让柳臣忍俊不禁。
她不是传闻里那般胆怯的小姑娘。如若是,他会尽力将她护得完好;如若不是,那便更好,他注定是要为她折服并掏尽真心的。
在她不曾知晓的某日某夜,他心底被牵动的情愫渐渐盈满了那方寸。
<二>
柳臣头一回见江扶风如此在意一位男子,是在扶摇书斋清理门户过后。彼时他见她随笔落下胡乱圈画的名字,叫做程遂安。
那会儿他竟是在想,会否有一日她也能写着他的名字,思绪亦为他所牵动。
向来缜密的他有一瞬迟疑,和她达成共同发展扶摇书斋的合作关系是否有些草率?是否代表了他与她的关系,只能止步于此?
是以在晋王府晚宴后回府的路上,他抱着醉得不省人事的江扶风,同她叙话了一路。
她醉时倒是比之平时话多了好许,亦显得活泼。
“夫人可有想过,若是能够自己择夫,会想要什么样的?”
马车内,车轱辘轧过街中的声响不大,但于此番寂静深夜,柳臣静候着她的回答之时,心亦随着那吱呀吱呀的声音反复回旋。
她晃着稍沉的头,伏在他肩处,醉声问道:“你……是说恋爱标准嘛?”
“恋爱?嗯,且说说看?”柳臣道着他不曾思及的词,一面问着她。
却见她揪着自己的衣襟颤巍巍地坐正了身,双目直勾勾地凝睇着他。
那朦胧的醉眼里含着明媚的笑意,她忽的抬手抚着他的眉眼,那指腹肆意地于他面上游来划去。
很痒,柳臣觉得。
但他知晓自己极为喜欢她这般看着他的眼神,唯容他一人的目光。
她勾着唇角,陡然俯身贴近了他的耳畔。
那微热的呼吸扫过脖颈,她一字一顿答着,“不告诉你——”
“那像我这样的呢?”柳臣胆子随之大了好许,直言问着她。
“像你这样的……”
江扶风歪头倒在了他怀中,极低的笑声浅浅而来,她答得真切:“像你这样的,就很好。”
<三>
回京授官之后,柳臣与她再无分离。
而关乎年宴时沈故送来的柳臣落在楚州的画,他还当真挂在了厢房里。
彼时江扶风方沐浴完而归,望着那壁上的画,“我很难不怀疑,你是在故意显出我毫无艺术天赋。”
柳臣反是温温笑着,“夫人不是曾说想学丹青吗?”
江扶风无奈地看着他,“那我这学生可能没法学得师父的几分真传了。”
柳臣惯性走至她身侧,替她擦拭着发,“再是出神入化之技法,如何比得上夫人之美?”
随后江扶风晃眼盯着他衣襟之时,神情忽动,“我想试试。”
“嗯?”柳臣一时不解她何用意。
待浓墨研磨,各色相呈,江扶风隔着薄薄的里衣抚着他锁骨时,柳臣明白了江扶风想做什么。
他曾于睿山金光寺那场大火里,被火灼伤身上各处,是以他每每总是有意为之地将那些略显狰狞的痕迹遮掩,不为她所见。
“我其实是怕夫人被吓到。”他坦言解释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