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兀自褪去了他的衣衫,“我早就见过,也知道这些伤皆在何处。”
明灯照彻,夜风徐来,朦胧了些许晃动的光。
他察觉她提笔间,蘸墨的笔尖还有着轻颤,似是极为紧张。而那柔软的毫毛摩挲得他很痒,一如他此刻望向她时的心。
冰凉的墨与细绘的描动交织,他只觉喉咙很干,她总是这般让他难以压抑住心头的欲望。她沿着那些凸起不平的、丑陋的疤痕,摹成了倚生的枝,她兀自勾画着,同时牵引着他愈发难静的目光。
待最后一笔落,她正后退一步欲观时,案处笔墨皆被他乍然起身而掀散至四周。
咣当的声响于寂夜里格外清晰,与着她尚未反应过来的惊呼,“柳臣——”
淡淡的墨味萦绕间,各色的墨淌就一片,他已是将她拥入了怀里,顾不得收拾狼藉,甚至是将身上的墨同她紧染一齐。
他只是低声同她道:“我不会再介意这些伤了……”
柳臣于昏暗之中握住她的手,察觉那指尖还带着些许凉意,却有着薄薄的细汗。他听得她靠在他肩窝处闷声道:“我还以为你看不下去我画的了。”
“夫人做什么我都喜欢。”他将她的掌心抚在那曾不愿让她所见的疤痕处,她指腹微动之时,面容掠过的疼惜为他尽收眼底,他只觉他心头压抑的汹涌愈发难填。
他总是为她这般在乎他的神情而触动。
月倚东山,幽微烛火跳动处,柳臣揽过她的身与自己贴得更近了些。
他俯身吻着她微合的眼,瞥见那朱唇扬起,她问道:“柳郎,若是当初你没有娶我,会是什么模样?”
说话间,他已循着她的面颊往下,于她耳垂处含糊答着,“患疾而终。”
她轻轻捶着他的肩,“你的病不是早些年就好了么?”
低沉的嗓音掠过温软,“相思病……无药可医。”
“说的像你在那之前见过我似的。”江扶风嘟囔着。
柳臣呢喃道,“但我迟早会遇到你。”
她是这世间不可多得的女子,他知晓,只要她出现在他眼前,万般种种皆会化作身后物。
他会情难自禁地靠近她,为她吸引,如同生来灵魂本就缺失一块,唯有与她同处时才可无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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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释一下原主在跳河的时候就已经死了,所以柳臣捞起来的那个是穿越过来的江扶风。
第97章 番外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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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嘉元十年春。
是日,林间风正舒,山色深青,独行无人荫处。至水穷时,见石上一黑白棋弈残局,遂欣然相解。
这是李若生与杨时琢初见时留下的随记,那时他还未封王,仅仅是位喜游山水的闲散皇子。
彼时那副棋局,李若生琢磨了半日都未能全解。
许是他正为心无旁骛之际,又许是那树梢处倚着横枝,抱酒而憩的青衣女子被繁叶遮得严实,他丝毫未留意到此处还有一人。
“这步棋走得不错啊,很少有人留意到这里设置的暗局了。”
李若生忽闻一清越嗓音撷着风揉散,他捏着棋子,循着声音抬头看去,始才见得那女子半卧于树上笑吟吟地望着他,其手里提着的酒壶晃悠悠地于半空中摆来摆去。
那女子生得极为清丽,仿若那书中所提及之山野里不食人间烟火的精怪。
这是何人?李若生未言,而见那柔荑处捏着的拴酒绳突然松了开,那酒壶直直地朝向他头顶砸来。
“完了,我的酒。”女子抬袖捂住了嘴,甚至微阖上眼,似是不敢看他将要被砸的惨状。
饶是李若生觉得她是在心疼将碎的酒,他淡然地站起身,顷刻间已稳稳接住了酒壶。
一阵风止,女子从手指缝隙瞧着安然无恙的李若生先是一怔,旋即她笑得恣意,“公子好身手。”
随后她熟稔地从树上攀下,李若生端详她许久,“姑娘为何会攀至那高处?”
“哦,那上面风景不错。”
女子答道,又恍若无人般理了理衣裙,瞥见他仍捧着她的酒,目光亦随之落在其上。
李若生反是将拿酒的手往里缩了缩,“姑娘无端以酒袭击我,这酒,权当赔罪了。”
话毕不等她拒绝,他径自背过身离去,遥遥听着她于后怨声道:“喂!你怎么不讲道理啊?那可是我写了三天的诗才换来的特酿……全京城就这一坛……”
他那时兴极而归,恰逢六弟李若怀瞧出端倪,寻其相问。他如实答之后,李若怀纳闷道:“从前怎么不见得兄长还有这般……夺人所喜的癖好。”
李若怀斟酌了半刻措辞,李若生听罢顿了顿,亦一时不明自己的行径为何与素日里有所不同,只得胡诌,“刚有的。”
<二>
想要以这特酿的酒知晓女子的身份并不难,即便在此之前李若生对她便有了几分猜测。
一眼识穿棋局,亦善诗文,如此才女,京中唯有一人,杨时琢。
“来看一看了啊!这是杨时琢最新的画作,青山行旅图!”
一人吆喝的声音打断了行于街中的李若生的思绪,他朝着人群拥攘处探去。
便见一小贩展着一幅画,对着围看的百姓们道:“各位也都知晓,杨时琢从来不卖自己的书画之作,皆是凭心情与人以作易物。正巧,我家中曾得一先人大家手稿,前些日与杨时琢交换了这幅画。”
“别废话了,快说说多少钱!”
“就是就是,快,别卖关子了!直接开价吧!”
小贩咧嘴一笑,“一百两银子!”
一众喧嚷声里,李若生蓦地察觉攒动的人头里似有一道青衣身影掠过。
旋即他从钱袋里掏出银锭落于小贩手边,“我买了。”
话落之时,街头鸦雀无声,群人瞠目结舌地望着从容拿过画作的李若生,待他走后,其间仍有窃窃之语而来。
“这可是整整一百两银子啊……那人都不确认一下画作真假就买了?”
“指不定是哪户富贵人家的傻儿子,杨时琢再有才名,其真迹画作也不一定能值一百两。”
李若生对这些话恍若未闻,他抱着画作闲步于街,不多时便有一碎步跟来的足音逼近。
纵是还未转身望向来人,他已是抿开了笑。
“喂,抢酒贼!”她这般喊着他。
贼?李若生回身之时悄然藏过嘴角的笑,装作不明所以的模样对着她。
杨时琢盯着他怀里的画作,恼道:“你若是嫌钱多,可以直接给我拿去买酒喝。花这么多银子买幅假画,你疯了吗?”
“姑娘怎就知晓这是假的画了?”他刻意同她绕着弯。
“都说琴棋书画四艺相通,你棋艺那般好,却瞧不出这画作笔法稚嫩么?”杨时琢问道。
“我从未见过杨时琢的画作,自是不晓她的水平如何。恰巧遇到了,就想买下来看看。”
他话中之意是指杨时琢的画作水平兴许就是这般。
果不其然,她蹙着眉说道:“我给你一幅真迹。”
李若生摇摇头,“无功不受禄。”
杨时琢笑道:“当然不是白送。那日你抢走的酒,你替我再要一坛来。”
他故意引她前来的同时,她亦在打着他的算盘。
那酒正如她之前所言,是京城中一颇负盛名的酿酒人所做。因其每年产出寥寥,故而供不应求,很难求得。
<三>
而待李若生求得酒后,他却无论如何都寻不到杨时琢的身影。
她其实从未与他相约何地碰面,就像二人不曾问过对方名姓。
他再度回到那有着石桌棋局的山林中,入目的是杨时琢卧在血泊中的身影。
苍翠茫茫间,那鲜红极为灼眼。李若生只觉一霎天地无声,耳畔唯有那记忆里的清越嗓音拂过,亦渐渐模糊。
“杨时琢!”李若生僵着步伐疾步至她身侧。
那染着血的手指微动了动,接着她费力抬起眼望着他,虚浮的嗓音喃喃着,“喊什么……我还没死呢。”
“别说话。”李若生避着她伤势抱起了她,稳步行至前处的茅草屋。
“我再不说话,你都要哭出来了……”杨时琢低声应着。
李若生抿着唇,没有反驳。
那茅草屋里布置虽是简陋,但所用之物包括药箱俱全。
但李若生把她横放至榻上后,拿着药瓶望向她之时分外犹疑。
“你该不会这时候还想着男女授受不亲吧?”杨时琢说话间,脸色愈发惨白。
继而李若生坐于榻边,轻轻解着其衣,他埋头对着那触目惊心的伤势上着药,手抑制不住地轻颤着。
旋即又听得她说:“你抖什么?我都没说疼呢。”
半晌之后,默然许久的李若生始才对着杨时琢道:“我……会娶你的。”
“俗不可耐。”她对他所言未有半分动容。
他正是不解,杨时琢接着道:“倘若救一个人就要娶她,而被救的人亦要用以身相许报恩,那谁还敢轻易救人?救一命却要失去终身自由,被世俗道德之说绑架。”
李若生答不上话来。
那日为杨时琢包扎好伤后,李若生便离去。杨时琢也因养伤卧榻,一直居于茅草屋里。
虽则此后他仍旧日日来到茅草屋里,照顾她之际会同她讲述他又去瞧了何处的山水,听闻了何样的趣事。
他知晓,她喜欢听这些东西。就像那日她会攀至树梢遥望风景。
而她会将他说于她的一切作成诗文,或是丹青,尽数悬于茅草屋内。
“栀子?”
彼时杨时琢捧着他撷来的花轻嗅,那眼中掠着欢喜,她轻声念着,“只今只道只今句,梅子熟时栀子香。”
李若生凝睇着她的面容,几番欲言又止,始才道:“下个月我不能来看你了。”
她却未表现出意外,“嗯,我知道。下个月,你便要封王授号了。”
虽是讶于她知道自己的身份,但他还是颔首道:“父皇为我选了封号,‘睿’。”
“这个字很适合你。”杨时琢评价道。
接而他从袖中拿出一对耳坠与一支玉簪,以红布包着放于她手中,郑重说道:“时琢,你……愿意嫁给我吗?我李若生可以对天发誓,今生今世唯娶你一人,绝不负你。”
杨时琢凝住了笑,她依旧没有应,那眼中的挣扎与顾虑即便藏得再好,亦被他瞧了出来。
“时琢,我是真的心悦于你,我也知你有意。可你为何总是犹疑?”李若生续问道。
她未语,继而李若生失魂落魄地离开了茅草屋。
<四>
“若生,你已是封王了,也是时候挑选王妃了。虽说这些年你纵情山水,但亦不能误了终身大事。”皇帝对他说道。
此番李若生心不在焉地杵在致明殿里,直到皇帝再番重复着话,他才抬起头应着,“父皇,儿臣……心中已有王妃人选,且非她不可。”
“哦?”皇帝奇道:“皇儿说说看,是什么样的女子?竟让皇儿这般为之倾倒。”
“父皇知道她的。她是名动京城的才女,杨时琢。”李若生答道。
皇帝听罢点点头,“朕读过她的诗文,确实是位不可多得的奇女子。皇儿可要朕为你指婚?”
李若生却坚持道:“父皇,儿臣想向您先请了这道旨意,待她答应嫁予我,我便去杨家提亲。”
但李若生不曾想,他得来的这道与杨家通婚的圣旨,却被永远封存在了府邸。
他听闻,杨时琢与杨家脱离关系,独自经营扶摇书斋;
而后他又闻,杨时琢嫁给了一名不见经传的书生。
杨时琢大婚那夜,他于府中喝得酩酊大醉,甚至将杨时琢送他的祈福木牌处刻下一句“他时脱便微之过,百转千回只自怜”。
三日后,他终是在手下前来汇报消息之时才清醒了几分。
“殿下,此前伤了杨姑娘的人,经卑职查探后辗转得知,那人受命于陆悯思陆大人。”
陆悯思……那位朝中近些年尤为受父皇器重的官员?
那会儿朝臣们皆言,以陆悯思青云直上的仕途之路,拜相不过早晚的事。
此后他暗自查着陆悯思的事迹,却意外与杨时琢再次有了交集。他以天目之名与杨时琢通着信,从杨时琢处知晓了陆悯思的野心。
这期间十年,李若生未与杨时琢相见。
即便互有密信往来,所得内容尽是关乎陆悯思。除此之外,二人再无其他言语。
他与她之间陌生得只剩合谋,偏偏又熟悉得极为默契。
他照着陆悯思的剧本演着戏,性情大改,兄弟相残夺位争权。
直至一夜他接到杨时琢欲相见的信。
十年再逢,故人音容依旧,心却难依旧。
“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忙。”杨时琢显得云淡风轻,她直言说着,那会儿她怀里抱着个匣子,一张机关图纸。
“你说。”他持着惯有的倨傲,眼里不再有昔日望向她时的柔情。
杨时琢交代着,“这是陆悯思这些年所作罪证,你替我打造一间密室,把这个东西存放在里面。我会透露出此罪证存在的消息给陆悯思,这样他就不会轻举妄动,除非有一日他逼宫造反。”
“好。”他应得不假思索。
随后李若生见着她转身离去的背影,抬手本欲挽留,却又觉得过于自作多情,便垂袖决然回府。
府内栀子凋零的那一日,他听闻江家挂起了丧幡。
那时他正将枯残的泛黄花瓣拂入土里。
他知后亲自前去江家查探,得见的却是江家后院里,杨时琢书稿焚余的灰烬,与那冰冷棺中的尸身。
杨时琢死了。
李若生瘫跪在那灰烟里,喉间哽得无声。
他越是不信,那漫天散落的黄纸与死寂般黑色的棺材越是一遍遍提醒着他。
杨时琢,真的死了。
接而他猛地俯身抓着那还未燃尽的书稿火边,由着那灼痛刺着双手,似是想要留住什么。却反是将那被烧得只剩残骸的书稿抓得粉碎,什么也没留住。
<五>
杨时琢走后的第二年,扶摇书斋易主,高楼终是倾颓。
李若生明白了所有。
“时琢……”
他立身于初见的山野石桌棋局旁,双眼恍恍,叹息之声随着风拂过。
“因为陆悯思,你为了保护杨家,保护扶摇书斋,甚至是为了保护我,舍弃我这个当时羽翼未丰的皇子……时琢,这样做真的值吗?”
空蒙山色里,无人应答。
若是当年杨时琢嫁了他,其后果便是,方封王的他在朝中根基还未成,便会因得了扶摇书斋而被陆悯思暗中针对。那时的他,毫无反击之力,亦没法直接用这些罪证指控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