凶刃——站着走路的狗【完结】
时间:2024-05-15 23:07:54

  辞职和杀人,有关系吗?
  “1996 年以后,改制完成。当时省内,和昆州市内,水库,高速公路,省道,等等的各种基建项目纷纷上马,水泥需求量很大,都供不应求的。公司效益一直都很好,工人收入也很不错。除了工资之外,年终有考核奖励,全勤奖,兑现奖,股金分红等等。在昆州算是收入比较好的单位,比很多行政事业单位的人收入都高。”
  “经济条件好了,很多人,尤其是年轻人就选择搬出去另买房居住,厂里的房子空下来。当时的厂长,忙着拓展销售渠道,拓展市场和准备技改。在职工管理这一块经验不多。默许了职工把自己的房屋对外销售和租赁。厂里一下子涌进了很多外来人员。”
  “这些外来人员多了,就开始不遵守厂里的各项管理规定,养狗的,阳台上养鸡的。车辆乱停乱放,在家里聚众打麻将等等时有发生。警察都来处理过多次了。这些人不是厂里的职工,也不服从厂里保卫科的管理,还出现过几次争执和打架。”
  “1999 年年底,是我顶着压力,力主实施了现在的管理制度。规定厂里的住房,只能由本单位职工居住,不得对外销售或租赁。否则,就由厂里出资收回。出资额度不能按市价来,是按照当时厂里销售的价格原价收回的。这些都是有底单的,很好清查。”
  “这套制度实施后,田文明两老就收回了房子,房子是收回了,只是没回来住,也不卖,一直空着。到了 2010 年前后,才搬回来住的。田文明家老二有个孩子在念幼儿园,那个孩子是两老负责接,父母负责送,放了学,就是接回厂里的房子。”
  “卢一品,问她浦梅为什么要辞职?”
  浦梅!
  是啊,辞职,是辞职。卢一品一阵懊恼。自己只顾着听冯兰仙讲房子的事情,把“辞职”这两个字忽略了。
  “冯大姐,田文明的老婆浦梅,为什么要辞职离开工厂?”
  “这个浦梅,虽然是个农村出来的,但也是念过书的,初中毕业,在那个年代,也算不错了。而且这个人能吃苦,肯钻营,胆子也大。1991 年吧,好像就是 90、91 年左右,就会倒腾电炉,电取暖器什么的,挣了一些钱。”
  “后来,又承包过厂里的食堂,小卖部。我记得大概是 94 年左右,就准备辞职了。 说是几个人联手,承包了昆州哪家医院的床单,枕巾的清洗业务,虽然辛苦,也是挣了不少钱呢?是田文明拦下来的,但是到了 95 年,还是辞职了。”
  “这个浦梅,是昆州最早在昆州开电器门市的那批人,是昆州最早用手机的那批人。反正就是脑子很灵,什么挣钱,就干什么,还总能挣到钱。”
  钱!卢一品脑子里马上联想到了那一箱子的手机。
  那些手机,是田文明那个挣了钱的老婆买给他的吗?那些手机,和那柄杀人的刀,一起所在那个田文明口里“弥足珍贵”的木箱子里,又是什么意思呢?
  “冯大姐,田文明当年为什么要辞职离开?他不是工会主席吗?好歹算是个职务。”
  冯兰仙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了,换成了一种略显凝重,沉思的表情。
  “两位年轻警察,你们多大?”
  “我 75 年的,43 岁。”
  这是什么意思,卢一品没明白过来,但还是认真回答了。
  “我大一点,72 年的,46 岁。”
  聂云斌也没明白。
  “你们的父母是做什么的?”
  “我父母都是教师。怎么了?”
  卢一品又糊涂了。这和家庭背景有什么关系吗?
  “我是警察世家,爹妈,都是警察。”
  聂云斌也没明白意思。
  “都不是工人,没在企业待过。那你们知道什么是国有企业改制吗?”
  “不知道,是吧。”
  市局审讯中心。在一帮身穿警服的人里,许畅显得有些突兀。但大家都在“围着她转”。
  “这人什么身份啊?”
  金柳楠轻轻挠着自己的下嘴唇,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询问身边正在喝可乐的阮益达。
第二十六章 相觑(四)
  “我……”
  “我看着她也就是个 20 来岁的小姑阿娘嘛!怎么那么大的谱啊,连我们老大都被她指使了。”
  还好阮益达没有回答上金柳楠的话,这金柳楠就是在自说自话。
  “是吧,‘托妞’。他们怎么叫你‘托妞’啊!”
  “我高中踢足球的时候,踢的是中锋,9 号位。尤其擅长反越位,抢点头球。最最擅长的是单刀进球和持球突进。球风华丽,技术精湛,跑位飘逸,很像西班牙主力中锋托雷斯,所以……”
  憋了一个早上的阮益达,可算是逮着机会说话了,正准备“大肆”发挥一番的时候,那个刚才还被他们两个人点评的许畅,又发话了。
  “刘余川,问他这个肖笃云的情况。”
  “企业改制,不只是工人持股那么简单。老的国企,承担了很多附加的社会职能,有很多非生产经营性的机构。医务室,福利社,有的还有幼儿园。”
  “这些机构和人员不参与企业的生产,又要靠企业来养活,加大了企业负担。是需要改革掉的部分。也是减员增效,提高竞争力的要求。减少不必要的人员成本,才能让企业更良性地发展。”
  冯兰仙的陈述变得缓慢了,先前那种明快,自然的语调不在了。有了更多的沧桑感。
  说得好听,是改革。卢一品明白,这里面很可能就涉及到了很多人的下岗失业。
  一个社会的进步,一个企业的发展,总是有一部分人要被牺牲掉的。因为他们,已经不适应,不符合时代发展的需要。
  大到国家,小到企业,都是如此。
  “昆州水泥厂的改制,也是如此。幼儿园,医务室,职工食堂,运输车队,都属于在改制中要被撤销的,或者进一步进行改革的。幼儿园,医务室,福利社,这些机构就不是企业应该有的,只能拿掉。撤销这些部门设置。人员分流,或者离岗。”
  离岗,不是下岗。也就是还做了其他安置。
  “职工食堂要复杂一些,厂里还有就餐的需要。所以选择的改革方案是承包,由承包人自主经营,自负盈亏。职工和食堂经营者双向选择,做得不好,工人不吃,也就无法经营。反之,就有钱挣。”
  “运输车队车队则是进一步改革,之前运输车队的车辆是都厂里统一购置的,再分配给不同的司机负责开。车的加油,维修都是厂里负责,司机什么都不管。司机挣一份厂里的工资,还可以自己跑一份外快。典型的损公肥私。”
  “改制以后,还是那些车,但是由司机自己出资购买,可以是自己原来开的那一辆,也可以是别人开的。价高者得。司机购买车辆后,再以挂靠的形式,连人带车继续为厂里服务。厂里运输任务不重的时候,也可以跑外面的运输任务。”
  “司机不再拿死工资,干得越多,越好,自己得的越多。而且车是他的,属于个人财产,司机就需要更加爱护自己的车辆。油也是自己出钱加了,只是公司自己建成了加油站,可以得到一些优惠。这样一来,真正的良性循环就形成了,冗员裁汰,企业有活力了。”
  裁汰冗员,提质增效。冯兰仙说得很专业,但又不艰深。连卢一品和聂云斌这种从没有涉及过企业改革的人,也都听懂了。
  企业改革。卢一品有点明白冯玉兰的意思。
  工会主席也是非营利性,非生产性的。也是需要改革掉的,是吗?
  “96 年之后,昆州水泥厂的改制基本完成,只剩下一些细节需要继续完善。生产区的搬迁也基本完成,开始投入生产。同时,一批省建材学校的中专生到厂。省建材学校,是云州顶尖的中专学校,比起技校那些学生,档次高很多。厂里正式开始了一线工人升级计划。”
  “在之后的几年时间,省建材学校的中专生,逐步取代没文化,纯靠经验工作的老工人,成为生产一线的主力。96 年后,还有一些大学生陆续进入厂里,进入化验室,技术科,中控室等技术部门,并且迅速成为主力军。这些大学生,大大提高了工人的整体文化素质。”
  对,卢一品想起来了,1998 年被杀死的白萍,就是大学生,工作部门是化验室。
  “有了这些人,也就有了底气,两年后,完成了搬迁后的第一次全厂范围的技术改革。也就是从 96 年年底开始,厂里的工作重心转移到技术革新,和生产经营上。厂区也搬了,生产区和住宿区完全分开,很多的职工活动暂停,或者取消。工会,也就名存实亡了。”
  工会,名存实亡了。所以,田文明,就辞职了。
  然后,就杀人了。是这个逻辑吗?
  “卢一品,问她田文明和技改的关系?”
  又一次,许畅隔着老远的距离对卢一品发出了指示,而且指示的内容就是别人没留意,没发现的角度。
  不得不让人佩服。
  “昆州水泥厂,到荆华实业股份有限责任公司,一共有过几次技改?”
  “大的技改有 4 次,第一次,是 80 年代,85 年左右。淘汰了一批建国前的老设备,增加产量,降低生产成本。第二次是 1990 到 1991 年,还是增加产量。第三次,是 97 到 98 年,是改进生产模式。第四次是我退休后,具体情况我不清楚。”
  “冯大姐,刚才你说,技术革新了,工人素质提高了,工厂的重点变成了生产和技改,工会逐渐被边缘化,是吗?”
  “是。”
  “那是不是说,早先年,工会还是发挥很多作用的,在厂里的技改时间,也有些作用吧。”
  又是停顿,若有所思。这几个问题,都打断了冯兰仙一开始的侃侃而谈,叙述变得凝重。
  “早先年,自动化程度低,机械少,技术改造项目都是靠人力完成的,那时候的技改,就是全厂动员,一连干上几个月,甚至半年,才能完成的。分班倒,不分白天黑夜地干。各个车间,都成立青年突击队,党员突击队。争着上。”
  “工人在前面忙,工会负责组织青年服务队,到食堂帮厨,给技改工人送饭,送茶,送汽水,送西瓜。还负责组织人员接送在生产一线技改的工人的孩子。稳定大后方,对技改顺利实施,可是发挥了大作用的。”
  那也是田文明最辉煌的时刻吧。
  “1997 年,改制后的荆华实业股份有限责任公司全力进行又一次技术改革,生产线全部改成立窑式生产,还要发展水泥砖生产线,建设搅拌站,增购水泥罐装车。这既是要跟上水泥生产行业的发展,也是拓展公司业务。”
  “这些技改项目,都是需要投入人力和物力才能完成的,但更重要的还是需要花时间去培训人员,熟悉机器设备。原来那套靠时间和汗水换来的成绩,还是需要,但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了。文化水平,技术水平,成了更重要的因素。”
  “这次,工会没帮上忙了吗?”
  卢一品敏锐点捕捉到了异样。
  “是。改革开放都深入了,市场越来越发达。食堂都承包了。要吃饭,食堂 的人,饭店的人,给你送到车间里,什么都有。要吃什么水果,水果店的人按要求配好,送来。水就更是了,1996 年,昆州就开始喝桶装水了。工会还能做什么?”
  “做宣传啊!”
  聂云斌出乎意料地接了一句。
  “这你就不懂了,警察同志。所谓宣传,如果只是橱窗里贴些照片,出几本画册,那都是老套子。那时候,我们就已经在考虑拍摄技改的纪录片,做厂史教育,建设企业文化。这些事情,交给广告公司的人,人家做得专业多了,也快得多。要宣传,就要靠更专业的人。”
  属于田文明的最后一块阵地,也丢掉了。
  “卢一品,问她,是谁负责的各次技改项目?”
  卢一品又是一阵沮丧。这个关键问题,又被许畅发现,又是他自己忽略掉的。
  在沮丧之余,不得不对许畅,又生出一些钦佩来――这个小丫头,不简单啊!
  “冯大姐,除了你退休的那次技改之外,是不是每次技改,都由你来负责?”
  “每一次技改的总体组织,策划,协调,都是我。具体实施是技术科,生产部,后勤采购。我们家老宋曾经是技术科的负责人,他就是具体负责人之一。”
  “冯大姐,田文明的工会,就是在你的手上,一点点变得边缘化的,可以这么理解吗?”
  这是一个尖锐的问题。卢一品身为刑警的敏感,让他选择了冒险,提出这个问题。
  沉默。思索。
  “可以这么说。但也不全对。就算没有技改,我也不认为这个人是一个可以承担更多责任的人。”
  意外出现了。
  “能具体说说什么意思吗?冯大姐。”
  “我不喜欢这个人,他浮夸,自以为是,一身的酸文人臭毛病。只会唱高调,没有脚踏实地做事情的能力和态度。放在别的单位,可能不算是毛病,还可能是优点。但是在工厂,就是大毛病。”
  “这是你丈夫告诉你的吗?他和你丈夫学习过一阵子木工。”
  “不,我相信自己的眼睛和判断。我和他接触的时间,比我们家老头更长。看得更多。我老头也不喜欢他,都不愿意承认教过他。”
  “两位警官,你们可能不知道,田文明在厂里的口碑,比他老婆浦梅,差多了。”
  “肖笃云,字怎么写?”
  “肖,小月肖,笃,笃定的笃,云彩的云。好名字啊。笃定,是要让这孩子安心,静心。云,义薄云天,天高云淡,云淡风轻,平步青云,壮志凌云。都是好寓意。都是美好的期盼。你们知道吗?”
  一直绷着的田文明,像是换了一个人。头微微扬起,亮出了自己并无性格的下巴,声音尖利,像是失声了一样。
  更重要的是,他眼睛里,竟然有泪水。
  “你们不知道,当年在昆州水泥厂,生孩子找田主席取名字,那都是最基本的。我给厂里,近百个孩子取过名字,没有一个不满意的,没有一个重复的。”
  “田文明,那可真是整个昆州水泥厂的笔杆子呢!”
  这一刻,田文明又变回了那个苍老,憔悴的,年近 60 岁的老人。
  “全厂的宣传稿件,公告,领导的发言稿,都是我写的。有了我,昆州水泥厂的厂长,连秘书都不要,办公室的人要写材料,都是要来找我的。”
  “昆州水泥厂,每年一本厂册,就是我负责完成的。每年一本哪。我负责拍照,我负责编辑文字,我负责写文字。有谁有这个能力,有谁有这个耐心。”
  那个苍老的田文明,却又迅速消失了。一个歇斯底里,几近癫狂的田文明,出现在审讯室里。
  “肖笃云,他爹肖建国,当年就是昆州水泥厂的一个过磅员,知道什么是过磅员吗?就是给汽车称重的,满载时候称一回,卸完货再称一回,才能算钱。”
  “他妈刘兰,是昆州乡下的小学老师,自来水都没有的地方。是找到我,才调到城里来的,才在昆州水泥厂当上的仓管员。仓管员,就是管仓库的。统计个物资进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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