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牙,是盗猎者最想得到的东西。一对成年非洲象的象牙,在黑市上能卖到 10 万,甚至更高的美元。很不幸,这群非洲象为首的几头雄象,成为了盗猎者的目标,都被打死,砍掉了象牙。”
野生非洲象,象牙。什么意思?
连续几次,他在和许畅说话的时候,都不能马上领会意图。
“所幸,动物保护组织的人及时发现了这个象群,采取有效措施保护了它们。在保护者的监护下,象群没有再受到伤害,得以健康成长,小象也一天天长大。就在这个时候,一个谁也没有想到的问题出现了。”
“由于象群里的成年雄象在小象小的时候就被偷猎者打死了,小象是在母象的照顾下长大的。这些小象有雄象,也有母象,长大成年后的雄象,成为了象群哪一个区域不稳定的因素。你猜是什么?”
又是微笑。许畅没有看向刘余川,这表示虽然是个问题,但并不打算让刘余川来回答。
“没有了更大的成年雄象约束,成长的过程,又没有成年雄象的引导,这些长大的雄象肆无忌惮,到处惹事。它们驱赶水塘边饮水的角马,挑衅犀牛,把鳄鱼踩得四处躲。用象鼻吸水,喷来喝水的狒狒群。还撵走了非洲猎豹,不让人家喝水。”
这不是和人类世界里那些 15、6、7 岁的男孩子一样的毛病吗?
“更致命的是,在整个草原上,没有谁敢和它们对抗,实力差距实在太大了。哪怕是刚成年的雄象,也是无敌的。犀牛都不是它们的对手。象群,已经成了那个区域,生态不平衡的最主要原因。
“既然是‘人与自然’选择的故事,当然不会就这么结束,总不能在电视机节目里,都用一个悲伤的结局用来结束吧。人类既然可以杀死大象,又拯救大象,自然也会给象群恢复平衡。你知道他们是怎么做的吗?”
这次是面向刘余川的,两个人四目相对。
“引入新的成年雄象。”
重塑规则。让象群重新恢复“生态平衡”。刘余川明白许畅的意思了。也明白了许畅将这个故事的指向。
田文明 14 岁,父亲就死了。在他的少年向青年成长的时代,他是母亲带大的。他的父亲和母亲都不是昆州本地人,也没有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帮助。就算有,那个时候的交通条件,恐怕也来不了。
而他的母亲,也在他 20 来岁的时候,也离开了。
就相当于,他的少年成长期,是缺少“雄性”元素约束和规范的,在成年后的磨砺期,也是缺少家长引导的。他所有的问题,都只能自己寻找答案。按照他自己的理解寻找答案。
这是不是他选择用杀人这种方式发泄内心情绪的原因。
但许畅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你真聪明,一下就知道答案了。”
说完话的许畅,又扭过头去。
“你知道吗?冯兰仙对田文明的评价是:华而不实,哗众取宠,最后只能是一事无成。”
刘余川又沉默了。卢一品、聂云斌和冯兰仙的谈话,他也看了。虽然目前还只是冯兰仙的一家之言,具体情况还需要继续落实,寻求佐证。
但也几乎可以肯定,田文明和他的父亲,那个建国前的知识分子田知S,是“迥然相异”的。
田知S,是一个踏实,吃苦耐劳,不计名利的实干家。有着知识分子的气节和风骨。为了国家建设,不远千里来到边疆。担任一个工厂的技术副厂长,钻研技术,研究方案。
对于他,工作恐怕是第一位的。
田文明则完全不同。他热衷的,追求的,都是那些浮华,看似光鲜亮丽的,鲜衣怒马的东西。组织活动,写宣传文案,策划年册,给工人送水送饭。
用一种,最不符合工厂要求的方式,在某些特定的时刻,成为了工厂的重要因素。留下自己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这些一定不是他父亲教给他的。恐怕也不是他母亲教给他的。
但是,这还是不符合工厂的发展要求的。
所以,他终究被淘汰了。只是那个直接或者间接“淘汰”掉他,让他彻底在昆州水泥厂(荆华实业股份有限责任公司)成为可有可无角色的人,是冯兰仙。
是田文明眼里,最可能让他接近自己知识分子父亲的宋建军的妻子。还是他的领导。
“接下来你要干什么?”
许畅又跳出了刘余川的思维,让刘余川一下子也没能从田文明身上回过味来。
“呃!”
“你是想从年册入手?”
果然,许畅发现了刘余川的秘密。
在刘余川的桌子上,整齐地摆放着一摞同样大小,同样封面的相册。是,是相册,封面上就写着相册两个字。
是同样的款式,同样的外观。写在上面的字也是一样的。
一共有 11 本。这是从 1984 年到 1994 年的昆州水泥厂年册。“相册”两个字是印刷体,年份,却是统一用红笔写成的。
是很工整的毛笔字。
所谓年册,其实就是这一年里,厂里发生的各种重大事件的概述。每一年的重大时间,也基本是固定的――有年初复工启动仪式,有年终考评发奖,有工会活动,有节日领导对职工的慰问。
只是某些年份,有一些需要大书特书的东西。
比如技改,比如首次利税过千万,市委市政府主要领导,宴请全厂职工。
11 本年册,从拍照,到选取照片,装到相册里,再给相片配上文字,所有的工作,包括相册的选择,都是田文明一个人完成的。这是他每一年最自豪的工作。
“1984 年第一次制作年册,同样的相册,田文明就一口气买了 12 本。他说 12 年是一轮,要做,就至少要做完一轮。所以 12 本的外观要完全统一的,不能各是各的样子。”
这些话,应该也是冯兰仙说给卢一品和聂云斌听的,许畅比刘余川看到的更多。
“相册,是田文明最骄傲,最自豪的东西。用他最得意的部分,最后击溃他的心理。我才能得到我想要的。”
“但是你还是不高兴,是吗?”
轻盈的语调好像一下子不见了。这声音里,不知道是抚慰,还是询问?还是别的。
“你想要的不是 20 年前的白银杀手,是现在在昆州的杀手,是吗?”
“你知道什么是‘一将功成万骨枯’吗?”
“我不回答你这个问题。但是我要告诉你,我找到了另一头大象。”
“喂,你好。是左晓清女士吗?”
刘凡钰终究还是拨通了这个电话,这是田道巍给她的号码。左晓清,田道巍所说的,能够给警方侦破齐慧欣被杀一案,提供重要线索的关键人物。
这一点上,田道巍对刘凡钰拿捏得很准确。
只要提到对齐慧欣的案情有帮助,刘凡钰是一定会答应的。这是她欠齐慧欣,也是欠田道巍的。
“你好,我是。你是哪位?”
“你好,左女士。我是昆州市城市发展银行的业务员。你给你的孩子在我们行购买了投资型保险项目,你还记得吗?”
“呃,是的,是的。是我购买的。”
田道巍不知道从哪里打听的消息,居然查到了左晓清自己的孩子买了理财型保险。还就是在昆州市城市发展银行买的。
刘凡钰只需要找个人,就能落实了。
“是这样的,左女士,你孩子的理财保险项目就要到期了。你签的是到期可续签三年的合同,现在就有一些问题需要和你落实一下。”
“是,当时说过的。三年到期后,本息一起,可以重签合同,根据重签时候的市场价格重新计算利率。”
说到钱,左晓清很自然就入套了。
“这样 吧,左女士,我们定个时间,见个面,把细节落实一下。也算是我的一笔业务。银行有的一些优惠和窍门我也告诉你,让你更多一些好处。”
“好的好的。你说,我什么时候去找你。”
“左女士,咱们在外面见面吧。我跟你说的,也是不好在银行里说的。只是最后签合同,你要来银行找我签,才能算我的业绩。”
说谎的感觉,很不好。刘凡钰要不断提醒自己这是在帮齐慧欣,才能把话说完。
“好的,你说时间和地点。我来见你。”
第二十九章 一击
2018 年 7 月 2 日,星期一。农历五月十九。晴转多云。
除了年份之外,11 本外观看上去完全一样的昆州水泥厂年册,都已经摊开,摆放在了审讯室的桌子上。
11 本年册,使用的都是上世纪 80 年代的老式相册。封面是厚纸板,看起来很厚。11 本都摊开,有好大一片,需要两张桌子才能放得下。就摆在审讯室的中央。
这两张桌子,是审讯室里仅有的,算得上是“家具”的物品。其他东西都撤走了。包括椅子。
相册是按着时间顺序摆放的,从进门的位置算,桌子远端上方 6 本,1984 年――1989 年。近端下方 5 本,1990――1994 年。
这些相册,都在荆华实业股份有限责任公司的厂史纪念馆里。是记录工厂变化的记录。其中的几本,在举办昆州建市 50 周年成就展时,还被市委宣传部借去使用过。
这都是刘余川让卢一品和聂云斌,特意从荆华实业股份有限责任公司借来的。
是他专门给田文明准备的。
相册旁边,是一包抽取式的纸巾。
负责布置的,是金柳楠和阮益达。提出疑问的是金柳楠,在他身旁的阮益达虽然没说话,表情上看,也是一样的态度。
阮益达,是把田文明带到警察局的人,不会让田文明过分紧张。金柳楠,是田文明还没见过的年轻警察。
“老大,这招能行吗?”
“音乐呢?”
刘余川不准备回答这个问题。
“准备好了。”
这回回答的是阮益达。
“留在审讯室里。不说话,不干扰田文明。等着播放音乐。”
“刘,刘队长,他要是不看相册怎么办?”
阮益达迟疑着还是问了这个问题。他可能想和金柳楠一样叫一声“老大”,又自觉突兀,没叫出口。
“不管他做什么不做什么,都不能说话。”
他会看的,一定会看的。刘余川的心里,笃定了自己的判断。
“是,明白。”
他们真的明白吗?
“我是昆州水泥厂的工会主席,我是昆州水泥厂的活历史,我是昆州水泥厂的见证人,是昆州水泥厂发展的亲历者。我是田文明,我是昆州水泥厂的田文明。”
这一长长串的“是”,是田文明在情绪崩溃后,一直反反复复挂在嘴边的。如果杀人,是他的心魔作祟,那这就是他的心魔。
他所有的荣耀,辉煌,都刻在了昆州水泥厂的历史上。是昆州水泥厂,不是荆华实业股份有限责任公司。
“把人带来吧。”
该来的,总是会来的。
监控室里,黄冶砬檠纤啵眼睛盯着屏幕。茶杯拧开了盖子,一直没喝。卢一品也是端坐不动。
人不多,穿着便装的只有刘余川和许畅。
这个方案是刘余川提出来的。各项细节也是他敲定的。谁也不说话,显得很安静。大家的眼睛都看着大屏幕。等着田文明出现。
负责带田文明过去的是顾览。
“你让他们准备的是什么?音乐,还是录音?”
“‘杀死那个石家庄人’。万能青年旅店。”
刘余川的眼睛还是盯着前方的玻璃,声音压得很低。低到只有靠近他的许畅能听到。那台带 USB 接口的 CD 播放机,U 盘已经插好,里面只有一首歌曲。
“你听摇滚乐?”
不,万能青年旅店,不能算是传统意义上的摇滚乐。
门开了,顾览跟着田文明一前一后走进了审讯室。田文明还没有正式收监,穿着便服,也没带手铐。看上去面容有些憔悴,头发倒还是梳得很整齐。
按照刘余川的安排,阮益达和金柳楠都穿着警服,靠墙站着。
顾览也不说话,伸手指了指中间位置摆着的桌子。田文明如意料地没有动,而是一脸的狐疑,然后是一丝愤怒。
但是他没有得到回应,顾览后退一步,退出审讯室,关上门,出去了。屋子里只剩下他,阮益达,和另一个不认识的警察。那两张拼起来的桌子,和在桌子上摆着的那些相册。
田文明的脸色变了。那些相册,对于他而言,是如此地熟悉,如此地亲切。他甚至都不用看,闻着味道,他就知道是什么。那是老式相册,散发出来的老式硬纸板特有的味道。
时间长了,这种味道减弱,衰退。田文明也不能肯定自己是真是嗅到了这种味道,还是看到这些相册,就在心里产生了条件反射,感受到了这种味道。
这些相册,几乎就是他的映射。
他情不自禁地走向了桌子。
“中间那本是 1992 年吗?”
许畅终于还是显露出她心理不成熟,抗压不足的一面,这里的气氛让她感到极不舒服。这屋子里的人,除了她之外,都是见惯生死的人,这点压力,对他们而言,不过尔尔。
她不同,这种风暴来临前的寂静,让她感到窒息,需要说话,来缓解压力。
“是,1992 年。”
1992 年,昆州水泥厂成为了昆州市第一家利税上千万的企业。还是国企。这一年春节前,昆州市委市政府,在当时的政府宾馆――荆山大酒店,宴请昆州水泥厂全体职工。
开席前,市委书记和市长分别讲话,祝贺昆州水泥厂利税过千万,对昆州水泥厂全体职工的努力表示慰问。
钱,当然是企业出的。但一群工人,能够和市委市政府的大领导们一起吃饭,把酒言欢,那也是极大的荣耀了。
值得大书特书。
席间,一个名叫朱立文的一线工人,端着酒杯,拿着酒瓶,向当时的市委书记、市长敬酒,而且得到了积极回应。
一个大国企的一线工人,为昆州市经济发展贡献力量的普通一员,和昆州市的市委书记、市长,昆州市经济建设和发展的一、二把手碰杯,还一饮而尽。
这组照片,在当时曾经引起轰动。一时传为美谈。
拍摄这组照片的人里,就有田文明。
在 1992 年的昆州水泥厂年册里,肯定是有这张照片的。只是,没有出现在最前面。也没有贴在最后面。
这一页,正好就是 1992 年的年册里摊开的那一页。
田文明的手伸过去,想去触碰那一页,但手指没有摸上去。
像是怕自己的手指弄脏了那些已经泛黄的相片一样。像是一个初为人父的男人,看到自己的孩子一样。喜悦,却又谨慎和忐忑。
他开始翻阅相册,脸上的表情也愈加丰富。美好的,如同少年一般的笑容,始终挂在他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