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食堂打饭,还是在福利社做冰棍。不记得了。就没有留意过。
注释①:诺基亚 5110 是第一款内置贪吃蛇游戏的手机,1997 年开售时售价达到 10000Rmb 以上。
那些画面,在他的脑子里也变得清晰起来,像播放电影一样,一帧,一帧地过。真真切切,历历在目。他的脸上,也开始露出笑意。
呼――!
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全身都放松下来。凉意也没有了。
咚――咚――咚!
那些跑散了的野马、野驴,终于又都跑回来了,跑回到了他的视线里。就像之前那几次一样。在他需要的时候,它们就会回来的。它们从来没有跑远,从来没有抛弃过他。只是在催促他,只是在帮助他。
它们不再是野马,野驴,重新变回了马,和驴。他的马,他的驴。
它们不跑了,都停下了蹄子,抬头看着他。
是嘛,就说不用着急,它们都在的。都会回来的。
他的右手在右边裤兜里,摸到了那柄刀,它还在刀鞘里,等着被拿出来,闪烁它的光芒。左手,在左边的裤兜里,摸到了那双线手套。
“ta 来了。”
在花园的另一端,一个“久候”的身影终于出现。那个位置他是知道的,是一条小路,是被人踩出来的“路”。抄近路,走小路。代价就是会陷入黑暗中。
人们为什么会陷入黑暗,甚至是主动投身黑暗之中,是因为不认为那是黑暗。而不是不畏惧黑暗。
这个“ta”出现得恰到好处,再早一点,他心里的那股气还没有冲上来。再晚一点,那股气可能又散了。
“对,你看,是个女的,不是男的。就是她!”
那些马,那些驴也欢快地闹起来,它们在他的胸口开始仰天嘶鸣,在碧绿的草地上跺着蹄子,眼睛都看着他。等着他做出决定,走出那一步。
不再是催促和帮助,只是等待。
因为他已经做出决定。
群情激昂,还是群情鼎沸。
“走吧,该去找那个狗眼看人低,势利眼的货车司机了。”
第三十一章 心路(二)
“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能够成为我父亲那样的人。”
这恐怕是田文明的嘴里,第一次对人说出这句话。这句话,他可能在心里思考过很多次,但从没有能够说出口。
因为没有人愿意听他说。
“我父亲学的是机械制造,按现在的说法,是理科生。在他那个时代,学自然科学的叫实科。他们那一辈人,曾经坚信自然科学才是拯救国家,振兴民族的希望。因为我们落后西方的就是自然科学知识。所以他大学学了机械,还要自学修理,电焊,木工,车工。”
“我呢,喜欢文学,喜欢看书。因为我母亲喜欢文学,也喜欢看文学书籍。”
“我记忆里,我父亲就是在不停地加班,在家的时间少。更不会有时间教我他的那些‘实科’知识。都是我母亲领着我。但我还是崇敬我父亲。我母亲说了,我父亲才是昆州水泥厂的支柱,昆州水泥厂的生产,就离不开我父亲。厂长,管的是人,我父亲管的是机器。机器,可是比人金贵的。”
田文明抬手,阻止了卢一品对香烟的示意。他连水都不需要,香烟,更是不会要的。
这个举动也明白无疑地告诉审讯室里的卢一品,顾览,自己并不慌乱,也没有任何的颓丧。该说的,他都会说。
不再需要别的什么外力推动。
这不是审讯,是他田文明,把自己做过的事情,讲出来。
“就因为我成为不了我父亲那样的人,所以我才会去找宋建军学习木工,车工。我知道他不喜欢我,他老婆也不喜欢我。他们说我是个只会耍花架子的酸文人。我无所谓。我的价值是别人取代不了的,是独一无二的。我的价值是记录整个昆州水泥厂的变迁,发展。”
“历史,总是要有人去书写的。只是书写的方式不一样。我的父亲,宋建军的父亲,书写历史的方式是亲自参与昆州水泥厂的建设,推动昆州水泥厂的发展和壮大。我的方式是记录他们参与的过程,留下他们参与的经历。你能说这两者,孰优孰劣吗?不能。”
是,不能。
有的人是历史的实际参与者,有的人是负责记录历史参与者的人。他们都成为了历史的一部分。历史,就是由不同的人,共同构成的。
有一瞬间,审讯室里的卢一品,顾览,和在外面看着视频监控的刘余川,都被看似“无可辩驳”的理论说服,或者镇住了。
道理就是这样的。
“他说的对吗?”
黄椅实馈2恢道是自言自语, 还是发出了疑问。
“他……”
“不对。历史是不能割裂的。不能只把哪一段挑出来说,忽略掉另外的历史。那是选择性遗忘,是另一种形式的‘断章取义’。”
历史是不能割裂的。
单就田文明的话来看,他说的冠冕堂皇,但放在他的整个历史看,就是诡辩论。这成为不了他杀人的理由。杀人,就没有理由。
这是一句让黄液托沓┒嘉之侧目的话。刘余川没有回应另外两个人的目光,他还是看着眼前的大屏幕。
“我要求必须站在舞台中央吗?没有。我追求过更大的,和我的能力不相符的权利吗?没有。我渴望得到所有人的认可吗?还是没有。我自己设计,制作的年册里,都没有我的照片。我从来不夸耀自己的功绩,从来不炫耀自己的工作。”
“对所有人的要求,我都是来者不拒。取名字,写春联。帮别人写报告,写发言稿,写总结。我从来都是一口答应,圆满完成的。而且从来不说那是我写的,从来不夸口我做得怎么样。”
“工会组织的职工篮球赛,象棋比赛,扑克牌比赛。我也从来都是亲力亲为的,划线,编制赛程,绘制对阵表,统计积分,购买纪念品。从来不以工会主席自居。我是全厂最亲民的中层领导。”
“我知道,我不懂生产,也不懂管理。我也没想参与别人的管理和生产啊。我就只想做好自己的工会主席,就只是尽心尽力为大家服务。可最后,连这一点点的要求也没有得到保障。”
审讯室里,和外面,都沉寂了。
田文明一直在用一种平稳,没有变化的语调在说话。听不出任何的感情变换。这些事情,情绪,一定已经在他的心里过了很多遍,百转千结,早已经掀不起任何波澜。
但此刻说出来,还是显出了一丝的颓丧。不可避免的颓丧。
哪怕是认为这是田文明在为自己杀人寻找“不可理喻”借口的刘余川,也沉默了。
一个人,被人剥夺了自己最引以为自豪的东西的心情,他也许是最能够感同身受的。那是切肤之痛。痛彻骨髓。
“生产厂区搬迁了,工人生产任务变重了。电视机普及了,连私家车都开始有人开了,搬出去住的人越来越多。工厂大院没有了,职工活动没有了,工会变得不重要了。这些我都能接受,我也可以适应这些变化。可是最后,我还是不得不走,不得不离开。”
“不是昆州水泥厂把我赶走的,是我自己辞职离开的。你们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老婆,浦梅。”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田文明没有把“罪魁祸首”指向大家猜想的冯兰仙,而是那个在整件事情中,一直没有出现过的浦梅。
“我为什么要娶浦梅?因为她是昆州水泥厂响应市政府号召,特招进来的农村人口,嫁给我,就可以完成农转非。这是政治任务。这种事情,我一个当时的工会宣传干事,当然是要冲在前面的。我父亲要在,也会同意的。当然,浦梅是那些人里,长得最好看的一个。”
气氛又变得怪异了。
田文明就是有这种本事,总是能把自己的叙述带入一种让人难以理喻的境地。更诡异的是,这些在别人听起来荒诞不经的事情,他却说的头头是道。
而且,还真就是在他身上,真实发生的。
“浦梅和我的婚姻,简直就是天作之合。她没有多少文化,也不喜欢看书。所以她无比崇拜我这个文化人,尤其是那些人拎着几个鸡蛋,一点土特产,到我家里来求我给孩子取名字,写文章的时候,更是佩服得无以复加。”
“她不要我做任何家务,两个孩子出生以后,都跟孩子说,‘你爸的那双手,天生就是读书写字的,拿来做粗活,就糟蹋了’。多好的老婆,任劳任怨。吃苦耐劳。心甘情愿做我身后的人,帮我照顾好家庭,孩子,让我可以全身心投入工厂的工作。”
这一番话,已经让在座的卢一品和顾览一阵阵发寒,外面的黄乙彩悄蠼袅耸帧
许畅更是拽住了刘余川的衣袖,能听得到她牙齿打颤的声音。
“就对这样一个人,你们说,我是爱她,还是恨她?”
刘余川看到顾览几乎就要站起来了,站起来说:你不是已经有答案了吗?
卢一品拉住了他。
他还没有答案。田文明自己也说不清楚是恨,还是爱。
“我在昆州水泥厂做工会宣传干事的时候,浦梅在福利社做冰棒,也会去医务室帮忙换洗床单。对,换洗床单,她对这一行的热爱,就是从那时候产生的。”
“等我做到工会主席,她居然真的在外面拉了一批人,承揽了一家私立医院的床单,枕头套浆洗的活计。她们干得快,又干净,收费还不高。生意竟然越做越大了。大到什么程度?大到几年时间,就可以把家里的冰箱彩电,影碟机,全都配齐的地步。”
“还问我,要不要买辆本田摩托车。最好的那种,1 万多的。”
唏嘘。
曾经被自己看不起的人,不是看不起,至少也是一定程度上“轻视”的人,经过自己的努力,却在几年时间扭转了局面。
这就是当下流行的逆袭。
“我在昆州水泥厂越来越式微,浦梅的生意却是越来越大。不仅接了好几家医院的保洁清洗工作,还和人搭伙,往云城贩卖昆州的土特产,又从云城往回带 VCD 影碟机一类的紧俏货。”
“你们是不知道,她干这些事情,就是靠着昆州水泥厂这可大树的。她在昆州囤茶叶,腊肉,药材,野生菌等等的土特产,也不限量,有多少收多少。只是分季节。”
“昆州水泥厂每个月,都有大车跑云城,车次还不少。有的是上去拉设备,有的是上去换设备。有的是拉设备上去修。反正就是要么空车上去,装满下来,要么是满载上去,空车回来。你们明白了吗?”
明白了,浦梅就是钻了这个空子,只要有空车上去的,就帮她拉货上去。空车下来的,又帮她拉货下来。
这样,她可以节约大笔的运费。司机,也可以捞一笔外快。
以此推断,之前刘余川的判断也是对的――田文明连续作案后,能够不断逃过警察反复排查的办法就是离开昆州。
杀完人就走,很久才回来。
“浦梅让我辞职,帮着她跑云城的生意。说我有文化,看合同也能看得清楚些,在厂里当过领导,见过世面,不至于被人骗。她就是被人骗过几次的。为了这个,还特地给我买了手机,传呼机。反正就是什么新潮,就买什么。”
手机,终于说到手机了。
那些用布袋子装起来,像展览一下,挂在那只破旧的老式工具箱里的手机,原来是这样的“典故”,出处。
“浦梅识字不多,平时也不喜欢看电视新闻,电视剧也不太看,报纸,就更不看了。倒是喜欢看广告。对新手机清楚得很。市面上要出什么新手机了,有什么特点,卖点,都能说得头头是道。还知道诺基亚,摩托罗拉。”
“我猜她是看广告硬背下来的,最开始,她连诺基亚和摩托罗娜对说不对。说成了诺亚,诺基,摩罗拉,摩托。什么都有。”
一个轻蔑,戏谑的表情出现在田文明的脸上。
这还是不加掩饰的,在骨子里就深埋的轻蔑。虽然这个轻蔑的对象,早已经从社会地位,家庭地位,经济地位等方面,超越了他。
这就像是印度那种永远无法抹去的种姓制度。
“她给我买手机,从来都只买诺基亚和摩托罗拉这两个品牌。一般都是新机型面市的半年后就一定买,买了就换。她说那个时间点,手机降价最多。我也问她,为什么只买这两款,她说,这两款手机,广告上播得最多。”
“你们以为她这是在炫耀自己的财富吗?错了。在我的家里,我还是什么都不做。做饭,洗衣服的,还是浦梅。我还是负责看新闻,看报纸,写字。”
“真正炫耀财富的是我。吃完晚饭,浦梅洗碗的时候,我拿着手机在厂里转悠。去云城进货,谈合作,收钱。我也拿着新款手机给别人看到。这种感觉很快乐,也很肤浅。但是那种被人追捧的感觉,是从来没有过的。”
“当年那些人,有求于我,才对我低三下气,因为他们需要我的帮助。可是新手机,各种新款手机,让那些根本就不需要我帮助的人,一样围绕在我身边。啧啧称叹。”
“你们懂吗?我一边在相熟浦梅带给我的物质生活,一边对这种浅薄的快乐,嗤之以鼻。这两种力量在我心里不断冲撞,除了杀人,我还能怎么办?”
第三十二章 心路(三)
问题一:使用弧形刀具杀人是谁教的?
1994 年春 节后,当时的昆州监狱和看守所到昆州水泥厂联系,说他们有一批犯人,是在收监期间表现良好,获得减刑的。这批犯人距离刑满释放都在 5 年以内,逃跑的意愿不强烈,有的还有获得再次减刑的机会。
监狱方表示,这批犯人可以在有监管的情况下,出狱参加劳动,劳务费不高,低于市场价格。犯人的现场监管,来回的乘车,由监狱方面派专人负责,工厂方面不用担责。
当时的水泥厂的确有大量的用工要求,主要是石场的碎石破解,石膏的破解,还有一些废旧钢材的拆解等等的重体力劳动。
这部分重体力劳动,工厂正式职工不愿做,以临时性用工为主,招工不容易,要价也高。但又是工厂需要长期使用的。所以也就同意了这个提议。
厂里的行政会讨论决定,同对方的对接,交给工会来做,其实是让工会负责跑跑腿。
犯人是由监狱的警车送过来,干完活再由警车拉走。每次来都有随行的警察带枪负责监督,和维持秩序。工会的工作就是做好这些警察的相关服务工作。保证不出问题。
我每天要负责到工地上,给负责带队的警官送水,食物,烟,时鲜水果。一来二去,就熟了。也和其中的一个领头的犯人熟悉了。
他之前是一个什么团伙的头目,打架凶得很。
弧形刀具的使用,打造,就是他教给我的。
他当年就是在和别的帮派群殴时,使用弧形刀具致人重伤,才被判刑的。他管那种刀叫“爪刀”。像鹰爪一样的刀。
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是一个快 60 岁的老人。不能再从事重体力劳动。警察说的,他入狱后表现一直都很好,经历过两次减刑。再过三年,就可以出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