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七宝无奈地勾了勾唇角,只是,她没想到,这一天,来得如此之快,如此猝不及防。她再也支撑不住,却还是死死地倚在门上,不让自己坠落在地。
“那就,对不住了。”
“慢着……谁,谁派你来的?”如今,她只剩下这一个问题。
“自然是左老,他倒是给足了你面子,不敢轻看你,还要我亲自来动手。”
那迷魂散麻痹了七宝的四肢,渐渐蔓延至她的五脏六腑,最后,她只余一缕固执的念想――那么左澈,他知或不知呢?
那株枯木,果真发了芽么?
元守镇猛地拔出了匕首,刀身在暗夜中闪映着寒光。
然而,与此同时,一声闷响,元守镇的手臂堪堪擦过了一只羽箭,力道之大,让他的匕首险些坠地。
“谁?”元守镇抱着臂,忍着被擦伤的痛,往来箭的方向看去,便看见了一个黑影。
电光火石之间,元守镇趁那黑影抽箭搭弓之时,对准七宝的心脏,狠狠刺去――
却有一人闪身扑向七宝!
七宝迷蒙着,只觉身上传来一股温暖而沉重的力量,下一刻,她便被这力量砸得仰面跌在地上。
“周允?”元守镇大骇道。
七宝恍惚中听见这个名字,霎时又清醒过来,费力地睁开眼,果真看见了周允。不知何时,他已醒来了,千钧一发之际,叫她躲过了这一劫。
第二只羽箭又射了过来,直直击中元守镇的大腿。
元守镇闷哼一声,他明明已迷晕了院内所有人,这人又是谁?不对,这人屡屡出箭,却也不敢直接杀了自己,莫非也是织造署的……眼见第三支羽箭又要上弓,再顾不上杀七宝,他一咬牙,拖起身子就往外跑了。
见状,黑影亦闪入夜色之中,再无踪迹。
“周允?”七宝喃喃道,他覆在她身上,一动不动的。她欲起身,却因那迷魂散而不得动弹。
“周允!”七宝又费劲地唤了一声。
良久,终于传来他那永远揶揄着的声音,微弱的,轻快的,动听的。
“在呢……”
瞬间,七宝的眼泪又落了下来。
察觉到颈上一阵温热,周允一边轻轻地将下巴靠在她脑袋上,一边道:“哭什么,别脏了我的衣服……”
七宝本还担心至极,一听这话,顿时气急,“你下来!”
“你这人,好没意思,我救了你,在你身上趴一会,你还不乐意了……”
她又哽咽起来,“我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
不明白为什么事到如今,他还要救她。
等不来她的回答,周允又自顾自地道:“七宝,我醒了……”
废话。
“你不是死尸,你笑起来,比杜英还要香甜……”
怎么这人嘴里就没几句正经的?
“你说你的命,往后,任我处置?”
当然,她欠他的。她很想点点头,身体却不受控制。
他却似乎知道她的意思,“那我要你,好好活着……”
她心里一痛。
“你骗了我,我也骗了你……”
什么?
“在岭南,你忘了?我骗你,我中了毒……”
哦……
“所以,我们一笔勾销,这场骗局,结束了……”
她一愣,旋即意识到,原来,他是在回应她的话,方才,她不经意间对他说出的心里话,每一句,他都听见了。
“你有多一颗心了……”
什么意思?
“我把我的心给你,可我很自私的,我不能白给你……”
“什么意思?”她忽然觉得他有些不对劲。
他不理会她,只继续道:“我原想着,只要我争到了那位子,便能让你安定下来了……可后来,我才知道,才知道……”
才知道她从始至终,都是织造署安插在风满楼的细作。
可他很快又说:“可是这么多年,我却不知道,不知道你,你这么苦……”
她又是一愣,下一刻,泪水涌得更加凶猛。
他低下头,去亲吻她的发,她的额,她的鬓,她的泪眼,“七宝,听我说……我终于知道,你曾经说天地苍茫无处容身,是什么意思了。风满楼不是你家,织造署也不是你的归处,可,可如今,我护不了你了,你必须为自己而争……天地既无处可去,那你便要为自己造一个去处……”
“周允,你,你在说什么?”
他却不说话了。
“周允!你到底怎么了?”她急急地吼着,喉咙却堵住了似的,发不出什么声音,她又用尽最后的力气,艰难地抬起头,借着烛光,却看见他眉眼鼻唇浓艳至极,染了妆似的,妖冶得动人心魄。
他在笑。
“我给你一颗心,你不许,不许忘了我……你不爱我,可你要永远记得我,你要替我活得自由,自在……”话音未落,周允泄了力似的,整个人的重量都落在她身上。
七宝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
不只是因为她左胸刺痛,似乎有刀尖刺进了她的皮肤。
还因为,她突然意识到,元守镇原本要刺向她的那把匕首,此刻正贯穿于周允的前胸后背。
二十九、藕断
清晨,宁湖还笼罩在一片轻柔的雾霭中,风满楼后院,一贯日上三竿才醒的谢春熙突然睁开了眼睛。
她睡得极不安稳,夜半时还迷迷糊糊地听见知书在外头来来回回地跑,她心里咕哝了一句“醒来定要叫她好好地跪上一日”,耐不住困意,终于还是半梦半醒地晕沉了过去。
现下,她心里的气倒没有那么鼓了,却还是要发泄发泄的,可正要唤知书,知书倒自己撞了进来。
“小姐,你醒了!”知书松了口气,她正愁如何叫她起来,这祖宗自己倒先醒了。
谢春熙剜了她一眼,“你这一晚上在门外OO@@地折腾,唯恐我不醒是吗?”
知书脸上那道她亲手划的伤,如今养着养着,已看不出什么痕迹了。她其实也知道,她爹不肯她学武,除了要她走清清白白的道儿,其实也还存着这个原因,她的体质,擦了、磕了、碰了,都容易留下疤痕。然而这么想着,谢春熙还是不免火大,凭什么她自己脸上的那道疤越长越肥厚,旁人的却懂得适可而止?
知书也顾不上她的晨气了,只道:“小姐,出大事了!”
“你最好是真的有事!”
“允爷――死了!”
“什么?”谢春熙脑子“嗡”的一声,一个激灵,从榻上弹坐起来,“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允爷死了,周宅那边的人说,说是昨儿夜里,突然间就没了气,过了有一阵子,七宝姑娘才发现不对劲,可人已经凉透了……”
“周允死了?”谢春熙瞪着惊疑的眼,脸上那道肥虫样的疤也不复慵懒之姿,受了惊似的立着,半晌,她回过神来,急忙忙地往身上套了件外衫,两脚尖踩进绣花靴 ,就要往周宅去。
知书拉住她道:“小姐!小姐!这还不是最惊天动地的,更要紧的,是您的婚事给定下来了!”
谢春熙已半推开了门,这会儿又定住了,身子还朝前倾着,只有头转过来,问:“你说什么?”
“一大清早,左执事来找元爷提亲来了,前脚刚走,元爷那边,已应下了……”
“左澈向元守镇提亲?”
“是……”
“他要娶谁?”
“娶你呀,小姐!”
谢春熙“砰”的一声又合上了门,惊魂未定地贴在门上,呆呆地立好一会儿,才道:“知书,不带这样的……”
知书见她这副样子,又道:“是呀,不光是小姐,元爷也很震惊,知书站得远,虽听不清他们具体都说了什么,可见那左公子的口型,似乎说了一句,‘不许动她’,想是那日,左公子见小姐受了方爷的欺辱,心里不忍,一直念着小姐呢!还有啊,元爷也很古怪,面对左执事,整个人怕得紧,且不知是伤了还是怎么的,走起路来,一拐一拐的……”
不光是风满楼,织造署也炸开了锅。
先是左澈底下的乘风,半夜私自出了署,一回来,便叫左老执事关进了织造衙门,动了刑。左澈听闻消息,忙赶去跪求左老放人,可左老愣是抽了乘风几十道鞭子,天还没亮,人已不行了。
乘风一死,左澈似乎受了很大的刺激,他老子前脚刚走,他后脚便去了风满楼,不承想,竟是去求娶谢老楼主的遗女谢春熙!
消息一传来,左老直接气晕了过去,好不容易缓了过来,正要去寻自己那不争气的儿子,曹织造却遣人将他叫来织染局,泼了他一脸的染浆。
黏稠的、湿答答的浆水顺着左誉的眉毛往地上砸。
曹织造闭着眼,良久,才睁开他的小眼睛,长须亦巍巍地颤了起来,“行了,风满楼一事,到此为止吧。”
“织造!”左誉发出悲痛欲绝的呼喊,“不可……”
曹织造打断他,“那时候我说,此计若不成,还是依原计策行事,不错吧?”
“是……可是如今方世知和周允都死了,风满楼摇摇欲坠,我们根本不必去跟谢家联姻!”
“是啊,可你儿子自己提的亲,怨谁呢?”曹织造冷笑着,“那时候,谢觐中因账簿一事,顺手推舟,提出将自己的女儿嫁与你儿子,你是如何做的?当着我的面,你应承了,背地里呢?”
左誉闻言一震。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厌恶风满楼,不愿与之勾扯不清,所以我便也睁着一只眼闭着一只眼,任你去善后,事情发展到如今,也有半年了吧?上面再如何催促,我也替你们顶着,你扪心自问,我对你们左家还不够仁慈?”
不知是浆水落入了眼睛里还是怎的,左誉甩了甩头,整个人都震颤起来,“仁慈?好一个仁慈!那我是不是该谢你,当年将莺莺送至我府上?”
曹织造未料及,一愣,复冷笑道:“那又如何,你不还是逼死了她。”
“那又如何?”左誉怒道,“我逼死的是我儿子的生母!”
“左誉啊左誉,当年我举你为执事,是不是告诉过你,这位子不好坐?你若不想要任何的掣肘,也便没有任何的权力,这道理,你不懂?”曹织造刀刀见血地道,“你跟你儿子不和,莺莺确实脱不了干系,可平心而论,你儿子做出这番举措,难道不是你逼出来的?”
“就因为那个叛变了的死士?她难道不该死?”
“你到底还是不了解你儿子啊……你已杀死了他生母,还要再杀死他爱的女人?”
“爱?一个命如草芥的小丫头,爱?他懂什么是爱?”
这话似乎触及了曹织造什么,他无奈道:“哈哈,他爱不爱、懂不懂爱,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我如今这个年纪,高处不胜寒,自然不再谈爱,可你别忘了,当年的你,为何又狠不下心休了莺莺,还要让她生下你的孩子?”
左誉眉间一紧。
“你越阻拦他,他便越要与你为敌。年轻人嘛,总要先过一番情关,才知情爱不过过眼云烟。”曹织造说着,却不知想起了什么,眼神里竟有了些伤感,但很快,他又恢复如常,“行了,如今你儿子上风满楼求亲一事已闹得沸沸扬扬,朝廷本就有意于此,这下,我们再如何阻拦,也无济于事了,毕竟,比起拿捏一个不中用的元守镇,让织造署和风满楼结下姻亲,才是最稳当的手段。”
左誉还要再说什么,曹织造却摆了摆手,道:“此事无需再议了,等过了这阵子,挑个良辰,给他们把这婚事办了吧。至于你儿子拼上自己的姻缘也要护住的那个死士,她不也是风满楼的一把手么?往后,大有可用――就叫她陪嫁吧,一举两得……”
转眼已是秋分,周允的丧事也过了。
生死如常,红白交替,风满楼那边又开始紧锣密鼓地准备起谢春熙的婚事,挑的吉日,也正是元守镇登上风满楼楼主之位的日子,两大喜事预计同一日办了。
比起热热闹闹的风满楼,周宅显得十分萧肃。
七宝没了魂似的,成日一动不动地,就在周允的屋里待着。
白日里还好,她只是安安静静的。
一会儿,文、武给她送来餐饭,见她消瘦了一圈的样子,也很不忍,文瘦呼着武胖将她架起来,愣是给她灌了几口流食进去。
一会儿,知书带着裁缝嬷嬷来给她量身子,为了给她做陪嫁的喜服。
到了夜里,她就翻箱倒柜地,开始折腾起周允的屋子。成箱成柜的金银珠宝,新鲜物什,她将它们一一地倒在地上,又一一地拾起。
大家都道她神智有些坏了。
直至某日,连红姑都听闻了,竟也登门来探望。
七宝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窗都关着,屋子里是黑的,灯台上却点了一支烛火,一有人来,便一明一灭的,倒有些}人。
“姑娘?”红姑试探道。
无人应答。
红姑又走上前去,看见七宝两只乌溜溜的眼睛毫无生气地睁着。
“姑娘……”红姑伸出手去。
“你是来,杀我的?”七宝却突然开口道,嗓音喑哑。
“姑娘这是说的什么话!”红姑吓了一跳,手僵在空中,又缩了回去,忙向她解释道:“是元爷叫我给姑娘带几句话,说以前多有冒犯,请姑娘多担待,还说,姑娘是个聪明人,如今形势已一片大好了,叫姑娘千万打起精神来。”
七宝又不语了。
红姑见状,这才再次伸出手,拨了拨七宝额头上糊着的几缕碎发,柔声道:“即便没有元爷的令,我也要来看看姑娘的,再说,我不好好感谢姑娘,却还要杀了姑娘?岂不是要叫我女儿不肯认我!”
七宝似有所动,半晌,喑声道:“我一直派人盯着她,你不怨我?”
“人生如棋,落子无悔,是我先对姑娘动了不该有的心思,叫姑娘发现了,是姑娘仁慈,才放过了我和我女儿,我哪还有道理怨你?”
落子无悔?半晌,七宝又扯出一丝毫无笑意的笑,“呵,你倒是看得开……”
红姑知她不信,肃声道:“不知姑娘心里怎样想,可我们风满楼里的老人,哪个不知道,上面的人怎么换,底下的人跟谁不是跟呢?不管惹了谁,都是一个死字……可姑娘不同。”
她这话转的,叫七宝抓不着头脑。
红姑并未察觉,只继续道:“方爷心狠手辣,对跟了他多年的李全,尚且不念旧情,说处死便处死了……便是心地最好的允爷,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肯费心照护的,也只是最体己的人,哪管旁人的死活?”
这话一出口,红姑顿觉失言,且不说七宝与周允到底是何关系,她怎么将她跟那帮爷相提并论了?于旁人而言,这或许是一种抬举,可以七宝的身份和经历,却不一定。
“姑娘……我,我说话不过脑子的,我只是,只是……”红姑斟酌半晌,还是拐了个弯道:“这段日子,我女儿一直将你跟她说的话挂在嘴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