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未开口,乘风便抱手道:“姑娘,快走,乘风来护你离开。”
七宝置若罔闻,半晌,才问:“你们早就知道,周允已知晓我身份了?”
乘风闻言一愣,旋即明白她口中的“你们”其实意在左澈,却不知如何应答是好,只能支吾着道:“乘风,乘风不知……”
七宝扯了扯嘴角。
乘风讪讪,片刻,又催促道:“姑娘,快走吧!现下我们已支开了周允,再不走,恐生变故!”
“若只是调虎离山,为何竟要如此兴师动众?用什么借口不好,为何偏偏是‘方世知遇袭’?你们这么着急地让周允卸了防备地赶过去,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乘风浓眉紧锁,愈觉她不对劲,却也只能温言道:“姑娘,执事还等着你呢!无论如何,从此,周允再不能奈你何了,你是自由身了……”
“什么意思?什么叫再不能奈我何?”七宝不依不饶。
乘风把心一横,干脆道:“此刻,方世知那边已布下埋伏了…… ”
月如盘,却不是银盘,反而晕开了诡谲的血色。
血光弥漫中,文瘦驭着鞭,马蹄疾踏,车舆颠簸。
一路上,周允忍着剧痛,他暗暗尝试着,右手十指却怎么也不能动了。
“主子?没事吧?”肖福安知他主子方才所言不实,却也琢磨不透到底发生了什么。可他太了解他主子了,一直以来,旁人都只道他主子风流纨绔、吊儿郎当,可他其实重情重义、心慈手软, 倘若那七宝终究要坏他主子的事,就是舍了自己这条老命,他也要暗自除了她!
“没事。”
“那,七宝姑娘可有……”肖福安一边道,一边去查看他手上的伤。
周允冷眼制止了他,压着声道:“肖福安,我再说一遍,她的事,你烂在肚子里,再不许提!”
“是!老奴多嘴……”肖福安不得不收回了手,心里却愈发怀疑了起来。
遽然,车舆骤停,马儿一声哀啼划破了暗夜。
与此同时,车舆外,文瘦惨叫道:“主子!有埋伏!”
“怎么回事?”肖福安撩开帷裳一看,傻了眼。
文瘦已中了弩,此刻正倒靠在车板子上。四周尽是凶神恶煞,而方世知正立于马前,安然无恙。
“方爷!你这是?”肖福安寒毛直竖。
方世知勾了一边的嘴角,冷笑道:“狗奴才,下来。”
肖福安回头去看周允。
周允闭着眼,神色凝重,须臾,他道:“下去吧,我本就是来探看他的,让他进来。”
肖福安只得照做,甫一下车,便被两个厮用刀架住了脖子。
方世知在逼仄的车舆内落了座,便上上下下地打量起周允来。
周允不动声色地将右手隐入宽大的衣袖中,然后淡淡一笑道:“早知你好得很,我何苦来?”
方世知道:“谢谢你来,我还是挺感动的,真的。不过,你既来了,我当然要好好送你走的,放心,我会让你走得轻松些的。”
“不再让我多说几句了?”
方世知似听到了什么顶有趣的笑话,狂笑了一阵,才道:“你说。”
“你或许不信,可我们,你和我,真的都被织造署耍了。”
“嗯,知道了,还有么?”
周允一怔,顷刻,亦笑了起来。
七宝方才好不容易终于甩开了乘风,此刻正急速往方世知的老巢赶去。
半路上,却有一辆马车迎面而来,在她面前堪堪停住了。
掀开帘子的,却是左澈。
他浑身散着冷意,嘴上却强作温和地道:“上车,跟我回去。”
七宝不语。
“怎么,你还想去哪?”即便事态已成定局,一切胜券在握,他此刻却还是有了隐隐的不安。
七宝却问:“你料准了他不会杀我?”她静静地望着他,他的眉眼一如既往,如刀刻、如冰雕,但她只觉他从未如此陌生过。
左澈寒眸冷视,却见她唇上似乎有咬破的伤口,心中顿时生起一股无名怒火,少顷,冷静后,还是温言道:“你不用担心,他是放过了你一次,但今夜以后,他断没有机会再反悔了。”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她当真猜得不错么?良久,轻轻一笑,道出心中所料:“你果然在离间他们两个。可方世知真有那么蠢么?他能轻易为你所用,杀了周允么?”
乘风已赶上来了,见左澈也已拦住了她,便静立于一旁。
“乘风,你说呢?”左澈却问。
乘风忙不迭道:“回执事、七宝姑娘,今日方世知出狱后,确实遇袭了,且其几个心腹和干将皆受了重伤。”
七宝大惊,朱唇微启,却扯开了嘴角的伤口。
左澈这才又道:“是啊,方世知当然不蠢,口头上的离间当然亦不够有效,可若他一出狱,便发现周允早已设下埋伏,要取他的命,他还有什么理由不为我们所用呢?”
“你们竟然冒充周允的人去杀他?”七宝又是一惊,“可文、武等人今日寸步不离地跟着周允,你们如何能够冒充?你真以为方世知看不出来那不过是织造署的肮脏手段?”
“肮脏?”左澈气急,冷笑道:“阿宝,你若要这么说,我便真的心寒了。肮脏?你别忘了,这么多年,你可是跟我们一起,干了无数肮脏的勾当……”
他的目光游移于她素净的颈,那上面亦布着点点红痕,那是周允印下的吧?他敛了冷笑,话锋一转,狠声道:“就譬如,你是如何勾引他的?嗯?”
乘风闻言,异常紧肃地抬起了头,面有不忍,亦有担忧,嘴里控制不住地呼了一声:“主子……”
七宝只觉心上中了一箭似的,瞬间疼得她面色煞白,双拳紧握,浑身都抖了起来。
她脑子空空,心也空了似的,许久,也不知该如何回话,最终,只能逼着自己去拣他方才话里的深意,一边揣摩着,一边颤声道:“你,你们从来就没有想过要扶周允,你们一直要扶的,就是方世知……这一切都是计,你们料定了周允不肯合作,从一开始,你们就打算借方世知的刀,去杀周允……”
方才那话一出,他便懊悔了,此刻,只能佯作并未注意到她的窘迫,嘴上一松,将计划娓娓道来:“是,织造署一开始看中的,就是方世知,他不如周允那样有本心、有原则,只要他发现周允破了戒,和织造署有所勾连,他定然也坐不住了。”
“哪怕背后不尽然是他所看到的那样?”方世知真会对周允下死手么?七宝不甘心地道。
“阿宝,我本该夸你聪明,可你这会儿为何又开始犯傻?方世知信或不信,真有那么重要么?照此前的情势,周允手中握着风满楼数条走私贩私的渠道,掌权已是大势所趋,方世知又有勾结临安官员的证据在我们手上,他若不狠一狠心,难道要眼睁睁地看着周允登上那位子么?若真如此,这人便也没了用处,弃子一枚,织造署要做掉他,也是随时的事情。”
她在他如冬风凛冽的声音中抖得更加厉害,她原以为,她还以为,她本以为,自己是他手中最犀利的一颗棋子,却不曾想,从头到尾――她什么都不是。
他也不是棋局上的这一方或那一方,他只是冷眼旁观的操盘手,方世知和周允才是相向而行的车马将帅,他要他们鱼死网破、你死我活……而她不过是一口气,吹或不吹、早吹晚吹,成败已在那里,她影响不了什么――她太高看自己了。
此刻,她心如死灰,却也心服口服。这是一种她从未有过的感受,仿佛,她突然从一格一格的棋盘上一跃而起,飘至空中,在向下俯视的同时,亦发现自己已不再困于黑白之中,困于一条河、一兵、一卒,困于不得贪胜、入界宜缓,弃子争先、舍小就大……
于是,她松了拳,缓而坚定地道:“左澈,你说好不好笑?你不信人心,却也不得不以人心为筹谋,你这一手好牌,打的可不就是周允始终不变的赤诚之心和方世知人尽皆知的蛇蝎之心么……”
他觉察到她有什么地方变了,可却也说不上来。
“我记得你说人心难测,你谁也不信,这之中,也包括我……我那时心里不甘,心里有气,怨你轻看我了,可今日,我终于明白,也不得不承认,你说的,不错。”
左澈心中大骇,却仍面作镇定地哄着她,哄着自己:“阿宝,跟我回去!”
一旁的乘风听下来,亦觉有异,手中的剑暗暗出了鞘。
左澈又道:“难不成你还想要回到风满楼去吗,你别忘了,你的身份已经暴露了!”
七宝突然笑了起来,她从未笑得如此张狂,而这张狂更叫她美艳绝伦,“那又如何?我的身份在或不在,于织造署而言,何曾有什么妨碍?周允杀我或不杀我,对你而言,真有什么不同么?”
“有!当然有!”左澈急道,心里也意识到事态不曾如此严重过,他迈步上前,将她紧紧抱住。
七宝一怔,旋即,在他怀里笑成了一朵花,“好吧,或许吧,可是对不起了,我能伤了周允――这么些年,我也确实一直在伤他、害他,可我不能让他去死,我断不可能叫他去死。”言毕,将他狠狠推开。
左澈大呼:“乘风,拦住她!”
乘风拔剑而起。
“呵,你不是我对手。”七宝扯下耳朵上还剩下的一只银坠,手一甩,便击落了乘风的剑,而后,一个闪身,隐入血红色的夜中。
待七宝赶到的时候,周允的马车外,已躺着一圈尸体。
肖福安死在文瘦身旁。
文瘦断了一只臂膀,已晕死过去。
七宝大气不敢出地靠近正猛烈晃动着的车舆。
轻风扬起马车的帷幔,她看见武胖倒在方世知的脚边,右眼似乎曾被弓箭擦过,流着血。
她一个用力,扬手扯下了帷幔。
方世知坐在车榻上,双手从背后死死地箍着周允的脖子,周允瘫坐在木板上,几要被勒死,一手徒然垂落着,另一手却紧握着一支断箭,断箭正插在方世知的大腿上。
方世知看清了来人,顿时大喜,与此同时,面目却也更加狰狞,“七宝?杀了他!你是左澈的人,对吧?杀了他!”
周允半死不活的眼突然不可置信地看向她。
他这一眼,叫她膝盖骨又疼了起来。
“好。”她进了车舆,一掌劈落了周允那握着断箭的手。
“好!好!好 !哈哈哈哈哈……”方世知狂笑不已,但下一瞬,他却“嘶”地倒吸了一口气,而后,瞳孔骤然紧缩的同时,整个人冻住了似的,再无言语。
因七宝拔了那断箭,又刺入了他的脖颈。
从右至左,一箭贯穿。
二十七、无名
左府松苑有一奴婢,性子沉稳少言,这么些年,其余人等纷纷得左公子赐名花啊草啊的,她却始终无名,后来,众人为了方便,便唤她作“无名”,直至某日,起夜的一个丫头,秋兰还是春菊,睡眼惺忪地瞧见无名衣冠不整地从左公子的书房里出来,此后,众人便又心照不宣地开始唤她作“无名姑娘”,再而后,新来乍到的人听着音,以为那无名姑娘姓“吴”,便又渐渐将她唤作“吴姑娘”了……
却也奇怪,不论是无名、无名姑娘,还是吴姑娘,这些称谓只传叫于左府的下人之间,而松苑的主人,左公子,从来不曾这样唤过。也有好奇的丫头始终暗暗地留意着,发现确实如此,他若要吴姑娘插花,便道,你去把房中的蝴蝶兰换了;若要吴姑娘研磨,便道,研磨;若是吴姑娘不在,而他又要寻她呢?丫头们倒还不曾见识过。
无名有时心里郁郁,倒很想跟她们说,不会有这样的机会的。便是房中仅剩她与公子二人,公子也不曾唤过她什么。
起初,她得了公子的垂爱,欣喜异常,虽飘飘然但也不至逾矩,想必这也是公子选中她的原因之一,她自是不负所望的。虽然每每隔日起来,身上总是这疼那疼的,她却也甘之如饴――公子性冷、阴郁,行起房中之事来,却能要人命。
后来,她的心境一点一点地回落,渐至平和,因再如何叫人心神荡漾,她都觉得公子,她说不好,许是瓶中一棵孑然而立的芦苇?浸润在永无竭尽的清水中,疯狂地攀长着,然而只有剪开了,才知它是空心的。
行那事的时候,他是看着她,可他看的却又不是她,他从未真正地看见她;他是在她身上,可他却又不在她身上,他只是一团深重而化不开的欲念,在她身体里冲撞,叫她叫苦不迭,却又心醉魂迷。
从前那只有端茶、洒扫、插花的日子,在一些不能为外人道的地方变得有趣起来。她以窥探公子的心绪为乐,只要能从光滑整平的冰面上寻得哪怕一丝丝的裂隙,星碎的光就会抖落进她黯淡平凡的生活里。
譬如,他要她,不总是在一些愉悦的时刻,相反,常常是一些无来由的迷惘、哀怨,甚至愤怒,叫他突然对她起了兴致。她能通过他如何待她,譬如从后面、从上面、从侧面,又或令她趴着、跪着、站着,来忖度他的心情。
直到某日,公子底下的乘风――那是个忠心耿耿、安分守己的角色――见了她,浓眉微蹙,破天荒地在她脸上逗留了片刻,她才机敏地意识到,哦,她的脸,定然是长得像公子的某位故人吧?
是以,她偶尔的僭越,譬如在他专心致志地书写时,凑上去,蜻蜓点水般亲上一口,复若无其事地往瓶中插入新鲜的菖蒲,他那怔忡着却又化了冰似的表情,才有了理由。那位故人,定也这么做过的吧?
她还能心如止水么?难说。如果公子生性凉薄,她自然无可厚非,可若其实他的心会且只会为一人炽热,而她不过充其量填补了一点点那填不满的寂寞,她却有了一些怅惘。可也只是一瞬,公子很快欺身而上,扼住了她的喉,指骨冰凉,力道无情,叫她几乎不能呼吸。于是,她再不敢心生妄念。
不过,那又如何?她出身卑贱,公子能许她一世无虞,她还有什么可求的呢?她将尽心尽力地侍奉他作为首要且仅此而已的使命,此外,不动贪,不动心,也就无所希冀,无所不甘。
“老爷……”突然,乘风在门外一唤,将她惊了一惊。
“混账!”左老不知何时也出现在门外,听声音,此刻正怒极。
无名忙看向左澈,他靠坐在窗边,鬓发微乱,意外的颓唐、愁云惨淡,他今日一直如此,偶尔抬眼,呆呆地望着她,她心里知道他看的不是她,也就不敢出声惊扰。
“出来!”左老又是一声怒吼。
无名正欲退避,左澈却理了理衣裳,也不看她,只坚定而不容置疑地道:“你就在这里。”而后,起身,推门而出。
你就在这里。哪也不用去。
若那时候,他能这么对她说,是不是一切都不同了?
“啪!”左誉一个扬袖,甩得左澈踉跄了几步。
“老爷!”乘风面露不忍。
“这就是你干出来的事情?啊?”左誉年逾知命,身形气量亦颓靡了不少,然那份威严与不近人情,只增不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