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个打电话来的是赵主任。如果说齐校长好歹还顾念和叶予恩的情谊,是站在半个家长的角度责骂叶轻舟,那赵主任就是毫无情面、夹枪带棒,甚至是公报私仇地把叶轻舟骂了个体无完肤。叶轻舟把电话贴在耳边,静静地听着他不干不净的话,双眼紧紧地盯着抢救室的大门。
很快,齐校长亲自带着六班班主任胡晟垢侠戳艘皆骸1豢除的学生偷溜回学校,还在一个老师的宿舍里出了这种事,这对奕城二中来说无疑是一场灾难,说出去全校都要遭殃,胡晟棺魑曾经的班主任更是首当其冲。更何况胡晟贡纠淳褪遣磺椴辉副焕回学校上班的,现在又平白无故地背上了这么大一个锅,哪怕她从前对叶轻舟印象不坏,这会也忍不住说了好些怨怼之语。叶轻舟站在离墙一步的位置,生平第一次低着头,垂着手,任 由胡晟拱淹倌星喷到她身上,始终一言不发。
齐校长到底是看着叶轻舟长大的,知道她性子刚强,轻易不会低头,此刻看着她这副模样,不禁有些心疼。他打发了胡晟谷グ炖碜≡菏中,然后一个人走到叶轻舟身边,长长地叹了口气:“行了,你也别垂头丧气的了,孩子应该不会有事的,等下家长过来了我会帮你解释的。”
叶轻舟抬起头来,脸上并无颓丧之色,而是沉静地看着他:“齐叔,你们说的都没错,这件事本来就是我的责任,是我一意孤行非要回学校,是我粗心大意给黎溯喝了那瓶水。他现在躺在抢救室里,完完全全就是我的过错。等下家长过来我自己和他解释,要打我要骂我你们都不用拦着,我自己犯的错自己承担。”
正说着话,走廊另一端的电梯门缓缓打开,一个中年女子忙慌慌地朝这边奔过来,正是黎溯的二姨冉媛。
冉媛不认识其他人,一过来就直接拉住叶轻舟问:“老师啊,我家小宝怎么样了啊?”
叶轻舟伸手稳稳地扶住了她:“二姨,你先别急,黎溯还在抢救。”
冉媛眼泪夺眶而出,捏着叶轻舟的手臂声音颤颤地问:“黎溯好好的怎么会中毒?是谁要害他?”
叶轻舟定定地看着冉媛,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回答:“是我――二姨,是我害了他。”
冉媛脸上还带着泪痕,难以置信地瞪着叶轻舟。
“二姨,我们学校最近有两位女老师先后出事,齐校长已经明令禁止我再进出学校,是我自以为是,非要偷偷回来,又掉以轻心让黎溯喝了我房间里的矿泉水,才出了这样的事情。二姨,是我的错。”
冉媛仰着头,目光一直牢牢地抓着叶轻舟,嘴唇微微抽搐着,脸上好几种莫名的情绪不停交叠。叶轻舟定定地站在那里,等着她朝自己发火。
然而,冉媛最后竟然鼻子一酸,一头扑进叶轻舟的怀里,揪着叶轻舟的衣服大声痛哭起来:“我的孩子啊……他的命怎么这么苦!姐姐,你保佑保佑你的儿子呀……”
冉媛几乎整个人瘫软在叶轻舟身上,叶轻舟用力地扶着她,将眼眶里的泪水生生地忍了回去。
终于,抢救室的灯光熄灭了,大门打开,几个护士推着床走了出来。
黎溯经受了这一番折磨,虽然脱离了生命危险,可是一张小脸青白得让人不忍直视,嘴唇上那种骇人的乌紫色褪去后,只剩下了毫无血色的苍白。冉媛第一个扑了上去,心肝宝贝地哭着喊着,其他人也纷纷拥上前去,安慰的安慰,劝说的劝说,唯有叶轻舟被挤到一边,仿佛一个忘记充电了的机器人,呆呆地站在那里。
她感觉自己失去了思考的能力,满眼满心都只有黎溯被推出抢救室时的样子。她恍然想起,就在一个多小时前,黎溯还顶着大太阳跑到她的宿舍,脸上带着刚跑完步残留的红晕和汗珠;他前脚刚嫌弃完叶轻舟,后脚又把她拦在宿舍门外,自己进去替她查看房间;他不让叶轻舟对嘴喝他喝过的水,气急败坏地骂她是神经病,可是转头又抢过她手中的抹布,一声不吭地替她打扫卫生……
不过就这么一会功夫,那个活蹦乱跳的人就命悬一线躺进了抢救室,因为她的莽撞和愚蠢,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叶轻舟觉得自己没脸往黎溯身边凑,任凭别人把她推搡到一边。然而,在病床经过她身前的一瞬,在重重人影的间隙中,她竟然看到病床上的黎溯艰难地转过头,朝她这边看了一眼。
没有任何责备的意味,只是单纯地、下意识地在人群中寻找她的身影。
叶轻舟骤然抓紧了自己的衣角。
一行人拥着黎溯去了病房,齐校长留了下来,走到主治医生身前殷勤地跟他握了手,恳切地问:“医生,辛苦你们了,请问这孩子到底是中了什么毒啊?”
医生态度和蔼:“您不必客气,我们初步判断病人应该是砒甲硝苯脲中毒。”
齐校长和叶轻舟都是文科出身,听到这个长长的名字俱是一脸茫然:“那是什么?”
医生解释道:“砒甲硝苯脲是一种有机化合物,常常用在灭鼠药当中,服下后会出现腹痛、呕吐、全身无力等症状。你们之前说病人喝的水有一股面包香味,很可能就是被掺了老鼠药。现在市面上很多老鼠药为了诱捕老鼠都会添加一些食物香精,因此每年都会有小孩子误服中毒的事件发生。病人因为是空腹摄入,所以毒发比较快,还好摄入不多,催吐比较及时,住院观察几天就没事了。”
两人谢过了医生,齐校长便去了黎溯的病房。这时叶轻舟的手机响了起来,是郑警官打来的。
“叶老师,你托我办的事有结果了,”电话接通的一瞬间,郑潇就直奔主题,“算上黎溯喝的那一瓶,你冰箱里的四瓶水全部都被下了毒――也就是说,有人要杀你。”
如同一个透明的茶壶被剧烈摇动,原本沉积在底部的渣滓飞旋而起,清澈的茶汤顿时变得浑浊不堪。
郑潇继续说下去,公事公办的语气听不出任何波澜:“凶手投放的毒物是市面上很常见的一种灭鼠药,叫‘杀鼠净’,用注射器从瓶底注入了矿泉水中。叶老师,对此你有什么想法吗?”
刚才黎溯中毒的时候,叶轻舟慌得差点稳不住自己,可是当郑潇说出“有人要杀你”时,她反而显现出了一种奇异的冷静,一种混杂着亢奋和狠戾的冷静。她用比郑潇还要事不关己的口吻回答道:“有,郑警官,你不觉得这个凶手很矛盾、很扭曲吗?”
“愿闻其详。”
“如果想杀我的人和害龚小雅、曲悠扬、毛二的是同一个人,那他前后的行为习惯相差未免太大了。他能做到让一个大活人在学校里毫无痕迹地消失,又能在昕阳街头谋划缜密地杀死毛二,怎么到了我这里,杀人手法突然就变成往矿泉水里下老鼠药这么低端的方式了呢?是凶手杀得太顺利自信膨胀了,还是我死不死他都不在意,不过就是顺手来个添头?”
第二十章 827
电话那边传来郑潇的鼻息声,良久对方才又发话:“你怀疑的有道理,但是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了。这起事件一定会被并入前面的案子,由市局一起调查,我无从插手。最后送你一句废话,如果凶手真的想杀你,那么他这次没得手,就一定还会有下次,你自求多福吧。”
电话挂断了。叶轻舟垂下手,转身朝病房的方向望去,医生正在病房门口跟冉媛交待着什么,齐校长陪着站在一边,不住地点头。几个护士忙碌地进进出出,手里拿着资料或是医疗用品。
黎溯怎么样了?叶轻舟很想过去看看他,可脚下似被藤蔓缠住了一般动弹不得。
下午三点钟,叶轻舟在医院又见到了一个人。
是黎成岳。
黎成岳到了医院后,只在黎溯的病房停留了一小会,确认自己的儿子已经没有生命危险了之后,便在医院借了一个小办公室,向叶轻舟问话。
叶轻舟的爸爸叶予恩虽然是副局长,近几年很少上一线,但他自律性很强,一直都有保持锻炼,五十多岁的人依旧精神挺拔,不见颓态。相比之下,眼前的黎成岳身材要臃肿一些,或许是因为最近案件频发的关系,他看上去有些提不起精神,整个人显得苍老而疲惫。
叶轻舟礼貌地和他握了手,用一个晚辈恰到好处的谦恭态度向他问好:“黎局长,您辛苦了,很抱歉给您和黎溯添了这么大的麻烦,家父说稍后会亲自给您打电话赔罪。”
黎成岳有些疑惑地问:“令尊是?”
“昕阳市局,叶予恩。”
黎成岳愣了不过一瞬,随即满面欣喜:“哎呀,原来是叶局的千金啊!缘分!缘分!哎呀叶局怎么那么见外,黎溯又没什么事,都是意外,叶老师你也是受害者,谈什么赔罪!叶老师你可别听你爸爸胡说啊,等会我就给他打电话,告诉他我们一定尽快破案,另外凶手归案之前我会派人保护你的安全,让你爸爸放心啊!”
叶轻舟发挥出影后的功力,蓄了满眶将落未落的泪水,一副受了惊的柔弱样子,乖巧地点了点头。
后面的问话都是常规流程,叶轻舟把自己知道的都告诉了黎成岳,还煞有介事地惋惜了一句:“早知道您就是黎溯的爸爸,出事的时候我就直接找您了,真是吓死我了。”
黎成岳点点头:“以后有什么事你就直接找我,不要客气。唉,叶老师,我也不瞒你,黎溯这孩子真的快要愁死我了。自从两年前他妈妈去世,他就跟变了个人一样,你不知道以前他是个多好的孩子啊!现 在呢?不好好读书,成天就是鬼混。我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可他油盐不进,我工作又忙,一年到头也没几天顾得上他,真没想到他竟然走到被学校开除的这一步!唉,他现在 19 岁,当自己是大人了,我的话他是一句也听不进了,难得他愿意跟你亲近,还得辛苦你帮我多管教管教他,我先谢谢你了!”
叶轻舟连连摆手:“黎叔叔您说的这是哪里的话,我本来就很乐意跟这孩子在一起,这怎么能说谢呢?说来惭愧,我也没为他做过什么,现在还白白连累了他生病住院,实在是太没用了。”话毕,两人又是一番客气安慰。
“黎叔叔,我冒昧地问一句,”叶轻舟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好像很怕自己无礼一样,“您爱人,她是怎么去世的?为什么会对黎溯打击这么大?”
黎成岳好像被问住了,沉默了许久。最后他征得了叶轻舟的同意点了一支烟,在悠悠的烟雾中陷入了那段沉痛的回忆。
“叶老师是什么时候来奕城的?不到两个月,哦,那你大概没听说过两年前的‘827’卖淫杀人案吧。那时我还是刑侦队长,蹲那个卖淫组织已经蹲了很久,但还是缺少能将他们一举击垮的关键证据。有一次我们接到线人的消息,说 8 月 27 日晚上他们会有一次大型交易,我们需要一位女性警员潜入其中。但当时的奕城市局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根本没有能独挑大梁的女刑警。我爱人读书的时候就是刑侦系的高材生,后来因为生了黎溯,就不大上一线了。当时情况紧急,她自告奋勇站出来接下了这个任务,却不知道中间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她潜入对方组织没多久就暴露了身份,活活经受了三天的折磨后被对方枪杀了。
“黎溯当时才中考完没多久,突然听到这个消息,无论如何都不肯相信,死活非要再见他妈妈一面。可是叶老师,我爱人她……她的死状实在是太凄惨了,我根本不敢让黎溯看见。后来那孩子大病了一场,在医院躺了快两个月,错过了高中开学的时间。我干脆就给他办了休学,想着让他缓一缓也好。现在想想真是后悔,都怪我我工作忙没时间管他,放着他一个人在家里,给了他机会去接触那些小混混,才让他变成了今天这个样子。”
叶轻舟静静地听他说完,默默地咀嚼了一会儿,又试探着问:“那……杀害您爱人的凶手,后来抓到了吗?”
黎成岳摇摇头:“或许就是因为一直没有抓到凶手,所以黎溯才会对我怀恨在心,这两年一直跟我对着干。”
叶轻舟多少有些难以置信,黎成岳已然升任了市局局长,他的爱人被犯罪分子所杀,这样性质恶劣的案子竟然会拖了两年多还未侦破。
黎成岳看出了叶轻舟的疑虑,不禁苦笑起来:“小叶老师啊,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可是现实不是刑侦剧。我难道不想一腔热血痛痛快快地给我妻子报仇吗?谁愿意这样窝囊地当什么局长,里外不是人?”
看叶轻舟仍是一脸不解,黎成岳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我妻子刚牺牲那段时间,我整个人像疯了一样,没日没夜地追查,恨不得撕碎了那群人才解气。可是后来发生的事情,却完完全全超出了我的预期――”
黎成岳眉头皱得更紧,似是有些不堪回首:“我们就着手头已有的线索,顺藤摸瓜地去查,好不容易发现了几名重要的证人,可是我们查问完第一个证人后,当天晚上那个人就出车祸死掉了;我们再去查问第二个人证,转天早上,她又因为煤气中毒死在了自己家中。小叶老师,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叶轻舟震惊地看着他。
“再后来,第三个、第四个证人,都是在我们查问后不到一天的时间里就离奇身亡,尽管我们已经严加防范,却还是一再中了敌人的圈套。凶手仿佛是再告诉我们,他对我们的动向了如指掌,如果我们轻举妄动,换来的只能是越来越多的牺牲。
“我们采取了很多措施去保护证人,可是知道前面的证人死于非命后,越来越没有人愿意和我们合作。再后来又发生了‘1104’跨城谋杀案――就是我们和你爸爸联手调查的那起案子――‘827’案渐渐就被搁浅了。我们局的老局长何东旭牺牲前曾经这样嘱咐我,‘我知道你不甘心,但你是一名刑警,必须要平等对待每一起案件、每一个生命,不能忘记自己肩上的责任’。我不得不做这个局长,否则就没办法给我妻子报仇;可是做了这个局长,我就必须对整个奕城的安全负责,有时候觉得自己真的是进退狼狈啊。”
黎成岳已经抽光了自己身上带着的烟,最后把空烟盒往垃圾桶里一丢,自嘲地笑笑:“我这局长当得窝囊,父亲也做得失败,想想真是没用。小叶老师啊,黎叔叔现在就指望你能开导开导黎溯了,他不愿意搭理我就不搭理,要去做什么打工仔就去做,只要他别走歪路,我就心满意足了。我会派人保护好你的安全,你安心就是。”
叶轻舟向黎成岳殷殷道谢,恭恭敬敬地把他送了出去。此时已经是傍晚六点多,叶轻舟从早上到现在滴水未进,但也并不觉得饿。她走到黎溯的病房门口,透过小窗偷偷地往里看了一眼,见黎溯正就着冉媛的手喝粥,她也没推门进去,而是掉过头悄悄地走开了。
叶轻舟慢慢踱到了楼梯间,在台阶上坐了下来,慢慢琢磨着这一天发生的事和刚刚黎成岳跟她说的那些话。楼梯间偏僻却不清净,时常有人过来打电话或是抽烟,叶轻舟只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对往来之人视若无睹。
正想得出神,忽然肩上一重,有人按着她的肩膀缓缓俯下身来,手撑着地慢慢坐到了她身边。
两个人都舒展着腿,黎溯的双脚搭在比她远一个的台阶上。
自从出事之后,叶轻舟一直不敢直接面对黎溯,迟迟不肯进病房去看他,她自己也说不清是为什么。黎溯也不问她,而是将手中拿着的燕麦牛奶递了过去:“你还没吃饭吧?”
叶轻舟愣了一下,机械地接过牛奶握在手里,半天没动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