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溯见她傻愣在那里,便从她手里把牛奶抽了出来,用还有些乏力的双手拆了吸管插进瓶口,递到了叶轻舟嘴边:“喝吧,我二姨买的,肯定没毒。”
叶轻舟看着黎溯仍然满是病色的脸,忽然出声问:“黎溯,你怎么不骂我?”
黎溯莫名其妙地看着她:“我为什么要骂你?”
叶轻舟感觉自己心里有一股无名邪火,此时已经烧到了喉头:“黎溯,你跟我装什么糊涂?你今天来我宿舍,就是怕杀人犯对我下手,不是吗?你已经几次三番警告我老实待着,可我就是不听,非要自作主张跑过来,现在还连累了你中毒住院,你敢说你现在不想骂我?”
第二十一章 赵主任
黎溯看着她激动的样子,忽而轻轻一笑:“我经常很想骂你,但这次还真的不想。”
叶轻舟怔怔地坐在原地。
“你自己也说了,我就是因为害怕杀人犯对你下手才跑去你那里的,那我今天这也算是成功替你挡住了凶手的袭击,虽然过程有点不太好看,但总归目的是达到了。既然是我自己要这么做的,那又有什么好骂你的呢?”
因为身体仍然虚弱,黎溯说话的声音很轻,鼻音比往常重了一些,在空荡狭小的楼梯间听来比之前还要诱人。
叶轻舟一时间竟有些分辨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想要说些什么,话还没出口,眼泪就先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真是奇怪,今天那么多人轮番骂她,她一滴眼泪都没掉,现在黎溯说不骂她,她却莫名其妙地哭了个一塌糊涂。
黎溯知道她今天受足了委屈,便也由着她发泄,可是后来发现这人一点也不懂节制,哭了快半小时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他忍不住皱眉道:“喂,差不多行了吧,我还没死呢,号什么丧啊!”
叶轻舟抽着鼻子,虚张声势地掐了他一下,刚要说话,黎溯突然把牛奶的吸管怼进了她嘴里。
“赶紧喝,喝完了还得把我扶回去。”
叶轻舟依言吸了两口,咽下去后又问他:“那你刚才是怎么过来的?”
黎溯半真半假地回答:“我说我是爬过来的,你信吗?”
叶轻舟白了他一眼:“我信你个鬼。”
叶轻舟刚才哭得太凶,鼻子都哭得塞住了,燕麦牛奶喝进嘴里,完全尝不出味道。但是这一天的起起落落交融在她心中,时而苦涩时而酸楚,到这会才终于有了一点回甘,让她已经麻木的舌尖感受到了一点 温暖的慰藉。
“你怎么还没换衣服?”黎溯突然问。
叶轻舟反问:“我为什么要换衣服?”
“我记得我吐到你衣服上了,你不嫌脏吗?”
“吐到哪里了?”
黎溯指指她的衣角:“好像是这里。”
叶轻舟就掀起自己的衣角往黎溯身上蹭了蹭:“好了,这样就谁也不用嫌弃谁了。”
黎溯低头看看自己被蹭皱了的病号服,又看看哭得跟蟠桃一样的叶轻舟,忽然有些无奈地发现,他真的拿这个神经病女人一点办法也没有。
回去的路走得不太顺畅,这两个人一个浑身脱力,一个脚伤未愈,像一对腿脚不灵便的大爷大妈一样互相搀扶着,艰难地往回挪。
“姓叶的你他妈能不能别把重心都压我身上,你再这样咱俩非得一起滚地上去不可。”
“这能怪我吗?我说让我靠边拄着扶手,你非说扶手脏,我就一条腿能落地,还得拖着你这么一大只,要不是我平衡能力好咱俩早就摔了!”
“扶手脏是事实,我刚才过来的时候亲眼看见保洁阿姨直接用拖把擦扶手,那拖把搞不好还擦过厕所!”
“行行行,你都对,你有那吵架的力气还是留着走路吧,我这一条腿都要抽筋了。”
冉媛刚好打了热水回来,迎面遇上他俩,被他俩滑稽的样子逗得哈哈大笑:“叶老师,你俩这是哪出啊,夕阳红吗?”
黎成岳派来保护叶轻舟的是一名年轻的女警,名叫金玉蕊,人有些木讷,但据说打架是一把好手。叶轻舟并不指望她能做什么,而且相比之下她更担心自己会再次连累黎溯,所以除了平常少往黎溯身边凑,她更是亲自当起了黎溯的“试毒太监”,但凡外面买来的食物她都要亲自尝过才敢让黎溯吃,当然,黎溯对自己这位“奴才”的所作所为一无所知。
奕城市局对这次投毒事件的调查并不顺利。要进入叶轻舟的宿舍就必须拿到钥匙,叶轻舟本人的钥匙在曲悠扬被害当晚逃命的时候跑丢了,很可能是掉在了松荡山,范围太大,时间太久,已经无法确定有没有被别人捡走;而宿管阿姨在案发三天前就请了病假去医院做手术,手术结果是胃癌,人至今还在医院里接受治疗。宿管阿姨的房间也没多严实,连叶轻舟都能轻而易举地偷溜进去拿钥匙,别人自然也有大把机会。再加上奕城二中只有大门口一个监控摄像头,无法确定进出职工宿舍的人员,要想锁定真凶,不啻于大海捞针了。
黎溯出院那天,叶轻舟送他和二姨上了出租车,自己刚准备再拦一辆车,突然收到了黎溯的信息。
他发来的是一张微信聊天的截图,聊天双方一个是黎溯自己,另一个的微信名是一长串不知所云的颜文字。叶轻舟发消息问:“这是谁?”
黎溯用语音回复她:“猫咖那个女店员。”
黎溯没有给那个女店员备注姓名,叶轻舟不知怎么心里有点蔫坏蔫坏的高兴。
可是那个叫颜语的女店员在微信里对黎溯说:“弟弟,我查监控有一些发现,你方便来找我一趟吗?”
颜语那边有了进展当然是好事,可是她说话的语气却让叶轻舟莫名地有些不爽。
叶轻舟拦了一辆车,和金玉蕊一起去了猫咖。到达目的地后,叶轻舟惊讶地发现黎溯竟然早已坐在里面,正在和颜语头并着头查看她手机里的视频。
金玉蕊留在猫咖门外等他们,叶轻舟自己走了进去,对着那对快粘在一起的男女夸张地咳嗽了两声。颜语抬起头来,亲昵地冲叶轻舟笑了笑,黎溯却好像没听见她的声音一般,自顾自地皱着眉头盯着颜语的手机。
叶轻舟不满地照着黎溯头顶的发旋弹了一下:“喂,你姐姐来了,怎么也不知道迎驾啊?”
此时,颜语手机上的视频刚好播放完毕,黎溯终于抬起头来,眼神凝重地注视着叶轻舟,欲言又止。
叶轻舟觉得有点不对劲:“怎么了?”
黎溯把颜语的手机递给她:“你自己看吧。”
叶轻舟接过手机,在黎溯的对面坐下来,将屏幕上刚刚结束的视频倒到开头,重新播放了起来。那是用手机录制的一段监控视频,开始时间是 7 月 2 日下午 1 点 24 分,所对的位置正是三人现在所坐的这张桌子,摄像头清清楚楚地拍到了曲悠扬的正脸。她的对面坐着一个微胖的男人,背对着摄像头,正摇头晃脑地和曲悠扬聊着什么。视频播放到 57 秒时,那个男人突然毫无预兆地抓住了曲悠扬搭在桌边的手,顺势就往她的胳膊上摸去。叶轻舟吃了一惊,本能地抬手去挡黎溯的眼睛,被黎溯一掌拍了下来:“你捂个屁,我都看过一遍了。”
曲悠扬被那男人占了便宜,竟也不躲不闪,甚至还暧昧地冲那男人笑了笑。两个人你来我往恶心肉麻地纠缠了几个回合,终于玩够了,男人拿起自己放在一边的包,跟曲悠扬道了别,起身离开。在他即将转过身来的一刹那,叶轻舟屏气敛息地紧盯着屏幕,然而下一秒,她就不自觉地倒抽了一口冷气,控制不住地骂了一句“我艹”。
视频里那个跟曲悠扬调情的男人他妈的不是赵主任又是谁?!
叶轻舟怒目圆睁地盯着赵主任的肥脸完完全全转过来,又转瞬消失在视频里,整个人陷入了深深的震惊之中,直到喝了一口颜语端来的咖啡,才被口中冰凉苦涩的滋味唤回了神。
叶轻舟先是把这件事告诉了她爸爸,然后是齐校长。最后她在手机通讯录里翻出了郑潇的号码,可是犹豫良久,最终还是没有拨过去。
叶轻舟又喝了一口咖啡醒神,然后双手握着冰凉的咖啡杯陷入了沉思。现在看来,传说中曲悠扬顶掉胡晟顾用的“手段”,很可能就是勾引了负责教师招聘与调配的赵主任。可是这件事跟曲悠扬的命案有什么关系呢?如果说他们两人之间的“合作”出现了分歧,引得赵主任想要除掉曲悠扬,那他又有什么理由要对龚小雅和自己动手呢?
叶轻舟将探寻的目光移向黎溯,对方给了他一个“你看我也没用”的表情。
叶轻舟又把录像倒回去重看了一遍。视频中的曲悠扬穿着一件果绿色的吊带背心,领口很低,头发高高挽起,妆容浓艳,耳垂上挂着两个夸张的大耳坠,脖子上戴着一条细细的银项链,整个人没半点老师的气质。在赵主任的咸猪手摸上她的皮肤时,她的确是没有半点慌张和抗拒,是以绝对迎合的姿态去面对的。这时,叶轻舟突然想起了吴桐,当即给郑潇发了个信息:“吴桐和曲悠扬是什么时候搞到一起去的?”
郑潇回复:“7 月底。”
7 月底。算算时间,曲悠扬那时应该已经“拿下”了赵主任,得到了对方给她正式岗位的允诺。那么,她后来又转去和吴桐混在一起,目的会是什么呢?
“郑警官,可以把你手里关于吴桐的资料发我一份吗?”叶轻舟发信息问郑潇。郑潇回绝得很干脆:“不能,要看你就自己来一趟古溪分局。”
叶轻舟当然还没傻到这个节骨眼跑去古溪分局的地步。她烦躁地把剩下的咖啡一口闷了,连杯里的冰块也倒进了嘴里,皱着眉“喀嚓”一声把冰块嚼成了碎渣,然后目光又投到了黎溯身上。
黎溯挑眉:“怎么,又到了激动人心的问答环节了?”
叶轻舟顺着他的话往下说:“我先问?”
黎溯抬臂做了个“请”的手势。
“你还记得吴桐吗?”
黎溯点点头。
“你觉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叶轻舟问。
黎溯简洁地回答:“傻逼一个。”
叶轻舟忍不住笑了一下,但她必须承认,黎溯话糙理不糙,那个吴桐看上去的确就是一个该果决的时候犹豫不决、该机敏的时候迟钝不敏、既懦弱又暴躁、表面风光而背地邋遢的大废柴。曲悠扬是真的爱他爱到要以跳楼相逼的地步吗?如果不是,那他身上到底有什么值得曲悠扬图谋的?
黎溯伸手在叶轻舟眼前晃了晃,打断了她的出神:“该我问你了。”
叶轻舟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黎溯用指尖点了点手机屏幕上定格的监控画面:“我想问的是――老赵在奕城二中干了整整二十年了,这样的事情,你觉得会是第一次吗?”
第二十二章 第四个死者
叶轻舟顺着黎溯的手看了眼手机屏幕,又抬眼看向黎溯。如果人眼有透视功能,黎溯就会发现叶轻舟脑子里并没有思考他提的问题,而是在琢磨他这个人。
感受到叶轻舟玩味的目光,黎溯有点不自在:“你干嘛这样看着我?”
叶轻舟没有躲闪,就着注视露出一个迷离的笑容:“没事,多看看帅哥可以延长 寿命。”
黎溯:“……”
叶轻舟收回了目光,拿起自己的手机开始编辑信息:“我知道你的意思了,我现在就跟齐叔说,让他去……”
叶轻舟话说到一半,手机突然在她掌心不安分地震动起来。
像是感应到叶轻舟的召唤一般,齐校长先把电话打过来了。叶轻舟接起来,乖巧又热情地喊了句“齐叔”,那边却没有回应。叶轻舟奇怪地看了眼手机,确定通话正在进行,便把手机贴回耳边,又喊了齐校长一声。
这一次,叶轻舟听到对面传来了鼻息喷在话筒上的声音,然后齐校长终于开口说了一句:“小舟呀――”
那个“呀”的尾音实在拉得太长,长到叶轻舟都替他感到憋得慌,心跳也跟着快了起来。
尾音的余韵消散干净了之后,齐校长终于用苍老无奈的声音道出了又一个噩耗:“老赵没了。”
“没……没了?”叶轻舟觉得自己外在的头脑其实已经听懂齐校长的意思了,可内里的意识却像痴傻了一样呆若木鸡。
“是的,我看到你给我发的消息之后就一直在找老赵,可是始终联系不上他。就在刚刚,派出所给我打电话,说老赵在南郊一处待拆除的废弃大楼跳楼自杀了。”
叶轻舟被噩耗震得发晕的意识渐渐清醒过来,眼前的桩桩件件排成了一列秩序井然的画面,与她耳中曾经听到过的一段往事渐渐重合,交叠成一幕寒气逼人的剧章――
“我们好不容易发现了几名重要的证人,可是我们查问完第一个证人后,当天晚上那个人就出车祸死掉了;我们再去查问第二个人证,转天早上,她又因为煤气中毒死在了自己家中。再后来,第三个、第四个证人,都是在我们查问后不到一天就离奇身亡……”
龚小雅出事后,叶轻舟曾怀疑到曲悠扬头上,结果刚监听了她一天,她就惨遭奸杀,死不瞑目;昕阳与奕城两市警方合作,查知曲悠扬体内残留的精液属于毛二,当晚,毛二就因突如其来的车祸横死在昕阳的街头;而今天,自己才刚刚窥知赵主任的秘密,还来不及细究什么,那个人就好巧不巧地“跳楼自杀”了。
这个案子的走向,为什么会和两年前的“827”案那么相似?
叶轻舟并不相信什么神通广大,如果一个人或一个组织的动向被人实时掌握,那么真正的解释只有一个:有内鬼。
叶轻舟定了定神,继续问道:“齐叔,问你件事。赵主任这次和曲悠扬狼狈为……就是这种事情,是第一次吗?”
叶轻舟以为按照齐叔的性子,他应该会说一个模棱两可的官腔答案,孰料他沉默不过一秒,很快坚定地回答:“不是。”
“算起来应该是五年前,第一学期快结束的时候。有一个还在念大四的女孩在我们学校实习,那时候咱们学校招聘的门槛还没那么高,这女孩实习期表现很不错,按道理是可以留下来转正的。可是她命不好,偏偏被老赵给盯上了。有一天晚上下班后,老赵以讲解实习评分的理由把她骗到办公室,侵犯了她。”
“那女孩没报警吗?”叶轻舟追问。
“当然报了,不过还不如不报。”
“这话怎么说?”
齐校长叹了口气:“具体的过程我也不清楚,只知道警方来来回回调查了半天,最后得出的结论竟然是女孩实习评分不过关,为了留下来而故意设法诬陷了老赵。最后老赵安然无恙地回了二中继续作他的主任,而那女孩被拘留了起来,至于后来怎么样就没人知道了。”
叶轻舟凝神思考了一会,又问道:“当时那女孩是去哪里报的案?”
齐校长难得简短精炼地答:“市局。”
又是奕城市局。
叶轻舟感觉自己好像在玩一场奇怪的连连看,所有的事件伸出千丝万缕,兜兜转转之后总是会有意无意地指向奕城市局。
“小舟,现在出了这样的事情,我是一时半会不得空了,你要小心行事,千万不能再莽撞了。”齐校长在那头不放心地嘱咐。